第五十四章 羊水穿刺

  六月的第二個周一，魯子敬陪姜小柔來到婦保做羊水穿刺。婦保位於老城區，道路狹窄，人車密集。魯子敬把車速放得很慢，穩穩噹噹的在左轉車道上停下，他是想在醫院側門口放下姜小柔，他去停車——姜小柔很討厭轉來轉去找車位的過程——豈料左轉綠燈剛剛亮起，他鬆開剎車正要往前，就看見一個原本站在人行橫道前等待的大媽突然加速，義無反顧的沖向對面的紅燈。

  魯子敬連忙剎車，在離她兩米外停下，朝窗外大吼：「闖紅燈碰瓷啊！」必須先聲奪人占住理，省的被反咬一口說不清楚。

  大媽明顯一愣，什麼情況？不是應該開車的禮讓行人嗎？就算行人橫衝直撞開車的也該忍氣吞聲嗎？一個開車的竟敢朝行人吼，還把不把文明杭州放在眼裡了？她這一愣，後邊騎電動車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我們電動車都規規矩矩的不敢亂騎，你個走路的這麼囂張。

  「走不走啊？」有人在後頭起鬨。其他行人更是一臉嫌棄，仿佛丟了大杭州的臉。大媽一臉尷尬，惡狠狠的甩了魯子敬一眼，她倒是想訛一把，可車頭離自己兩米遠，再撲出去倒地也來不及了；腳步一滯，又邁出去——闖都闖了，再退回去老娘面子往哪擱，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的跑過紅燈去。

  「傻逼。」魯子敬丟下一句罵，轉彎過去。

  

  「壞人變老了。」姜小柔補完刀，話鋒一轉，「要麼不去了。」

  魯子敬連忙把車開進旁邊連鎖酒店的小停車場裡停好，半開玩笑道：「都上了賊船哪那麼容易下，省省吧！」

  姜小柔：「要不是你堅持，我是真不想做。」

  魯子敬知道她一直很牴觸在身體上動刀打洞，只好把責任攬過來：「好好好，都是為了我。千里之行就差臨門一腳，伸頭縮頭都是一刀。」

  姜小柔嘆了口氣，推門下車。

  兩人上樓，走進候診大廳就嚇了一跳，一大早排隊做羊水穿刺的孕婦足足三四十個，大部分是丈夫或媽媽陪著，還有幾個比較強悍的大咧咧的往那一坐，獨自等待。看到這麼多孕婦在等，姜小柔臉上的神情稍稍緩。

  按照預約的順序，待檢孕婦被分成幾組，每組五六個，先測體溫，體溫符合要求的，叫到名字跟護士走。他們來到時第一組已經進去了，護士正在喊第二組準備。姜小柔排在上午的倒數第二組，至少還要一個半小時。

  羊水穿刺無需空腹，為了趕早兩人都只吃了一點點東西。魯子敬讓姜小柔等著，他下去買吃的，臨走前還特地叮囑：「乖乖坐著等我回來不要到處亂跑。」

  姜小柔揮揮手讓他趕緊去，本想戴上耳機聽聽書，卻聽前排兩三個孕婦在那裡聊天。其中一個大個子孕婦操著一口東北腔說：「沒啥好擔心的，就是戳個洞，一下就好了。我本來不想來的，有啥好來的？老家那邊兒懷了就懷了，沒人做這個。真著急要孩子的，誰還顧得上這些呀。就是江浙滬包郵區事兒多。」

  旁邊一個小個子孕婦說：「做一做嘛總是保險些。你是頭胎還是二胎啊？」

  大個子孕婦：「二胎啊，頭胎閨女，就再要一個。頭胎時好好的，二胎就成高危了。難不成我跟我老公還基因突變，種個妖怪出來。」

  眾人都笑。

  小個子孕婦：「我是頭胎，檢查出來高危嚇都嚇死了。」看了眼旁邊，「我婆婆陪我來的，她一定要我做。我們還沒決定，她就先把錢交了。真是沒辦法。」

  另一個胖乎乎的孕婦說：「反正你婆婆出錢，我們是自己出錢，五千塊啊，真當是貴。說是能報銷，也不曉得啥時候才能報下來。出來的時候我們家老大還問，媽媽你是不是要去把妹妹拿掉。」

  大個子孕婦：「現在的小孩子什麼都懂，很多都不要小的，跟你鬧脾氣。」

  聽到這，姜小柔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忽視了魯越對她再次懷孕的感受。一來是因為她在上海工作，只能每個周末回去，對魯越的影響還不算強烈；二來魯越屬於心智發育比較遲的孩子，對弟弟妹妹的到來還懵懵懂懂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或許要等到老二出來，真正開始霸占媽媽了她才會有切膚之痛。

  「大妹子，你是頭胎二胎哇？」東北大姐自來熟，轉過來問姜小柔。

  「二胎。」姜小柔話少。

  十幾分鐘後魯子敬回來，帶了雙份的熱豆漿、雞蛋灌餅、燒麥、素菜包子，只有一根胖油條是他自己的，姜小柔不愛吃。豈料姜小柔一下就把胖油條搶走咬了一大口。魯子敬目瞪口呆：「你不是說不吃垃圾食品……」

  姜小柔：「今天吃一次。」

  魯子敬：「好好好，今天你最大。」

  東北大姐看到就說：「你老公真是好啊，我們家那口子從來不給我買，都是我給她做，大著肚子也得我做，他不愛吃外面買的，奏愛吃我做的。」

  魯子敬笑笑，自顧自吃。

  這時第二組被點名，五六個孕婦走過去排隊，被護士領著走進旁邊的門裡。

  姜小柔悄悄說：「跟上刑場一樣。」

  魯子敬朝旁邊看去：「看，有人出來了。」

  只見一個孕婦扶著肚子從另一個門裡出來，她老公立刻迎上去。穿刺後要觀察一段時間，夫妻倆就在不遠處坐下。旁邊有排隊的孕婦湊過去問感覺怎麼樣。

  「沒什麼事，就是戳一下，很快的。」孕婦擠出一絲笑容來。

  「我就說吧。」東北大姐忽然朝另一個方向努努嘴，「看到沒，那個。」

  順著她的目光，魯子敬跟姜小柔都看到了一個由三個家屬陪著的、一看就有些……他們不好用歧視性的語言來形容，總之就是跟普通孕婦不同，長相、走路的動作，像是……姜小柔悄悄指指腦袋。魯子敬也看出來了，似乎連生活自理都很困難。

  小個子孕婦面露不忍：「像她這樣的還要孩子，真是受罪。而且……」她沒再說下去。來做羊水穿刺的都是染色體高危群體，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查過染色體、基因、遺傳相關的知識和資料，自然清楚這樣的母親懷上缺陷兒的機率要比普通人高得多。

  胖孕婦：「說不定人家就指著她傳宗接代。」

  東北大姐：「這都什麼年代了。」

  姜小柔忍不住說：「什麼年代都有這樣的。」

  大家陷入沉默。

  那個孕婦是第三組，排隊時被家屬攙扶著，進去也是被護士領著，步履蹣跚，那道門對她來說就是一道坎，或許她自己都不明白這次監測意味著什麼；可她仍義無反顧的去了，也許在心底，她也想當媽媽，也想要個孩子；也許她的家人勸過她不止一次。可她仍然堅持下來，任何困難都難以阻擋的……母愛。

  魯子敬擔心姜小柔的情緒受影響，握住她的手。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在這一刻，每一位來到這裡、勇敢直面穿刺的准媽媽們都是偉大的。

  隨著一個接一個做完穿刺的孕婦回到大廳，看到她們並不算太痛苦的神情，仍在等待的孕婦們也漸漸放下心來。

  姜小柔被點到名字，上去排隊前，魯子敬還特地給了她個溫暖的擁抱。

  接下來就是等待。

  魯子敬走到大廳外透氣。每次有家人被送進病房，送進去的那一刻，他都會非常非常地揪心，甚至不能呼吸。六年前姜小柔做腹腔鏡手術時如是，五年前生魯越時如是，今年老爸被送進去做介入時更是。或許這就是親人之間的血脈相連。

  他沒敢在外面逗留太久，做完手術的人是最希望有家人陪伴的。

  等待間隙，魯子敬看到微信群里發來通知，袁寧的追悼會和葬禮定在本周五在老家重慶舉辦，想去參加的員工統一報名、統一提前一天前往，由公司負責食宿機票。看到消息後，魯子敬的第一反應竟是不想跟大部隊一起去；再看看正在報名的人的名單，當中有不少還曾袁寧有過矛盾，這會兒都來兔死狐悲了。

  魯子敬查了下杭州往返重慶的機票價格，吃住行加起來要三四千塊錢，遠比不上袁寧對他的知遇之恩，可一想到做羊水穿刺的五千塊、剛剛還掉的幾千塊錢信用卡，還有萬一檢測出來結果不好的後續費用……他不是個吝嗇之人，卻一直在生活中秉持平衡之道，量入為出。既然大家都在報名，自己又何必去故作清高自掏腰包？至於那些沽名釣譽的傢伙，至少他們還願意抽出時間來表達善意；人都沒了，何必苛求太多。

  報完名，魯子敬看到表姐王素青在朋友圈裡發了個拔完牙的照片，半邊臉腫的跟球一樣。她那邊自顧不暇，魯子敬就沒把老爸和姜小柔的事情跟她講。

  不到一個小時，姜小柔被護士攙扶著出來。

  魯子敬嚇了一跳，別人都是自己走出來，姜小柔怎地還要人扶，連忙起身過去從護士手裡接過她。

  護士：「你老婆低血糖，給她吃點東西再休息一會兒。」

  「低血糖？」魯子敬一愣，仍然應了，扶著姜小柔到後排坐下，不解的問：「怎麼低血糖？早飯吃了啊。」

  姜小柔坐下來，一手按在腹部，用另一隻手比劃了下：「不是低血糖，就是看到那麼長一根針扎進去再抽出來一陣心慌，就腿一軟。護士就以為我空腹沒吃東西。」

  魯子敬鬆了口氣：「別的都還好吧？」

  姜小柔：「觀察半小時，創口沒化膿發炎應該就沒事。」

  魯子敬心說這一關總算是過了一半，接下去就是等。「要一個月？」他問。

  姜小柔：「也不一定，醫生說快的話一個月內就能出結果。」

  魯子敬：「那最好了，少等少煎熬。今天回去好好休息，別著急趕回去了。」

  姜小柔點點頭。手術雖小，心情卻一點都不輕鬆。

  魯子敬：「周四我要去趟重慶，袁寧去世了，我跟你說過嗎？」

  姜小柔吃了一驚：「去世了？上次你是說過她生病在休假，這麼快？」

  魯子敬：「是啊，我也沒想到這麼快就走了。你說她好好一個女強人，為公司貢獻了十幾年，差一點就能進高層了，說沒就沒了。」

  姜小柔：「她孩子才可憐，這么小就沒了媽媽。她孩子多大？」

  魯子敬：「上小學了，幾年級記不清了。這次去她追悼會公司組織的，她的身後事公司全包，還算有點良心。」

  姜小柔：「跟她的貢獻比起來，這點不算什麼。人沒了，最她家來說多少錢都彌補不了。」

  魯子敬：「所以女人啊，還是悠著點。要不是它突然來了，你還得去南美待一年，對我也是無可挽回的損失。」

  姜小柔：「我允許你逢場作戲。」

  魯子敬：「南美人熱情奔放，你這樣來自東方的成熟美女，還不得招來一群狂蜂浪蝶。」

  姜小柔：「你不放心啊？」

  魯子敬：「不放心，你這款啊，比較討老外喜歡。」

  姜小柔：「只是討老外喜歡？」

  魯子敬：「國內審美都被扭曲了，你又不是妖精臉。還有你這身材，高挑豐滿，一般男人hold不住，沒那個自信。所以就喜歡那種竹竿小鳥。」

  姜小柔：「你能hold住？」

  魯子敬：「必須的，當初就是一往無前義無反顧。話說回來，袁寧這個事情啊，讓我真的蠻慶幸你沒去南美。事業重要嗎？重要。身體更重要。身體沒了，什麼都沒了。所以你在總部呢，就打打醬油養養身子，不必去參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看看有沒有機會再調回來。追悼會是周五，我想周四去。」

  姜小柔點頭：「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