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2024-08-21 10:31:26
作者: 溪畔茶
刀大舅坐在椅子裡愣著神,他是知道沐元瑜同這個二皇子處得好,不然人來了不會直接住到滇寧王府去。這個級別的貴人云南雖然很少接待,但也不會沒合適的地方安置他,知府衙門級別不夠,布政使司總歸湊合了。
但是,關係再好——能好到張口就喊他「舅舅」?
叫他一聲「刀家舅舅」都算是紆尊降貴很表親近之意了。
這可好,直接把前兩個字都省略了!
這位皇子欽差敢叫,他可都不怎麼敢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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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謹深坐在闊大的虎皮椅里——那原是刀大舅的位置,耐心地等待下首的刀大舅回神。
刀大舅終於回過神來了。
「這——」他砸吧著嘴,乾笑道,「殿下太客氣了,下官不敢當。」
這便宜可不是好占的,他要應了,豈不是成了皇帝的大舅子?朝廷要管他鞭長莫及,他不怎麼在乎,但對於天子,他心裡總還是有那麼一兩分敬畏的,自覺還配不起攀這個親。
他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占了他位置的朱謹深,看看人家這氣度,他家裡幾個崽子捏巴到一起也比不上人家一半——嗯,就是說話不怎麼著調。
開口就嚇唬他,以為能唬住他不成?哼,要不是那聲「舅舅」叫在了前面,這麼咒他的家族,皇子他也不會客氣。
「這兵嘛,下官不是不願意借,也同外甥細緻說過了,正等著他的回話,今日卻不知他怎麼沒來,反是殿下大駕光臨?」
朱謹深暫不答,只道:「請舅舅屏退左右,我接下來的話,出我口,入您耳,不可再有第三人聽聞。」
居然還不改口——
刀大舅心底咯噔一下,到他這個位次的人,是不會再為兩句好聽話就迷了心神,相反,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句漢人的話他是聽過並深為贊同的。
他揮了揮手,把周圍的下人全趕走了,刀大表哥原在門邊站立陪著,刀大舅指示他也站遠了,然後就便做了個門神,看著不許旁人靠近這處前堂。
朱謹深沒賣關子,見已經清了場,就笑了笑,道:「您的外甥沒來,這並不奇怪。從頭到尾,您就沒有過外甥。」
刀大舅直著眼——他覺得中原人有點討厭,話里總是藏話,不拐兩個彎好像就不能說話了似的。
「什麼意思?」他把手裡的兩個鐵核桃咔嚓咔嚓轉了兩圈,但他的腦子裡仍沒跟著拐過這個彎來。
朱謹深不吝惜地進一步點明了:「沐元瑜不是雙胎,從來,就只有她一個。」
刀大舅:「……」
咚,咔。
一個深褐瑩潤的鐵核桃從他蒲扇般的大掌里滑落,跌在地上,又彈跳了一下,發出了輕重不一的兩聲響動。
鐵核桃蹦跳著滾落到了朱謹深的腳邊,他俯了身撿起,站起交還給刀大舅,見他愣著不接,輕輕放在了他身邊的几案上。
「你——」刀大舅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拉住他的玄色衣袖,眼睛快瞪得快有兩隻鐵核桃大,「你說的是真的?!」
「如此子嗣大事,豈是我空口所能編造,舅舅如有不信疑慮處,可去滇寧王府詢問。」
刀大舅凌亂中,感覺手裡握著個東西,滿腔的震驚之意要尋個出口,下意識握拳一捏——
喀嚓。
他盤了幾個月的另一個鐵核桃成了碎核桃,碎渣沾了他一手。
「他娘的!」
他滿臉晦氣地甩著手,往外嚷道:「老大呢?去廚房給老子再拿個核桃過來!」
刀表哥聽到聲音,從庭下走過來,探頭進來望:「阿爹,你又把核桃捏碎了?就沒哪個在您老人家手裡能囫圇過半年的——」
「老子指使你跑個腿,你哪來這麼多廢話?」刀大舅怒道,「我看就是你有心敷衍,總挑不結實的來,才這麼一捏就碎!」
「再結實的也禁不住您有意捏它啊,我看人家玩起來可細緻了——」刀表哥嘀嘀咕咕地跑了。
「小兔崽子,還敢頂嘴!」
刀大舅跺跺腳,不過被這一打岔,他總算是消化掉了朱謹深傳遞給他的信息。
他是覺得這事荒唐離譜得不可置信,可再一想到滇寧王,他就篤定了——是那老小子能幹出來的!
然後他就冷靜了下來:「你現在想怎麼樣?借兵,我借了你,你能將此事保密?我憑什麼相信你?——二殿下,下官是個粗人,說話沒你們那麼多講究,但說的都是實在話,不會同人玩虛的。」
朱謹深安然坐了回去:「舅舅不要誤會——」
刀大舅現在聽見他喊「舅舅」簡直肝顫,這小白臉果然不懷好意,跟他那倒霉妹婿似的,都一肚子壞水。
他也不想囉嗦了,直接拍案道:「一萬兵是不是?行!老——下官借給你!」
朱謹深微微笑了下,道:「一萬是先前的開價,我以為,兩萬方為最好。」
這是坐地起價!
刀大舅臉黑了,為了壓制情緒,忍不住把几案上倖存的那個核桃重新摸到了手裡,嘩啦啦轉著——這單獨一個轉得很不得勁,他扭頭往外望了一眼,氣得罵道:「叫他去廚房拿個核桃,又不是去樹上現摘,怎麼跟掉到鍋里了一樣,一去就沒影了!」
朱謹深笑道:「您誤會了,我當真沒有惡意——舅舅可知道寧寧?」
刀大舅甚是牙酸地點頭。他有心想阻止朱謹深這麼持續稱呼他,但又怕如此顯得太不給他面子,萬一朱謹深覺得他不識擡舉,為了報復再問他要三萬兵怎麼辦?
這是把他的全部家底都要走了,他萬捨不得。
真細追究起來,滇寧王幹的事,跟他可沒那麼大幹系,拋一萬兵堵堵朝廷的嘴,買個平安還行,再多就不值當了。
他心下給自己劃了底線,自覺主意已定,那股焦躁之意就沒那麼強烈了——
「寧寧是我的孩子。」朱謹深表情溫和地告訴他,「長子。」
刀大舅:「……」
喀嚓。
剩下的一個核桃也沒保住,又碎了。比第一個碎得還徹底。
他表情停滯著,刀表哥於這時跑進來,把一個新的核桃遞給他:「阿爹。」
刀大舅接過來,呆了片刻:「——怎麼就一個?」
刀表哥奇怪地道:「阿爹就吩咐我拿一個啊。」他低頭一看,明白了,搖搖頭,「唉。」
趕在刀大舅噴火之前,連忙跑走繼續去拿。
刀大舅這回其實沒準備生氣,他把手上的碎屑抖抖,湊合著盤起新核桃來。
盤著盤著,他雄壯的胸脯漸漸挺了起來。
「嘿,原來都是自家人啊!」
他這回的口氣一下子親熱了起來,哈哈哈笑道,「殿下不早說,嚇得我一腦門子汗!」
朱謹深也不點破他,只是配合笑著喝了口茶。
刀大舅見了,也覺得口渴,咕咚咕咚跟著灌完一杯,心裡同時轉悠著,覺得他那外甥——哦,外甥女真怪有本事的,也豁得出去,不知怎麼把秘密叫人發現了,轉頭就獻了身,大胖兒子都生了出來,活生生一個共同把柄,男人想不幫著瞞著也不成了。
從前不覺得,但現在看,還真是他們沐家的種啊,要依著他那直腸子妹妹的脾性,一輩子就會同人硬著來,可萬干不出這套花樣來。
刀大舅想到自己先前試圖把人家的兒子當自家傻兒子的養,又冒出了點冷汗來——這指定是回家告狀去了,不然怎麼換了人來!
忙道:「二殿下,我先前說過些糊塗話,你別放在心上,我那不是,不知者不罪嘛!」
朱謹深笑著點頭:「是。」
他好像不著急提借兵的事了,刀大舅自己不知怎麼地,卻想起他進門第一句話來,忍不住問道:「殿下先前說我家地位不保,是怎麼個意思?」
看這二皇子的模樣,都不追究滇寧王府的罪過了,還能追究到他頭上不成?
朱謹深微有詫異地道:「舅舅想不到嗎?沐王爺這一支,是沒有男丁了,以後恐怕也很難會有。王位必將易主,新的沐氏掌權人,還會認同刀家的姻親嗎?」
當然,新郡王犯不著得罪刀家,可要像從前那麼支持刀家在土司中的地位,那就很難說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道理用到民間是一樣的道理,新郡王有自己的人要安插,要扶持,要消除前任房頭留下的勢力影響,慢慢打壓刀家,幾乎是可以預見的前景。
刀大舅挺出的胸膛漸漸收了回去,臉色也凝重起來。
這個道理他不是想不到,只是朱謹深給他的驚嚇太多,他來不及想到而已。
而一經點破,他立刻意識到朱謹深說的話一個字也不錯。
滇寧王跟他是姻親,下一任可不是,人家有自己的姻親要扶植。而他還了解沐氏的情形,知道最有可能接任的是沐二老爺那一房,這兩兄弟鬧成了什麼樣,他也是最清楚不過了。
他幾乎不可能去結好下一任。
「沐顯道這王八蛋——!」
刀大舅不顧形象地點了妹婿的大名罵起來,這王八蛋可把他坑苦了!沒用的貨,怎麼一輩子就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舅舅。」朱謹深不疾不徐地接著道,「沐氏以女充子這件事,皇爺已經知道。事實上沐家的王位,撤去的可能性比易主來得更大。」
「舅舅當然同這件事是沒有多麼大關聯的,」他笑道,「不過想全然撇清,也是有些難處。皇爺應當不至於對刀家怎麼樣,但心裡怎麼想,就不好說了。會不會覺得刀家不夠可靠,從此不放心刀家為朝廷守護邊陲——我不敢揣摩聖意,只是隨口一說,舅舅聊做參考。」
刀大舅的臉部抽搐起來,他不在乎皇帝對他的看法,可同時失去皇帝與滇寧王府兩層信重,於他就是一項不能小覷的損失了。
「我來問舅舅借兵,亦是舅舅藉此表現的機會,皇爺見了此事,知道舅舅小節有虧,然而畢竟大節無損,一心仍向朝廷,許多話,就好說得多了。」
朱謹深一點也不催促他,只是徐徐道,「這個機會,只在眼下。一旦等皇爺解決了瓦剌兵臨大同的事,算起這筆帳來,到那時,舅舅再想彌補,也不成了。」
刀大舅的臉色變幻得更劇烈。
刀表哥於此時終於跑了回來,他氣喘吁吁地兜著前襟,在刀大舅身邊停住,然後嘩啦啦,把前襟里盛著的足有二三十個核桃全部倒在了几案上的果盤裡。
「阿爹,」他喜滋滋地道,「這下好了,您老人家隨便捏吧!」
刀大舅看看核桃,再看看他,運了運氣:「——滾!」
「老子看你的腦子,還沒這核桃大!」
老子叫人上門逼宮了都,這蠢貨還只曉得核桃核桃!
朱謹深摩挲著已經涼去的茶盞壁,倒是很溫和地看了刀表哥一眼,目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