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2024-08-21 10:27:58 作者: 溪畔茶

  林安就是那個很能叫嚷的青衣小帽的小廝,此時回到府中,他已經換了裝束,著一身青貼里,原是個內侍。

  沐元瑜一看應聲領命的是他就知道不好,他可是親眼見證了她怎麼冒犯他主子的,這會兒怎可能手下留情?

  但也不可能再討價還價了,她自己的說的「盡領受」,結果連十下手板都領得不痛快,那她道歉的誠意又在哪裡?不如開始就扯著道理抵賴了。

  只好眼睜睜瞧著林安去找了根戒尺來,戒尺為竹製,約六寸長兩尺寬,尺上還刻著排版工整的館閣體小字,沐元瑜運目看去,辨出了幾個,猜著應該是《千字文》之類。

  這明顯是先生訓示蒙童用的器具,戒尺通體油亮光滑,當常為人握在手中使用,不知打腫過多少手板。

  沐元瑜跟沐元茂站了並排,苦著臉挨個伸出手來。

  林安得此機會,果真毫不手軟,戒尺高高揚起,打得十分盡情。

  啪啪啪啪啪,連響了二十下。

  打完兩人的手肉眼可見地迅速紅腫起來。

  李飛章看得樂不可支,嘿嘿嘿直笑,假惺惺還道:「別忘了,殿下說了,戒驕戒躁啊,這頓手板挨了,下回該長長記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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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想他這句話說完,皇帝道:「還有飛章,打二十下。」

  李飛章樂極生悲:「……哈?」

  皇帝道:「此事皆由你脾性頑劣而起,沐家的兒郎們都受了罰,難道你反而無事?那朕豈不成了不能明辨是非的昏君。」

  李飛章垮臉哀求:「皇爺,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敢了。這回就饒了我吧,那戒尺都是打小孩子使的,我這麼大人了,挨了多丟份啊。」

  朱謹深在床上插了句話:「舅舅要體面的大板子,我這裡有。」

  因生了病,他的聲音更啞了些,還帶了點鼻音,吩咐林安:「去前面問侍衛取來。」

  林安應聲便去。

  這回輪到沐元茂哈地笑出來,他原正往熱脹疼痛的手掌心吹著氣,這一下手上的痛楚瞬間輕了三分。

  沐元瑜也忍不住笑了,道:「多謝皇爺主持公道。」

  又小心地捧著挨打的那隻手轉個身,向朱謹深道:「臣也多謝殿下雅量教導。」

  其實她嘴上說得周全,心裡卻感受到了一點這位二皇子風評的由來之處:敲了他們十板子還罷了,連舅舅也不放過,這是不分敵我無差別攻擊啊。

  李飛章再小,好賴也是個長輩,雖然說這舅舅是元後家的,並非他自己的親舅舅,但就是因為不是親的,才該額外保持個禮貌客氣呀,哪有反起鬨架秧子的?

  得虧他還病著,都這麼不消停。

  李飛章大驚失色,忙轉頭道:「殿下,我可是替你報了信的,你怎麼不幫我呢?」

  朱謹深道:「我幫了。舅舅不是嫌戒尺太小家子氣了?」

  這算哪門子幫!李飛章氣得要跳腳,又忙向皇帝哀求起來。

  皇帝想了想,道:「今番你沒闖出大禍來,自己也算吃了些虧,換成板子,二十板是有些重了。」

  李飛章一喜,就聽皇帝繼道:「就減半罷。」

  說話間,林安響亮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啟稟皇爺,板子拿來了。」

  他說著,彎腰小心地掀開半邊帘子,把拖來的板子給皇帝看,那其實更近似於一根木杖,度其長度尺寸,絕不是打手心用的。

  李飛章一見就大驚失色:「皇爺,這、這可萬萬不行,我哪裡受得了這個!」

  皇帝道:「你就是平時沒受過,受一回,才能有個懼怕,行事才能多些分寸。你如今還好用年少輕狂遮個羞,翻過年就加冠成人了,再叫人為這種事告到朕面前來,丟不丟人?你不要臉面,大郎總是要的。」

  他說罷不再理會李飛章,吩咐左右:「好生服侍二郎,若有什麼,再去報朕。」

  轉目向沐元瑜,想說些什麼,又止住了,「罷了,二郎病著,這會不是說話的時候,你們兄弟倆初進京來,先回去洗個塵罷,安置好了遞摺子進來,陛見時再說。」

  沐元瑜沐元茂忙都躬身應了。

  皇帝遂站起身來,領人去了。

  沐元瑜見此,也就接著向朱謹深告了退。

  朱謹深點了點頭,神色有些懨懨,看不出喜怒。

  而李飛章一見皇帝沒有親自監刑的意思,又活過來,立時又來糾纏朱謹深,叫他作假放水。

  沐元瑜覺得這場景實在可樂,耍賴耍出這個結果來,出門路過那木杖時,就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了句:「果然此物方配國舅身份。」

  李飛章氣得拿手指往外點了點:「小子,你給爺等著!」

  沐元瑜早已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到廊下要走時,沐元茂把她拉著,嘿嘿笑道:「瑜弟,橫豎沒事,我們等等,看姓李的挨完大板子再走。」

  沐元瑜好笑道:「好吧。」

  兩人就等著,並不知道他兩個外人出去後,溫暖的臥房內已換了一番氣氛。

  此時林安要請李飛章出去受刑,李飛章只是不肯,賴著蹲在了床前。

  朱謹深目光幽深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舅舅,你再裝瘋賣傻試試。」

  李飛章瞪大眼:「——殿下,你說什麼呢。」

  「舅舅若不懂,就出去。」朱謹深並無耐心跟他糾纏,閉上了眼,「我不管你想做什麼,只是你不要煩我。不然,我叫你什麼都做不成。」

  李飛章似個大馬猴般蹲在床頭,微微僵住,再要糾纏,朱謹深身上發散著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寂氣息,令他怎麼也無法下手。

  錦簾掀開,一個小內侍小心翼翼地端了碗黑乎乎的藥進來:「殿下,藥熬好了。」

  林安忙接過來:「我來服侍殿下。」

  又向李飛章賠笑:「國舅爺,我們殿下還病著呢,您看——」

  李飛章站起身來,道:「我知道了。」

  他忽然利落起來,轉身就出去了。

  出去了也跑不掉,皇帝知道他的秉性,竟特意留了行刑的人下來,在外面守著。

  這可沒法了,李飛章掙扎不開地叫人按在了階下中庭間,木杖虎虎生風地揮打下去。

  「啊、哎呦,痛死爺了——」

  「輕點!哎呦——」

  李飛章的慘叫持續了挨打的全過程,打完了他就爬不起來了,有內侍過來要扶他,叫他一把甩開,奄奄一息地道:「有點眼色沒有,爺叫打成這樣了,哎呦,還不找個物事來把爺擡著,還叫爺自己走!哎呦,哎呦——」

  沐元茂在屋檐下鄙夷不已:「不過十板子就這個膿包模樣,真丟人。」

  沐元瑜贊同地點點頭,內侍打國舅,不可能下死手打,最多只是皮外傷,嚎成這樣真是太誇張了。

  李飛章不肯走,也沒人敢硬拉他起來,有兩個小內侍只得跑進旁邊耳房裡擡出個藤木長凳來,把呻吟不斷的李飛章擡上去,方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熱鬧看過解了氣,沐元瑜與沐元茂便也要走了,正此時只見旁邊簾幕一掀,林安端著藥碗走了出來。

  沐元瑜無意扭頭一望,只見那藥碗冒著微微的熱氣,內里盛著大半碗黑乎乎的藥湯,竟似乎是沒有動過。

  林安越過她,下了階就要往旁邊的地上潑,沐元瑜忙搶上兩步握住他的手腕:「這藥殿下沒用?怎麼就要倒了?」

  林安本為這藥愁眉苦臉,擔著心事,沒注意她還沒走,唬了一跳:「你幹什麼?!」

  旋即才反應過來,躲開了她的手,白了她一眼道:「不關你的事,不敢勞世子費心。」

  不關她的事就怪了,朱謹深沒找她麻煩——十下手板這點懲罰其實不能算,那就沒必要裝病,既不是裝病,那太醫開的藥就該喝了,倒了算怎麼回事?

  他不喝藥,病就不能好,若不能好,這回病的源頭可是從她來,她又能落著什麼好?

  沐元瑜道:「我關心殿下啊,可是殿下嫌這藥苦,不愛喝?」

  林安不樂意道:「世子瞎說什麼,殿下又不是小孩子,怎會如此。」

  沐元瑜不跟他囉嗦了,外頭這麼冷,再耽擱片刻藥該涼透了,她就直接問:「殿下是不是應該喝這藥,但是不肯喝?」

  林安猶豫片刻,點了頭。

  沐元瑜重新伸手去捏他的手腕,另一手藉機穩穩地取走藥碗:「給我,我試試。」

  林安手中空了,在冷風裡愣住:「……嘿,你試什麼呀!」

  眼瞧著沐元瑜動作飛快地已進去了屋裡,他忙追上去。

  沐元瑜進去臥房一看,裡面靜悄悄的,人都已散光了,只有朱謹深躺著,綾被安穩蓋到下顎處,閉著眼,面上的紅暈比先又艷了些。

  聽見腳步聲,他眼也不睜,冷道:「林安,你膽子大了,又來囉嗦什麼。」

  沐元瑜輕聲道:「殿下,是我。」

  朱謹深眼皮一顫,睜了開來。

  「你怎還未走。」又一眼見到她手裡的藥碗,「多管閒事,拿走。」

  他雖冷顏以對,但沐元瑜不知怎地並不怕他——大概扒過他的褲子以後她在心理上微妙地有了種上風感,也不太覺得對他陌生,堅持走到床前笑道:「殿下,你生著病,怎麼好不吃藥呢?那病怎麼能好起來。」

  「怎麼好不起來。」朱謹深看上去很不耐煩,「不是大事,捂一捂就好了。」

  沐元瑜無語,一般人受了寒也許捂一捂發了汗確實就好了,但這位病秧子殿下很顯然不具備這樣的體魄,只從他臉上的暈紅便可看出他的症狀又沉重了些,這樣還扛著不肯吃藥,怎可能不藥自愈?

  她勸道:「殿下,你病著不難受嗎?把藥喝了,總是好得快一些。」

  「有什麼好不好的。好起來也不過那樣。」

  朱謹深看上去更不耐煩了,似乎恨不得沐元瑜趕緊走人,不要煩他。

  林安原也要過來拉沐元瑜出去,但他聽了兩人這兩句對答後,反而遲疑住了,不再動彈。

  ——他家殿下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喊他過來攆人。

  還屈尊跟這個邊疆來的膽大包天沒有禮數的土霸王說這些話。

  這兩句話聽上去沒什麼了不起,但林安知道,這是實話。

  如果是李國舅在這裡,絕不可能聽到的實話,殿下只會要麼客氣糊弄要麼直接攆人。

  沐元瑜不知道這許多,鑑於朱謹深的病是拜她所賜,他再不耐煩,她也有的是耐心,繼續勸道:「怎會一樣呢?身體好了當然人要舒服多了。我知道這藥不好喝,但已經半溫了,殿下屏住氣,一口就能喝掉,苦也只苦這一時。」

  朱謹深道:「你怎有這許多廢話。我喝不喝藥,跟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呀。」沐元瑜笑道,「國舅爺在外面的叫聲,殿下聽見了吧?殿下若不喝藥,病好不了,那大板子就得敲到臣身上了。」

  林安撓帘子瞪眼:這土霸王真蠢!在外面明明講是關心他家殿下,就算是假的,這個話聽上去也更好聽吧?!

  有這麼勸人的嗎?哼,就是把你的屁股打爛,殿下也不會心疼的——

  朱謹深果然扭開了頭去,把眼都重新閉上了:「我不喝,你出去。」

  他沒再聽到說話,過片刻,忽然覺得有微涼的瓷器碰到了他的嘴唇。

  他一睜眼,只見那藥碗已抵到了他唇邊,再往上看,沐元瑜狀似不大好意思地沖他笑:「殿下,臣只有一隻手方便使喚,您別亂動,藥灑在被子上就不好了。」

  朱謹深:「……」

  他冷冷望向帘子邊的林安,道:「你——」

  他一開口,苦澀的藥汁就流入了他口中。

  林安一隻腳提起,欲動不動,快把自己糾結死了——這土霸王敢給他家殿下灌藥自然是膽大妄為,可、可殿下能喝藥也是極好的事呀!

  他沒膽子灌,有人敢,他做什麼攔呢?反正不是他灌的,殿下要算帳第一筆帳也不是算他頭上。

  林安想著,於是就——轉頭專心地去數帘子上的五福花紋了。

  沐元瑜其實做好了朱謹深掙紮起來打翻藥碗的舉動,但這位殿下大概如外表一般,十分好潔,不能忍受黑糊糊的藥汁灑在身上的感覺,他的眉頭深擰著,居然順著她的姿勢把藥喝完了。

  沐元瑜鬆了口氣,旋即:「嘶——」

  她放在旁邊的那隻已腫成一隻饅頭的手被人用力捏了一下。

  遭了報復,但這報復跟十下手板一樣,都不是正經結仇會有的手法,她便仍不畏懼,把手拿到朱謹深眼前晃了下,皺著臉還跟他確認了一下:「殿下,先前臣冒犯殿下的事,算兩清了吧?」

  朱謹深瞥了眼她的手:「一事不二罰。」

  皇子殿下挺講道理的嘛。沐元瑜放心了,十下手板換既往不咎,這筆買賣其實划算。

  不想朱謹深接著道:「所以現在,就剩下你灌我藥這一件事了。」

  沐元瑜:「……臣是為了殿下的貴體著想。」

  就算她大膽了點,可既然是講道理的人,當知道她的好意,為這罰她不應該吧?

  朱謹深道:「不,你是為了自己不挨板子。」

  沐元瑜:「……」

  她對著朱謹深說實話,是沒來由的一種直覺,就是覺得對他這樣的人說虛的沒用,不如坦誠以待,結果事實證明,上位者想給下位者穿小鞋,那怎麼都能穿上。

  朱謹深望著她這樣,倒似心情好了點,勾了勾嘴角。

  這是沐元瑜頭回見到他臉上有疑似笑意的表情露出來,就算他嘴角其實還沾了點藥汁,沐元瑜也不由呆了下。

  她忍不住想,這位殿下笑起來完全不一樣,真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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