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2024-08-21 10:17:36 作者: 溪畔茶

  干清宮前。

  成妃被宮女扶著, 從步輦上下時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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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速去傳話, 本宮要求見皇上!」拂開宮女攙扶的手, 成妃眼圈通紅,擡頭厲聲道。

  守門的內侍連忙應聲向里通傳。

  暖閣里,正心煩的皇帝皺起眉頭:「誰走漏的風聲, 讓成妃知道了?」

  周圍侍奉的宮人皆噤若寒蟬, 不敢發一語。

  張太監小心地道:「已經一日半過去了,這樣天大的消息只怕瞞不住,成妃娘娘也是愛子心切——」

  「她知道了又有什麼用。罷了,叫她進來吧。」

  「皇上,」成妃進來後,直接流淚跪倒在地, 「求皇上一定要救救太子啊!」

  多年相伴的宮妃傷心成這樣, 皇帝也不是不心軟,耐著性子安撫道:「你先起來。朕已經派兵去了, 那些亂民沒有武器,興不起什麼大浪,想來太子很快會平安無事。」

  「但臣妾聽說領兵的是沂王——!」成妃急切地道。

  皇帝道:「是朕特意派人把他叫回來的。沂王身份最合適。」

  成妃幾乎顧不得忌諱:「他怎麼會合適, 他說不定正希望太子出事——」

  皇帝聲音放重, 打斷了她:「成妃, 你急糊塗了。」

  成妃一下子反應過來,她確實糊塗了,這樣的話心裡再想, 也不能當著皇帝說出來, 可從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她就五內俱焚, 又怎麼能不慌亂失措。

  皇帝目光也變冷了, 道:「太子這差事不知是怎麼辦的,竟能在當地釀出民變,等他回來,朕倒要好好問問他。」

  成妃聽他的意思,兒子還沒救回來,竟先顧上秋後算帳了,心下一涼,忙道:「這一定是那些刁民膽大包天,又或是有小人存心暗害。」

  皇帝不置可否:「等太子回來,自有說法。你先回去吧。」

  成妃不想走,懇求道:「沂王畢竟沒辦過這樣的差事,不一定能辦妥當。求皇上還是另外派得力的官員到昌平去吧。」

  皇帝面色又冷:「沂王沒辦過,滿朝的官員也都沒辦過,失陷到亂民里的太子,他這是第一個!」

  「……」

  成妃驚得失色。

  她終於看明白,比起心疼太子,皇帝竟更多的是覺得丟人。

  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默默地告退了出去。

  「張友勝。」成妃走後很久,皇帝才又開口道。

  張太監忙道:「老奴在。」

  「你說,太子能平安回來嗎?」

  張太監心跳了一下,嘴上一個愣也不敢打:「太子有皇上的真龍之氣護佑,那些亂民肯定傷不得他,必能平安回來。」

  皇帝沉默片刻:「行了,你出去吧,朕要靜一靜。」

  張太監退出去後,籠著手剛站到高大的朱門邊上,便有小內侍湊近來,低低地道:「成妃娘娘請公公去一趟。」

  張太監猶豫片刻,他不想去,聖意最近莫測得常令他有心驚肉跳之感,但撿在這當口推脫,又怕讓成妃多想,太子畢竟還是太子,出再多的差錯,地位一時也難以動搖。

  皇帝才叫他出去,短時間內不會再叫他。張太監左思右想後,還是趕去了永和宮。

  「你說,沂王會救太子回來嗎?」

  已經淨過面,恢復了雍容的成妃坐在炕上,劈頭問道。

  張太監忍住苦笑,行禮道:「老奴以為沂王只要不傻,就會盡力。」

  「怎麼說?」

  「太子殿下身邊有護衛,有隨侍,還有皇莊上的人,他們都長了眼睛,如若沂王拖延搪塞,他們事後自然會稟報皇上與娘娘的。」

  成妃問的與皇帝其實是同一個問題,張太監回答得實在多了,因為他知道,成妃現在就要聽這樣的話,什麼真龍之氣,那都是糊弄人的。

  成妃面色終於稍有緩和。

  這個道理不難懂,只是她先前關心則亂,沒顧上琢磨。

  「若能依你說的,就最好了。」成妃嘆道。

  **

  昌平,落霞莊北邊。

  沂王立在他曾經來過的那塊界石旁邊,身邊是王府護衛,從京里緊急調來的京衛之一府軍前衛的指揮使、指揮同知及昌平縣令等文武官員。

  顛顛趕來的曾太監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道:「王爺,老奴見過王爺,未知王爺親至——」

  沂王打斷他:「別說廢話。太子那邊現在情形怎麼樣了?」

  曾太監抹了把額上的汗,稟報導:「不太好。老奴叫人混在亂民裡面,才有回報說,聚過去的亂民更多了,還和太子的護衛發生了點衝突,護衛們武藝了得,但抵不住亂民太多,被壓制著退到了主院裡,現在亂民就圍擁在主院外面,太子更加難以離開了。」

  沂王皺眉,官員們的臉色也不好看,其中尤以昌平縣令的最差——他治下出這樣的事,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他的烏紗帽肯定保不住了。

  府軍前衛的指揮使姓毛,粗聲道:「還反了他們!王爺,您下一聲令,下官立刻就帶人去把那些亂民都抓起來。」

  沂王沒立即說話,曾太監道:「老奴可以領路。」

  沂王盯了他一眼,問:「太子莊田的主院與落霞莊比如何?」

  曾太監慢慢躬身下去,答話:「差不多,屋舍要更多一些。」

  他感覺到沂王盯著他的目光沒有移開,躬下去的腰便也不敢直起來,額頭慢慢滲出冷汗。

  好一會後,沂王才轉頭向毛指揮使道:「那不妥,落霞莊主院頂不住亂民群起衝擊,太子那邊只怕也頂不住,要是激怒了他們,他們衝進主院,後果就難以預料了。」

  曾太監心道,那不正好。

  不過他才叫沂王警告過,不敢再說什麼——確實是冒進了,就算慫恿著毛指揮使把事做成了,總領兵是沂王,甩不脫責任,那便正如沂王說的那樣,後果難以預料。

  毛指揮使急躁起來:「那王爺說怎麼辦?難道就讓太子被亂民困著不成,要是時間拖得久了,那些亂民沒了耐心,不一樣要衝進去。」

  沂王思索片刻,下了決定:「你帶兵壓陣,先不要抓人,本王近前去,先與他們談談。」

  曾太監變了臉色,忙道:「王爺千金貴體,不可如此冒險。太子一直不願面見亂民,那些亂民已經有些失控了,若將怒氣發在王爺身上——」

  「你哪那麼多話,帶路就是。」

  「……」曾太監只好閉嘴。

  「對了,」沂王轉頭又吩咐毛指揮使旁邊的指揮同知,「你帶人,去把鄰近幾個皇莊有劣跡的莊頭都抓來。」

  他說到此處時目視曾太監,曾太監明白,嘆氣道:「老奴安排人帶這位軍爺去。」

  他本是奉旨做主之人,在場官員再一聽他的安排,也無不妥,且又要以身犯險,更挑不出什麼來,毛指揮使抱一抱拳:「王爺英明,下官等人都聽王爺的。」

  當下眾人各自領命行事,沂王在曾太監、昌平縣令及護衛的圍擁中,過了兩莊之間的民田,徑直往對面的太子莊田而去。

  沒近主院,已能看出此地確實是亂了。

  亂民本來都是最溫馴的普通百姓,他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祖祖輩輩甚至已經習慣了官府的各項攤派盤剝,只要還能有口飯吃,還能活下去,他們都能忍忍算了。

  當連這最基本的需求都得不到滿足時,他們的反抗就會來得格外暴烈而不顧一切。

  因為已經沒有「一切」了。

  圍住太子莊田主院的數百名百姓,有一些是隨大流湊熱鬧,有一些是渾水摸魚無事生非,還有一些,就是受了委屈無處伸冤、已在失控的邊緣了。

  後兩種最危險,第三種可以很容易地把第二種煽動起來,進而裹挾住第一種一起作亂。

  毛指揮使帶兵踩過剛收割過不久的田地,遙遙望見那座被烏壓壓人群圍住的莊園時,就認同了沂王的判斷:確實頂不住亂民衝擊,這些亂民兇惡起來,堪稱不要命,而且什麼可怕的事都做得出來。

  要是趕在他們圍住主院之前,還能強攻,現在只能投鼠忌器了。

  沂王騎著馬,靠近了莊田主院。

  他們這一行人都是高頭大馬,很顯眼,很快吸引到一些亂民,投過警惕的目光來。

  曾太監從一個護衛的馬背上滾下來,跑到沂王馬側,舉著手高喊道:「眾位鄉親,都冷靜冷靜,我們王爺奉皇上之命,來處置那些害人的東西,還大家公道來了!」

  亂民群里起了一陣騷動。

  曾太監在落霞莊住了十來年,他早早地養老,閒著無事常在昌平各處晃悠,當地不少百姓認得他。

  有些人的臉色變得猶豫。

  曾太監勸他們:「你們有什麼冤情,都可來告訴王爺,就不要耽擱在此處了。王爺替大家上稟,好不好?」

  沂王飛身下馬,向亂民走近,他行步之間自有威嚴,氣度莊重,亂民們打量著他,漸漸有人意動。

  但也有人絲毫不為所動,有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漢子就忽然冷笑大聲道:「王爺又怎麼樣,太子還說替咱們做主來的呢,做得老子家破人亡!」

  他這聲一嚷,本已有所活動的亂民頓時又聚了回去,目光重新變得畏懼又痛恨。

  就是這些貴人,害得他們沒了活路,天底下哪裡有什麼好貴人!

  曾太監賣力相勸:「我們王爺不是那樣人,咱家在落霞莊這麼多年了,諸位互相打聽打聽,咱家欺負過誰沒有?都是王爺耳提面命,叫我要老實做人,假如有魚肉百姓的事,那就活剮了我!我們王爺說話,一口吐沫一個釘,再不會改的,你們說我怕不怕?我自然從來不敢啊。」

  他以自身為背書,到底有點效用,有人就問道:「那我們現在散了,還追不追究我們的罪?孟莊頭之前說,我們是造反,等大軍來了,要把我們統統抓去殺頭。」

  「什麼孟莊頭,他就是第一個活畜生!」那中年漢子又罵,「抓了我的小妮兒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要敢出來,老子先殺了他!」

  沂王眉心擰起,轉頭問曾太監:「怎麼回事?孟良才還糟蹋民女?」

  曾太監苦笑:「這家的小妮兒老奴見過,是個小美人,孟良才自己不好這口,大約是抓去孝敬太子的。」

  沂王臉色冷酷下來,道:「叫孟良才出來。」

  曾太監微愣:「只怕他不肯——」

  「你喊話,他如不出來,本王即刻掉頭就走,進宮向父皇請罪,本王能力有限,解不得這圍,請父皇另派人來。」

  曾太監的大肚子挺了起來,應道:「是!」

  這才是他們王爺麼,這樣做事才痛快!

  他便衝著主院大門方向大聲叫喊起來,亂民們面面相覷,不知哪個先跟著喊了一嗓子,然後眾人七嘴八舌地都叫嚷起來。

  「孟良才,出來!」

  「孟良才,出來!」

  「孟畜生,你不出來,王爺就走了,你跟你主子就完了!」

  不知喊了多少聲,終於,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人的腦袋從院牆後緩緩升了起來,臉是笑著,卻比哭還難看:「沂王爺,皇上派您來平叛,您為何還不把這些亂民抓走,卻叫他們胡亂嚷嚷,都驚著太子殿下了。」

  沂王負手,淡淡道:「本王正在辦差,有些事要問你,問好了才能辦,你出來。」

  孟良才如何敢出,曾太監便厲聲道:「咱們做奴婢的,該豁出性命保護主子才是,哪有你這樣龜縮不敢出頭的?你是不是想害死太子殿下?咱家話放在這裡,太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都是你害的!」

  孟良才還想拖延,亂民們見到他冒頭,又鼓譟起來,裡面的人聽著動靜,不知是不是嚇到了,只見孟良才被向外一推,跌下院牆來。

  院牆外,就是圍的里三層外三層的亂民。

  「……」

  孟良才摔得灰頭土臉,但竟不敢呼出一聲痛來。

  他抖索著半爬起來,望著四周一張張臉,從來沒覺得這些螻蟻一樣的人如此可怕過。

  沂王往他走去。

  護衛們緊張地護在兩邊,但沒用怎麼開路,亂民們自動從中間分出一條道來。

  孟良才見著了他,終於找到了點安全感,忙向他爬過去:「王爺,王爺救命。」

  沂王立住了腳步,正可望見他的頸後,聲音更淡,問道:「小妮兒在哪裡?」

  孟良才愣了愣:「誰是——」

  中年漢子擠過來,赤紅著眼痛罵他:「你還裝!我的小妮兒好好在河邊洗著衣服,你就叫狗腿子帶走了她,我找你要人,你說她去享福去了,還說我不識擡舉,叫狗腿子打我!你這個畜生,你到底把我的小妮兒怎麼樣了?!」

  他狀若瘋狂,口水都噴到孟良才臉上,孟良才生出畏懼,終於道:「我是帶她來享福,服侍太子殿下還不是天大的福氣麼?只是她鬧死鬧活地不願意,我也沒怎麼樣她,現在好好地在莊子裡——」

  中年漢子眼神大亮,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襟道:「真的?!」

  孟良才慌亂點頭。餓了幾頓不算什麼罷,他忙著協助太子理皇莊的事,確實沒來得及騰出工夫干別的。

  「你快放她出來——!」

  中年漢子要廝打他,被護衛拖著控制到了一邊。

  孟良才鬆了口氣,忙又向沂王求救,「王爺,您饒了奴婢吧,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

  沂王沒有說話。

  他只是將手放到了腰側。

  孟良才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驚恐,他擡起頭來,然後瞳仁控制不住地放大,中間映著一抹雪亮劍光。

  劍光從他頸間划過。

  帶起一溜血珠。

  孟良才上身僵立片刻,瞳仁中殘留著不可置信,方栽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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