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024-08-21 10:16:58 作者: 溪畔茶

  蘭宜知道自己藉機打探的心思被沂王看出來了。

  與小王爺的天真沒心眼比, 他實在是精明過人。

  蘭宜不得不再度中止,無聊地回去繼續看閒書並看人收拾東西。

  不過又兩天過後, 她聽到了一則消息:當天挨完打就被勒令出府的柳眉又被擡了回來, 因為小王爺大鬧著要她,為此還生病了。

  下人們私下傳說她有手段,把小王爺哄得滴水不漏。

  翠翠有點氣悶:「這樣的人, 怎麼還讓她呆在小王爺身邊, 王爺也不怕她帶壞了小王爺,早該攆走了。」

  丫頭們的閒話,說幾句不妨,見素道:「從前她不這樣。小主子還小時,她也一門心思地服侍,小主子幼時身子弱, 病過好幾場, 她都衣不解帶一步不離地守著,後來占穩位子了, 就不一樣了——」

  她搖搖頭,善時接話:「動了別的糊塗心思。」

  翠翠好奇地問:「她喜歡王爺啊?」

  

  善時點頭。

  「那王爺知道嗎?」

  善時道:「不知道。」

  翠翠不大信:「真的嗎?王爺又不傻。」

  善時笑道:「但是柳眉也不傻,她不敢在王爺跟前表現, 要是讓王爺知道了, 她就不能留在小主子身邊了。」

  翠翠不懂:「為什麼?」

  「她有異心了啊, 有異心,就不能好好服侍小主子了。以前出過這樣的事,王爺去看小主子時, 小主子身邊有個侍女, 穿得單薄, 有意勾引王爺, 王爺當場就讓竇公公過去把她帶走了。」

  翠翠不由點頭:「那王爺對小王爺還是很上心的。」

  「當然了,其實王爺有時候看上去冷淡,是因為先——」善時住嘴,她意識到有點說多了。

  可是翠翠的一雙眼睛正期待著她不說,旁邊椅子上的蘭宜也望了過來,目光清淡,不含催促,只是顯示她也在聽。

  善時左右看了看,小聲道:「先王妃生下小主子後,身子就不大好,後來不知怎麼,還有些發了癔症,總覺得有人要害小主子,不許旁人靠近,連王爺都不例外……見到王爺過去就尖叫哭泣,後來王爺就不大過去了。」

  原來有這段前因。

  蘭宜覺得沂王對待小王爺有一些不近人情,原以為是他性情使然,現在看來確實大半沒錯——先王妃禁止沂王靠近兒子的那段時間,必定對父子感情產生了影響。

  他本來就好修道,於男女情分上冷漠,這麼一來,就連父子情誼也一般了。

  不過該替小王爺著想的時候,他也著想了,比如另外去延請名師,算是盡到了父親的本分。

  蘭宜無意再加評判,和她並無關係。

  她對彭氏的興趣還大一點,彭氏兒子那天向她喊出的那句話,她始終沒有忘記。

  小王爺求情也沒能求出個結果,不知他們到底犯了什麼過錯,現在又落到了什麼處境。

  **

  地牢。

  不論哪裡的地牢,都有幾個共通點:不見天日,陰暗潮濕,氣味難聞。

  沂王府的也不例外,不必動用什麼酷刑,好好的人在這裡關上十天半個月,差不多就要崩潰了。

  最裡面的一間監牢里,彭氏一家三口蜷縮在一堆稻草上,形容如何邋遢不去說它,目光都是呆滯的,只有彭氏的手還牢牢攬著兒子。

  燈光出現在視線里的時候,三個人都先眯了一下眼,像被刺到了一樣,然後彭氏才猛然醒神,撲到粗壯的牢柱上去。

  「王爺,求你放了平安,饒他一命,奴婢千刀萬剮也沒有怨言——!」

  她跪不穩,趴伏到地上用力磕頭,聲音嘶厲。

  燈籠漸近,提著燈籠的竇太監身後,是身形高大,令人望之生畏的沂王。

  「閉嘴。」竇太監訓斥,「這會子哭喪,早幹什麼去了?你當年要是稟告王爺,用得著在這裡受罪。」

  「奴婢不敢……不忍心……」

  「你不忍心,你倒是個忠僕,」竇太監冷笑起來,「你怎麼不想想事情敗露,你一家子的活路?」

  彭氏啞聲,她想了,所以她逃了,直逃到千里外的老家才鬆了口氣,兩三年下來,她在王府里怎麼治都好不了的心病都好了,日子越過越踏實,她非常滿足。

  可是她的丈夫卻越來越不滿,他也是王府奴僕,為了說服他離開,她將那個要命的秘密告訴了他,他曾經也是害怕的,所以同意了一起走,但隨著時日推轉,他漸漸想念起王府生活的風光,埋怨她太膽小。

  他甚至想回王府去,他們頻繁爭吵,有一天被兒子平安聽見……

  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再後來,沂王府的人找來了。

  她一看見推開籬笆門的漢子與普通農家不同的精悍模樣,就知道完了。

  曾經她噩夢裡出現過的情景,真的降臨到了她一家頭上。

  「奴婢後悔,早就悔了……」彭氏手裡用力抓著幾根稻草,眼淚是已經流幹了,喉嚨里透出力竭般的悔意,「但是來不及了,一開始沒說,後來想說,也不敢說了,奴婢怕王爺怪罪……」

  男童平安爬到了她旁邊,她感受到兒子瘦小身軀貼過來的熱意,忽然又攢出了點力氣,重新叩頭:「王爺,竇公公,就饒了他吧,奴婢下輩子給王爺做牛做馬,絕無怨言!」

  沂王沒有說話。

  他沉默得像一尊居高臨下的神像,僅僅俯視的姿態就能帶給人無限壓力。

  彭氏因此漸漸自動地閉上了嘴巴,還能說什麼,說什麼能管用?像她自己陳述的那樣,當年不說,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地牢里氣味不好,竇太監清咳了一聲:「下輩子的事誰知道?王爺也不缺牛馬。」

  他的嗓音尖而倨傲,彭氏愣了愣,猛地擡起頭來:「王爺要奴婢做什麼?只要王爺吩咐,奴婢一定拼了命去做!」

  她聽出來了,如果她真的毫無用處,根本不必跟她說這些,沂王更不必親至。

  竇太監滿意地點了點頭:「還行,走了這幾年,腦子沒落下。既然這樣,你就回小主子身邊服侍吧。」

  彭氏:「……」

  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地盯著竇太監看:「什麼?奴婢不敢,奴婢再也不敢了。」

  竇太監「嘖」了一聲:「是王爺的意思。你當初服侍得用心,小主子也念你的好,但是你走了之後,後頭的人不太像話,調唆得小主子任性妄為,脾性暴躁,你回去了,把那院裡好好整理整理,凡那些多嘴多舌的,惹是生非的,不把小主子往好里教的,都清出去。聽見了麼?」

  彭氏打了一個激靈,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完全明白,遲疑地道:「是——」

  竇公公耐心地教她:「第一步,就是管好你自己的嘴,你要是管不好,你丈夫和兒子的命就也不好說了,這下聽懂了嗎?」

  彭氏慌忙道:「懂了,懂了。」

  「哦?那你說說,你預備怎麼做?」

  「奴婢一定好好服侍小主子——」彭氏看著竇太監的臉色,換了換詞,「管好小主子,不讓那些村話昏話說到小主子跟前,也不讓不懂事的人接觸小主子,教小主子收斂性子,聽王爺的話。」

  她說完了充滿希冀地看向竇太監,竇太監看向沂王,躬著身問道:「王爺,您看這樣行嗎?」

  沂王終於點了下頭:「就這樣吧。一會帶她出去。」

  從進天牢起,他只說了這一句話,說完後,就轉身離去。

  竇太監應聲,待沂王離開後,揮揮手,後方的角落裡過來兩個護衛,打開牢門,先將彭氏的丈夫和孩子往外拖去,彭氏慌了,忙要去拉兒子:「這是做什麼,平安,平安別怕,娘在這兒。」

  竇太監道:「嚷嚷什麼。給他們換個地方,這地兒再關上一陣,你兒子的眼睛就該壞了。」

  彭氏猶豫著鬆了手:「那——」

  她想問換去哪兒,又不敢問,恐怕惹惱了他。

  竇太監道:「不該你問的,就像這樣別問最好。你差事要是辦得不錯,兩個月許你見一次。」

  彭氏滿面不舍,但她知道,這是最好的結果了,本來都不敢想的。

  「平安,你乖乖的,過一陣娘就看你去了。」彭氏說著,摸了下兒子的頭臉,見兒子不哭不鬧地懂事點頭,便又囑咐了丈夫幾句。

  人都離開了,竇太監在牢里踱步:「來,咱家再教你幾句,把小主子那邊如今的情形和你說一說,你要聽仔細了……」

  **

  七月初五。

  沂王府接到上京旨意的第十天,各處都在緊張地整理行裝,包括小王爺所在的西路西三所里。

  小王爺的病已經好了大半,柳眉身上的傷沒那麼快痊癒,但這樣的大事她不能不出面掌管。

  「小主子還沒有見過皇上呢,這次回去,皇上見了您,一準高興喜歡。」柳眉被小丫頭扶著,在院裡一邊緩慢轉悠,檢查各色包袱,一邊笑著向跟在旁邊的小王爺道。

  小王爺好奇道:「皇上什麼模樣?和父王像嗎?」

  柳眉並沒有見過皇上,但不假思索地點頭:「肯定像。」

  小王爺有點發蔫:「那豈不是也很威嚴。」

  「那是對別人,您是皇上的親孫子,皇上怎麼捨得對您嚴厲?」柳眉笑著哄道,「皇上一準和和氣氣的。」

  「我還是父王的親兒子呢,父王不一樣整天對我板著臉。」

  「那不一樣,王爺是嚴父,多加管教,也是盼著小主子好。」

  「我哪裡不好了。」小王爺嘀咕,「我看父王都被新夫人迷惑了,要不是我生病,父王還不會讓你回來呢。」

  「……」柳眉表情扭曲了一下,在小王爺仰頭看向她之前,恢復過來,「沒關係,王爺英明神武,不會被迷惑太久的。而且,王爺還是心疼您,才依了您。」

  「那倒也是。」小王爺快活了一點,「對了,還有彭嬤嬤,你說我能再去求一求父王,把彭嬤嬤放出來嗎?你說她是母親身邊最貼心的人了,母親在時最信任她,去哪裡都帶著,她要是回來,給我講一講母親的事就好了。」

  柳眉可不想,彭氏要是真回來,資歷遠勝過她,又有乳母情分,到時她要站哪兒去。

  就連忙勸道:「小主子,您別再去觸怒王爺了,實在惦記,好歹過一陣子,等咱們從京里回來,王爺消了氣再說。」

  那時候彭氏還不知有沒有命在呢,她告病走了六七年,還被抓了回來,犯的事肯定不小,要不是這樣,她也不會拿彭氏出來做筏子給新夫人上眼藥。

  小王爺想想父親的臉色也犯怵,點頭:「好吧——」

  「小主子。」

  一個身著樸素赭衣,梳著整齊髮髻,鬢邊插著一支簡單銅釵的婦人走進了院子,她年約三十五六歲,面容有點粗糙,但五官留有昔日清秀痕跡,腰板直直的,雙手交握在衣襟前面,有著與外表不相符的優美儀態。

  小王爺愣愣地,沒來得及責問守門的人怎麼將陌生人放進來時,婦人向著他跪下了,眼眶中浸滿了淚,聲音顫抖:「小主子,奴婢終於又見到您了。」

  **

  差不多同一時間,沂王踏進了弗瑕院。

  善時今日做了補氣血的棗泥山藥糕,用模子壓成梅花狀,清香雪白,精緻可愛,配上茶香清嫩,回味甘甜的一壺龍井,擺到桌上,單是看著都賞心悅目。

  蘭宜暫時沒用,而是坐在桌旁,用紙筆記錄著一些字句。

  「山藥洗乾淨,先上鍋蒸半個時辰,之後去皮,晾一晾搗成泥,加豬油、糖——」

  蘭宜奮筆疾書。

  這是她才想出來的主意,善時每日做與她的糕點小食幾乎不會重樣,她吃到如今,漸漸覺得可惜,這樣好的手藝,只用來供養她,善時說是本分,她覺得,可以做一點別的什麼。

  即使只是單純地記錄下來,也留下一些痕跡。

  如果哪天她離開了沂王府,也可以學著自己做了,甚至更進一步地藉此謀生,她會做飯,可不會做糕點——

  旁邊有人的陰影俯過來,蘭宜以為是翠翠或者別的侍女,頭也不擡地道:「你想吃可以先吃。」

  那身影卻沒有走開,反而一隻大手伸了過來,抽走了她正寫的紙。

  蘭宜才擡頭,那張紙輕飄飄地又落了下來,紙後是沂王辨不出情緒的眼神。

  竟是他抽走看了兩眼,什麼話也沒說,又丟還給了她。

  「……」

  蘭宜驚了一下,才見侍女們早已退讓到了一邊,大概是沂王阻止了通傳,以至於她毫無所覺。

  她起身行禮。

  心裡有一點疑惑,不知沂王這次為何而來;也有一點心虛,因為善時的手藝是跟她母親葛嬸子學的,葛嬸子又是半自學半從上一輩的廚娘們那裡來的,她們都是王府家奴,認真來說,方子都歸屬於王府。

  她將來帶走,不知道算不算竊。

  面上不露聲色:「王爺過來,有什麼事嗎?」

  沂王坐了下來,不語。

  他無事,只是片刻閒暇,不知不覺便走了過來。

  「都出去。」他忽然道。

  侍女們應聲而退。

  蘭宜以為他有正事,便站著等候,誰知人都出去了,帘子放下來,沂王向後靠在椅背上,半閉了眼道:「本王頭疼,你過來按一下。」

  蘭宜不可思議地呆了片刻,轉身道:「我去叫見素。」

  「站住。」沂王睜眼,眼神銳利。

  蘭宜不懼,冷然回望。

  沂王與她對視片刻,伸手,到桌對面拎起幾張她才記下的字紙,懸在半空問她:「你記這些做什麼?」

  蘭宜很想答不做什麼,但她意識到之前沒防備時的一點心虛已落入他眼中,才有此問,這時再要矢口否認,不合她的性子,她便說不出來。

  沂王放下字紙,第二遍道:「過來。」

  這聲里,蘭宜終於聽出他隱藏的煩悶,再打量一下他的臉色,比平常似乎更為緊繃。

  他好像是真的頭疼。

  蘭宜慢慢走了回去,到他身後,遲疑著擡手,將碰觸到他額邊之時,提醒:「王爺頭疼,應該找孟醫正。」

  她又不是大夫,按一按管什麼用。

  沂王只回了她兩個字:「囉嗦。」

  蘭宜氣悶地往他額頭兩邊按下去。

  她並沒學過什麼解乏止疼的法子,只是胡亂按壓,沂王由她施為,倒是一直沒提出過異議,也不喊停。

  他眼睛閉著,眉心漸漸鬆開,大約半炷香工夫過去,他連呼吸也變得悠長了。

  蘭宜有點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她這時覺得手酸起來,不想按了,側身低頭看去。

  手指下的面龐俊美非常,眉目仿佛雕刻出來,他的氣勢逼人,這份俊美也逼人,好像撞到眼裡來。

  蘭宜微怔了一下,她還沒有這麼近距離看過沂王——仰天觀那次混亂的情況不能算。

  善時說府里動心的丫頭多,還真不奇怪。

  蘭宜縮了下手,她又醒覺了,那種危險的拉扯。

  院裡能服侍的侍女那麼多,沂王偏要命令不會的她,根本沒理由能說服自己這是正常,她也不願意掩耳盜鈴。

  沂王眼睫一動,睜了開來:「怎麼停了。」

  他沒睡著。且很挑剔。

  蘭宜找藉口:「我累了,王爺還是頭疼的話,我找見素或是孟醫正來。」

  沂王眉心出現一道淺淺的皺褶:「提筆寫字不累,本王稍微使喚一下就累了,你不想做這個,那是想做點別的?」

  「……」蘭宜被他話語裡的攻擊性驚得呆住了。

  沂王緩緩坐直。

  他動作幅度不大,但腰身線條勁瘦修長,像蓄勢待發的某種猛獸,顯出力道與威脅。

  蘭宜平息了一下心情。

  她終於明白,他不是頭疼,而是不知從哪兒攢了一腔火氣,沒事找事,發到她這兒來了。

  蘭宜晃了一下手腕,重新在他頭上隨意找了個位置按下去,口裡淡淡地道:「王爺確定是頭疼嗎?不是肝?」

  沂王倚回椅中,半闔眼帘:「怎麼,你會治?本王允你一試。」

  察覺到微涼手指力道的加重,他薄唇微翹了一瞬,又恢復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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