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空消失
2024-08-20 15:57:08
作者: 凌樂之
與郭禮分別後,兩人便向景龍門外的高台走去。因為聽到趙熠剛才說自己身體微恙,如蔓雖然認為他是推托之詞,但身為下人,還是問候一聲的好,便道:「王爺,剛才聽您說身體不適,可要回府休息?」
趙熠道:「我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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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提前離開宮宴,官家不會怪罪吧?」葉如蔓因為之前的事情心有餘悸,多問了一嘴。
趙熠淡淡看了她一眼,並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中秋節是與親人一同慶祝的,我既無親人,過什麼中秋?」
葉如蔓想到上次趙熠喝醉,也是因為思念亡母,想來今夜在熱鬧非凡的宮宴上,他心中的苦悶無人可訴,只能借酒消愁。她感同身受,安慰道:「王爺,您的平安喜樂,便是對先皇后最好的慰藉。」
趙熠聞言,心中有所觸動,抬頭望向圓月,幽幽道:「我只有查清了母后崩逝的疑案,才算得上告慰她的在天之靈。」說完,他嘆了口氣又道:「我去太醫院想找到當年我母后的醫案,卻被告知我出生後半年,太醫院起了一把火,部分醫案記錄被燒毀了,其中就包括我母后的。而當年母后出事時看診的太醫也已經過世,時隔已久,證據實在寥寥。」
葉如蔓凝眉道:「要查二十四年前的舊案,人證物證都已消逝,只能從別的親歷者身上找找線索。太醫院裡其他年紀相仿的太醫會不會知道些內情呢?或者這位太醫有沒有徒弟,也許會聽師父說起過幾嘴?」
趙熠一步一步沉穩地走在高台的台階上,緩緩點頭道:「只能如此了。此事甚為敏感,等遼國使臣走了,局勢沒這麼緊張,我再差人去太醫院打聽。」
葉如蔓想起郭禮的抱怨,有些憂心:「方才聽郭大人說,遼國派了皇子過來談判?這麼高的規格著實罕見啊。」
趙熠雙手一甩背在身後,道:「除了六皇子耶律引仁,還有南院樞密使韓為道。這兩人在遼廷是出了名的強硬,向來主張對宋用兵,甚至數次想討要關南地區。遼國派這兩個人來談判,其用意顯而易見。」
葉如蔓若有所思,問道:「自澶淵之盟後,宋遼兩國維持和平已是共識,為何遼國內部還有如此勢大的主戰派?」
趙熠道:「遼國內部始終都有主和、主戰兩派,主和派以二皇子耶律冶珍為代表,主張恪守澶淵盟約,之前是備受遼皇的器重,甚至傳言說要立他為儲君。但是今年入夏以來,遼國遭受嚴重的自然災害,要求我朝增加歲幣補償和開放貿易的呼聲漸起,六皇子的主張也逐步得到認可,加上有韓為道的支持,最近勢頭正盛。據說,此次出訪是他主動要求的,應該是想藉此立功樹威。」
「如此看來,此次談判恐怕會困難重重。」葉如蔓所說的,也正是趙熠心中所想。遼國這次定是獅子大開口,依著他父皇那以和為貴的綿軟性格,怕是遼國終會得逞的。
兩人懷著心事,默默拾階而上,不一會兒就登上高台。這座高台坐落於一座荒廢土坡之上,樸素無華,不似城內雕欄玉砌的台榭,偶爾有附近的鄉民前來祭月。高台上對著月出的方向設有一張祭案,案上放置了酒茶果餅之類的祭品和一個小香爐。
此時已近戌時末,明月光華如銀霜遍地,金風送爽,玉露生寒,站在高台之上,遙聞絲竹之聲,宛若雲外仙音;俯瞰汴京內城,一片光海在黑暗中閃耀,如同燦爛星際。
這就是大宋的國都,這就是汴京的風采。
葉如蔓看著繁華的夜城,忽而觸動得想掉眼淚。她多想將這一幕與家人分享啊……
感懷之際,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支清香。
「中秋這一天焚香拜月,許願很靈。」趙熠帶著笑意看向她,眼神里流淌著溫柔的月色。
她愣愣地看著他酒意漸退的雙眼,心底一朵花兒悠然綻放,融融暖意包圍了她的周身。她下意識地跟隨他的動作,向明月拜了三拜,將那炷清香插在香爐中。
「王爺,您怎會隨身攜帶了兩支香?」祭月完畢,她好奇地問道。
「回府的時候,看到延莫他們在後院設了祭案,旁邊放了很多炷香,我便隨手取了兩根。」趙熠說著,看見她的臉上漸漸浮起一個清甜明朗的笑容,如一束火光,照亮了他向來孤寂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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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日,紫宸殿又迎來了一場盛大的宮宴。
趙熠下午時分入了宮,來到紫宸殿時,殿外已經聚集了不少朝中重臣。他不喜交際,便沒有主動與人攀談。正當他百無聊賴看著殿內宮人來回布置忙碌時,身後傳來一聲文弱的聲音:
「四哥!」
趙熠回頭一看,是升王趙禎,皇帝趙恆的第六子。趙熠與這個年僅十一歲的弟弟接觸不多,只知他養在當今皇后劉氏膝下,性格寬厚和善,便應了聲:「六弟,你也來參加宮宴麼?」
趙禎點頭道:「是的,父皇讓我來的,所以資善堂一放堂我便過來了。」
趙熠嗯了一聲,隨口問起他最近的學習情況,趙禎竟十分老實且認真地回答起來:「最近是沈龍圖講《大學》、《尚書》,每天要誦讀兩書十遍。午後是齊翰林講讀《史記》,直解官務和前代興亡,原本下午還需習字法帖,但因為今日有宮宴,我便告了假,提前到紫宸殿來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旁邊鴻臚寺少卿方閔的幾聲抱怨吸引了趙熠的注意:
「…那契丹六皇子為人極其倨傲,不僅對我朝護送兵將頤指氣使,對接待禮官也沒個好臉色。更過分的是,今日早上使團經過玉清昭應宮,六皇子竟指著天書嗤之以鼻,說什麼這等欺天愚民的事情竟大行其道,還暗諷『一國君臣,如病膏肓』,丁相公當時氣得臉色都變綠了!」
旁邊的朝臣紛紛應和:「豈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天書乃天降聖物,豈容小人說三道四?此等惡劣行徑,必將有所報應!」
「契丹人剛到汴京就如此氣勢凌人,怕是到了談判桌上要獅子大開口啊。」
「是啊是啊,一個六皇子已經不好對付了,何況還有韓為道……」
一時間,眾臣對於契丹使團加深了警惕,心中也不禁擔憂,皇帝視天書如神明,此話傳到他耳朵里,這宮宴怎麼進行下去?
不一會兒,契丹使團到了,六皇子耶律引仁率隊走在最前。他身高接近九尺,與旁人相比鶴立雞群一般顯眼。他鷹鼻薄唇,長臉短須,披著一襲長長的黑袍,雙眼冷冷地掃視周邊,睥睨眾人。相較之下,契丹南院樞密使韓為道顯得和善多了,他笑呵呵地捋著長須,不時與接待他們的宋臣交談。
眾人先後步入紫宸殿,過了好半晌,皇帝才現身。他沉著臉,額頭繃出了數條橫紋,看樣子應該是知道了契丹皇子的妄言。雖然生氣,但他還是禮數周全,該說的話該走的流程,一個不落。韓為道倒是個長袖善舞的,他在席上一邊奉承皇帝,一邊回應大宋朝臣的質疑,可謂面面俱到,總算是中和了六皇子身上的陰鷙之氣,也終於讓皇帝露出了笑顏。
此次為了接待契丹使臣,宋廷是盡心盡力,不僅飲食上按照契丹人的口味設計了以麵食為主的菜品,更是邀請了時下汴京城最受追捧的藝伎一展仙舞《關山月》,就為了讓契丹人大飽眼福。
一曲悠揚的短笛傳來,奏出一段舒緩朦朧的序曲,一名男性指揮者手持竹竿向貴客鞠躬致語,緊接著十名絕色舞女頭戴金鈴錯落的錦帽,身著五色繡羅寬袍,進退旋轉,翩翩起舞。此舞亦文亦武,時而曼妙輕舞,仿若置身如夢如幻的太虛之境,時而急徐轉踏,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眾人正欣賞得如痴如醉時,音樂驟然停止,十名舞女乾淨利落地收了動作,擺出一個翩若驚鴻的造型。
一曲終了,萬年冰霜的耶律引仁都舒展了臉色,舉起一杯清酒敬向皇帝,稱頌了一番大宋的文韜武略,席間的氣氛才慢慢熱絡起來。
趙熠在用膳飲酒之際,一直關注著耶律引仁和韓為道。他注意到,《關山月》曲終沒多久,耶律引仁在太監的引導下出殿,過了兩刻鐘,他依然沒有回來。
趙熠本能地感覺有異,正要起身查探,卻見剛才引導六皇子出殿的太監匆匆跑到劉資身旁,耳語幾句。劉資臉上一白,似乎驚恐至極,疾步傳話給皇帝後,皇帝聽後面色驟變,眉峰擰起,叫來殿前司都指揮使魏衍,剛傳下旨意,卻見韓為道突然站了起來,面如沉鍾,大聲道:「陛下,聽下人來報,六殿下許久未歸,韓某不得不出殿尋找,失陪!」
這一大嗓子蓋過縈繞在殿內的絲竹聲,如同一瓢熱水倒進了滾油鍋里,炸得大宋群臣措手不及,面面相覷。皇帝最先反應過來道:「韓將軍稍安勿躁,朕已派人在宮中尋找。」
韓為道神色不豫,指著為六皇子引路的太監道:「方才六皇子說要出恭,你到底帶他去了哪裡?」
那太監早已嚇得瑟瑟發抖,整個身體趴在地上顫聲道:「奴才…奴才帶他去的紫宸殿外的圊廁…」
丁謂因為六皇子出言諷刺天書,心中積了怨氣,此刻不由得鄙薄道:「大宋宮城規模宏大,布局繁複,六皇子該不會是花了眼迷了路吧?」
這番諷刺契丹皇子沒見識的話引得席間一陣輕笑,韓為道卻不為所動,只對著那太監道:「怎麼你回來了,六皇子卻不見了呢?」
那太監頭也不敢抬,只斷斷續續說道:「他…消失…了…」
皇帝迎頭一聲怒喝:「放肆,你胡說什麼?」
太監打了個冷顫,張皇失措地說道:「奴才…不敢胡言,六皇子…確實是…憑空消失了…」
「妖言惑眾!」皇帝氣得一拍御案,沖魏衍擺手道:「拖下去!」
「陛下,且慢!」韓為道忽而臉色一變,面沉似水,眼中怒火隱隱,與之前左右逢源的樣子判若兩人,「想必這麼大的事情他不會撒謊的,為何不聽他詳細說說事情經過?何況,這裡還有一個親歷者!」他指著身旁跪著的契丹侍從道:「此人是六皇子的侍衛布格,剛才與六皇子一同出殿,你來說說究竟出了什麼事。」
布格向皇帝深鞠一躬,語氣惶恐地說道:「方才六皇子說要出恭,屬下便陪同殿下,在房公公的指引下走到紫宸殿旁的圊廁。殿下一個人走了進去,屬下與房公公在門外等候。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殿下還沒出來,屬下朝屋內問了一句,卻無人應答。屬下心中不安,便與房公公一同推門而入,誰料想圊廁內空無一人!」
大宋群臣皆是瞠目結舌,因為他們都知道紫宸殿旁的圊廁是個密閉的空間,只有一個出口,四周的牆壁上只有很小的窗口用來散氣,就連一個小孩都沒辦法鑽出去,更別說耶律引仁那般高大的成年男性了。
布格接著說道:「屬下與房公公俱是一驚,又趕緊退出來繞著圊廁附近找了一圈,就是找不到六皇子的人影,我們只能趕緊回來稟報。」
皇帝的臉上陰雲密布,他沉嗓問向房公公:「可是如此?」
房公公連忙點頭,聲若蚊蠅道:「正如…布侍衛所言。」
韓為道已然撕掉偽善的面具,目光如烈焰刀鋒般刮過宴席上的群臣,一甩袖摔掉桌案上的酒壺,聲色俱厲發狠道:「敝國六皇子無端失蹤於宋國大內宮城,到底是何人如此膽大包天,竟敢把算盤打到了我們頭上?陛下若不給個說法,韓某今日只能掀了這紫宸殿,掘地三尺找人了!」
一時間,大宋君臣只覺心驚肉跳,誰也沒有料想到一場盛大的宮宴竟會發生這樣詭異的事情,遼國六皇子竟毫無聲息地消失了!對於大宋而言,這將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遼國使臣原本是來重議和約的,現在出了此等大事,若是找不回六皇子,別說談判無法進行,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皇帝也是驚懼不已,他本來就畏遼如虎,又碰上了這樣的事,只能吩咐魏衍道:「魏衍,即刻起關閉宮門,不許任何人進出。再加派人手搜查,前朝後苑一個角落都不能放過!」說完,他又覺得不能短了一國之君的氣勢,強壓下內心不安,冷冷看向韓為道,面如冰霜:「韓將軍,貴使來訪,我朝向來以禮相待,不管出訪目的為何,我朝從未使過任何下三濫的手段。你且在這裡安坐,朕會給你一個交待。」
韓為道冷哼一聲,怒甩下裳坐下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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