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之謎

2024-08-20 15:55:48 作者: 凌樂之

  趙熠和葉如蔓回到知魚軒時,把下人們嚇了一跳。

  趙熠的一隻袖子上一片血色,另一隻袖口和胸口都有淺黃色污漬。要知道,祐王向來是乾淨到有些潔癖的,除了征戰沙場時不能太講究,平日裡只要能不碰這些污物,定是不會碰的,今日也不知怎地弄成這樣。嚴午雖然滿腹疑惑,但趙熠不說,他也不好開口問,只能趕緊替趙熠換了一身衣服。

  紅日向西滑過,天邊的雲彩渡上了一層金邊,蒼穹廣闊,從東方的幽藍漸變成西邊的燦黃,又是一個絢麗的傍晚,只可惜紫煙山莊裡的眾人並無賞景的心情。知魚軒里,趙熠正坐在石凳上仔細看著一份清單,一手習慣性地敲擊桌案。葉如蔓站在他身旁,目不斜視,微微弓背,似恭謹地等待他的吩咐,只有細看才能發現,她明眸低垂,眉頭微蹙,臉色發白,雙唇輕抿,雙手壓住小腹,努力忍住身體的疼痛感。

  趙熠對此毫無察覺,只盯著清單看了半天,說道:「忻州、陽曲、代州、壽陽、祁縣……這都是河東路宋遼邊界重鎮。你看看呂班主這幾年的巡演路線,每年地點都不盡相同,看起來毫無聯繫,但他每年必去的一個是江州,一個就是河東路的這些邊防重鎮,他恐怕不僅僅是巡演那麼簡單。樂水,你來看看。」說著,便將紙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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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如蔓因為身體不適,動作不免有些遲鈍,趙熠的話音落下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雙手離了肚子去拿那張紙。

  「你怎麼了?」趙熠抬眼看她。

  「我沒事,只是今天路走得有些多了。」葉如蔓遮掩過去道,「這是韓大哥打聽出來的?」

  「累了的話就坐下吧。」趙熠又看了她一眼,沒覺得有什麼異常,接著說,「下午我讓長庚去找南戲戲班的伶人打聽,問清了近五年來他們的行程,這些地點著實選的講究啊。」

  葉如蔓在石凳上坐下,掃了一遍清單上的地點,道:「如此看來,呂班主是每年變著法子在江州和河東路間往返。我覺得重點在於,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什麼事情需要每年重複這麼做呢?」

  「難道是在傳遞什麼消息?」趙熠想了想,又覺得不對,「不,消息傳遞貴在神速,若是這麼幹,再重要的消息也成了明日黃花了。」

  葉如蔓道:「王爺,我撞見厲叔、呂班主和殷掌柜私下會面的那天晚上,親眼看到酣暢樓那個木屋裡放著幾個箱子。因此我猜測,呂班主可能是在幫紫煙山莊運送什麼東西到河東。」

  趙熠思忖道:「運送東西?紫煙山莊家大業大,竟需要一個戲班班主幫他運送東西?」

  「王爺,說句不太尊重的話,我總感覺紫煙山莊有些怪異。今天上午,您在靈台館內沐浴時,我與那兩個侍女閒聊,她們說常莊主有頭疼之疾,不喜吵鬧,尤其聽不得鑼鼓聲。可是《龍鳳亭記》卻是一出歡快熱鬧的戲,按說常莊主應是不能多聽的,可偏偏她最是喜歡,每年都讓呂班主上山來演一回。您說,這會不會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趙熠眉梢一跳,並未回應,葉如蔓便接著說道:「我原以為,厲叔和呂班主等人的會面是厲叔一人的行為,但現在看來,厲叔應該是得了授意去的,常莊主和常氏兄弟都知道此事。只是不知道紫煙山莊有什麼秘密的東西,非要假讓呂班主以巡演的方式,運送到宋遼邊境去?」

  趙熠想起魚肚子裡的絳紅花丸,又想到范家祖屋裡淬了扶棘草之毒的銀針,心中有些不安,隱隱感覺這兩樁案子有些關聯。他暗想,若這只是紫煙山莊的私事,自然不應插手。可若與遼國有關係,他絕對無法袖手旁觀。

  這時,韓長庚端著托盤走進後花園,道:「王爺,該用膳了。」

  托盤裡五道精緻小菜,還有一大碟應季水果。葉如蔓偷偷瞥了一眼,菜品色香味俱全,嫩筍焯蘑菇、藕節石耳燴山藥、蓴菜羹,以及兩道葷菜白肉卷和羊肉串。

  葉如蔓不由驚異道:「竟有葷菜?茶祭後不是齋戒三日嗎?」

  韓長庚道:「這是仿葷菜,並不是肉。」

  葉如蔓雙眼睜得圓圓的,好奇道:「仿葷菜?我還是頭一次見呢。」

  韓長庚笑著解釋:「這種菜起源於宮廷,通常使用豆類、菇類、麵筋之類的食物做出肉的口感。比如這一道白肉卷,由麵筋和豆腐製作而成,澆上湯汁,就會有豬肉的口感。再比如,麵筋加上蓮藕一烤,撒點孜然,形成類似羊肉串的味道。」

  「原來是這樣,畢竟大戶人家,就是講究啊。」葉如蔓嘖嘖稱奇,膽大地看向這幾道菜品,忽然腦中蹦出一個念頭。她咂摸著韓長庚的話:「麵筋加豆腐是豬肉,麵筋加蓮藕是羊肉……」

  只見她突然發愣,兩眼盯著菜不動,韓長庚覺得很是不妥,忙出言提醒:「咳咳,樂水,該王爺用膳了。」

  葉如蔓如夢遊一般反應過來,倏地一下站直身子,激動地說:「王爺,我想雲阿貴的死有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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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剛擦黑,趙熠和葉如蔓步履匆匆走在去往飲泉村的路上。

  「雲阿貴的死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麼?」趙熠問。

  「我之前只是把雲阿貴的死當成一件單純的事件來看的,可現在我覺得,兇手並不是僅針對雲阿貴一人,他的目標可能是整個飲泉村,乃至紫煙山莊。只是由於出了些他未曾料想到的情況,導致只有雲阿貴一人死了。」葉如蔓快速地說道,神情甚是嚴肅,「我需要驗證我的這個想法。」

  兩人來到雲家,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大吃一驚。

  雲家的柴門上幾道晃眼的紅,不知是被人潑了狗血還是雞血。門楹上歪歪扭扭沾著好幾張黃色的符紙,門口還散落著一堆爛菜葉,整個看起來一片狼藉。

  如蔓快步向前,輕叩柴門,門吱呀一聲開出一條縫,露出半張怯生生的臉。

  是雲馳。這個幼小的男孩已經換上了孝衣,從門縫裡警惕地仰視這兩個陌生人。

  「小馳,」葉如蔓柔聲道:「你姐姐在家嗎?」

  門砰地關上,雲馳大聲道:「壞人!不要來抓我姐姐!」

  屋內的雲初九聽到聲響,問清情況把門打開。她也身著孝衣,袖口高高挽起來,露出滿是血痕的手臂。她兩手都是水,手背上還粘著幾片菜葉子,一看就是正在做飯。

  葉如蔓道:「雲姑娘,是我們。你爹爹的案子有些眉目了,我們想再查驗一下,可以嗎?」

  雲初九抬起紅腫的眼皮看向兩人,又迅速垂下去,什麼也不說,只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帶兩人走進雲阿貴的屋子。

  雲阿貴吃剩下的殘羹冷炙還在屋內,葉如蔓取出銀針,又將剩菜和余酒試了一遍,依舊無毒。接著,她把酒倒在菜中,用筷子攪了攪,放入銀針,片刻後,銀針變黑。

  她心下瞭然,走到雲家外面的水井打了一桶水,先用銀針一試,無毒。再將酒倒入水中,再一試,不出所料,銀針又變黑了!

  葉如蔓走到雲家姐弟跟前問:「雲姑娘,小馳,冒昧問一句,你們下午可有腹瀉?」

  雲家姐弟相互看了一眼,雲初九道:「是,本來都好了的,今天午飯後又有些拉肚子,不過沒昨天那麼嚴重了。」

  葉如蔓道:「這幾日,你們別用外面的井水了,最好去別處打水喝。還有,我們查清楚了,你爹爹的事情與你無關,明日我便告訴常副莊主。這些事都會過去的,雲姑娘,你要好好活著。」

  雲初九身體微微一顫,嘴裡囁嚅著想說什麼,可話沒出口,眼淚先流了出來。

  葉如蔓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道:「這是去腐生肌的靈藥,每日搽在患處就不會留疤,是王爺給你的,你快去謝謝他。」

  雲馳搶先把瓷瓶搶了過去,高興地舉到姐姐面前道:「姐,你沒事了!太好了!」

  雲初九淚流滿面,她緩緩抬手擦去淚水,對著趙熠和葉如蔓盈盈下拜道:「小女子多謝王爺大恩!多謝葉大哥為我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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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本是村落里最熱鬧的時候。往日,家家戶戶搬出竹椅在院子裡納涼,嘮叨些個家長里短,小孩子們嬉笑打鬧,追著扑打流螢。可今日,飲泉村門庭緊閉,不見人影,村子裡是一片死寂。幽深的夜空如同一個黑洞,四周的高山鐵幕一般,籠罩著山谷中的人與物。

  兩人走在鄉間路上,葉如蔓步履有些沉重。雲初九還未及笄,可她的眼神卻蒼老得沒有光芒,父親虐待她,四鄰避諱她,她頂著克親的罵名和弒父的嫌疑,她未來該如何自處?她雙臂上的累累血痕,可以想見身上還有更多傷處,雲阿貴怎麼能忍心對親生女兒下手?葉如蔓不由得想起了葉承遠,他並不是她的親生父親,可卻視她若珍寶,給她世間最溫暖包容的愛。那些曾經的畫面又鮮活地浮現在眼前,葉如蔓被兩種情緒糾纏,內心一陣陣刺痛。她心緒低落,小腹處又開始隱隱墜痛,她只得壓住肚子,放緩了腳步。

  趙熠覺察到她的不對勁,道:「你怎麼了?」

  葉如蔓連忙邁兩大步追上:「沒什麼,只是在想這案子。」

  「你在擔心雲姑娘。」趙熠回頭看了她一眼,感覺她悒悒不樂,便慢下步子,「她著實不易,一個人帶著年幼的弟弟,若在飲泉村就這麼待著,以後的日子怕是更不好過。你若是能把紫煙山莊這幾樁迷案解了,揪出背後之人,我可以跟常無憂說,將雲初九姐弟帶回汴京。反正,我祐王府也不在乎養幾個閒人。」

  趙熠說出這番話,自己都有些吃驚。他雖覺得雲初九姐弟可憐,但畢竟是紫煙山莊的內務,他並沒想管這閒事。可剛剛他看到葉如蔓似乎是難受又憂悶的樣子,突然就想說些什麼來平撫她的情緒。

  葉如蔓臉上的表情好受了一些,她微微笑道:「他們若是能得您的庇護,日子定會好過不少。」

  「那到底是誰下的毒,你查清了?」

  「還不曾查清,但有了些頭緒。白天,看管老金的人提到,飲泉村的村民從昨晚起都有腹瀉之症。他們都覺得是茶祭的社飯不潔造成的,可社飯是在中午,怎麼每個人都是從晚上開始才腹瀉的呢?更何況,常氏兄弟和厲叔都吃了社飯的,他們怎麼都沒事?所以我更傾向於是村民的晚飯里有些不乾淨的東西。可是,每家每戶的晚飯又不在一起吃,若都有相同的症狀,只能說明,村裡的水源有問題。」

  「你白天的時候不是測過井水,是無毒的麼?」

  「不錯,這一點還是韓大哥提醒我的。他給您送飯時,說仿葷菜就是幾種素食加工在一起可以做出肉的味道。那會不會有可能,這種毒單獨來看是無毒的,至多不過是讓人腹瀉,但配合另一種物質一起,就有毒了呢?」

  「你說的這種物質,」趙熠回想了一下,「…是酒?」

  「正是。我將酒和井水混在一起,再用銀針試,果然是有毒的。所以說,兇手很聰明,他不想留下任何線索,雲阿貴的吃食單獨來測都是正常的。我想,按照他原本的計劃,就要『兌現』神話中第三個詛咒了,也就是村民飲水後中毒而亡。只不過,他還是算錯了一點——只有雲阿貴中了毒,因為只有他喝了酒。」

  「雲阿貴的酒是雲初九偷偷給他的,並無其他人知曉。本來按照廬山的風俗,茶祭後三日都需齋戒,任何人不能飲酒。難道兇手不知道……」趙熠頓時想通了其中關節,「兇手不知道這個風俗,他不是紫煙山莊的人!」

  「王爺所言極是。常無恙曾在筵席上說過,廬山人飲酒成風。兇手本想利用這種毒和酒的結合來營造出天降詛咒的假象,但他不知道廬山齋戒的風俗,這才露出了馬腳。」

  「一步步好算計啊。如此看來,這幾件事的背後主謀應該同一個人,他早就想好了要利用茶祭和傳說,刻意做出所謂詛咒。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就是要毀了紫煙山莊?折其聲譽,斷其財路?」

  「這也是我還沒想通的地方,或許事情沒那麼簡單。我總覺得,這件事與江州一案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更誇張地說,在廬山上發生的事情,也許會影響到宋遼邊界呢?」

  趙熠眉頭又擰了起來,一旦涉及遼國,他自然而然就要多個心眼。可查到了這裡,往下深入的線索似乎又斷了,兩人默默走路,各自沉思。從飲泉村走回山莊居舍,兩人穿過一排排精緻的屋宇往知魚軒走,途經酣暢樓時,葉如蔓突然腳步一滯,問道:

  「王爺,您聞到酒味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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