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2024-08-16 21:36:07 作者: 栗舟

  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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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釉狻猊香爐里,逸散出裊裊青煙,殿內似有若無的沉香氣息清雅好聞。

  臨窗大炕上,清瘦的中年男人穿一身圓領靛色常服,手持書卷,盤腿坐著,氣質沉靜從容。

  祁晝明在站了足有半炷香,檀木矮几上的白玉盞忽然被人拿起,那人從書卷中擡起頭來,餘光瞥見祁晝明時怔了一瞬,微訝道:「仲熙啊,你何時來的?」

  說完,他轉頭瞪向身後的孫內侍:「孫添,你如今是越發沒眼力見了。仲熙來了你竟也不說一聲,朕看書看入了神,難道你也入神了不成?」

  孫內侍忙撲通一聲跪下:「陛下恕罪,奴婢見您正在興頭上,實不敢擾了您的興致……」

  「你這刁奴」,皇帝眼底蘊了一層薄怒,「若按你這麼說,還是朕的錯了?」

  祁晝明斂下眼中的譏誚,適時地開口,慢悠悠道:「陛下不必動怒,是臣讓孫內侍勿要攪擾陛下,臣在床上躺了近半月,骨頭都躺鬆了,多站一會兒反倒舒坦。」

  皇帝轉過頭,面上隱隱流露出一絲欣慰。

  只是不知欣慰的是什麼。

  他緩和下臉色:「還不去給仲熙搬個座椅來?」

  頓了頓,他又道:「記得再去內膳房取幾樣適宜仲熙吃的點心來。」

  孫內侍眸光微閃,頓時意會。

  連忙諾諾稱是。

  孫內侍走出內殿,皇帝這才看向祁晝明,笑問道:「仲熙,修養了這些時日,身子如何了?可曾痊癒?」

  「多謝陛下掛懷,已快好全了。」

  「那便好,那便好」,皇帝頓了頓,話裡帶了些歉疚,「都怪朕,讓仲熙受委屈了。你知道的,朕對太后……素來聽之任之。」

  祁晝明面色平淡地「嗯」聲,垂眸掩去眼底的冷色:「陛下用心良苦,臣明白。」

  良苦個屁。

  他們這位陛下,向來躊躇滿志,精於算計,卻優柔寡斷,沒有半點為君者的魄力。

  若非如此,也不至於讓曹家一步步走到如今這般隻手遮天的地步。

  就如此事,他第一反應是息事寧人,莫要鬧大。

  卻不想借著抓捕賊人的由頭,順勢徹查一番,說不定便能找出曹家一些把柄。

  察覺出他話里的冷淡,皇帝眸光微凝,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略顯乾瘦的手掌拍上他肩頭,他低低道:「仲熙啊,朕知你事事處處都替朕著想,否則此番也不會如此冒險。但眼下形勢如此,就連朕都不得不暫且低頭。朕不想讓你追究,就是不想叫你與他們硬碰硬,反倒自傷。仲熙切莫要因此而與朕生了芥蒂啊。」

  他幼年登基,想要穩固朝堂,便需藉助外力,而唯一能堅定站在他這一頭的,便只有母后的母族曹氏。

  再加上那幾年他被朝堂上那些慣會倚老賣老的東西壓製得舉步維艱,便下定決心要扶植自己的勢力。

  卻不想那時終究太過年輕,慮事不夠周全。

  雖打跑了猛虎,卻也招來了惡狼。

  曹家人仗著他的信任,在朝中一點一點地盤踞下來。

  待他發現時,為時已晚。

  眼前這年輕人,是他精挑細選,好不容易養出來的一把除他以外再無人可以駕馭的刀。

  惡狼不除,這把刀萬不能有任何差錯。

  祁晝明聞言,在他看不見的角度,薄唇微勾。

  沉默片刻,他道:「陛下言重了,是臣不能體諒陛下的處境,險些意氣用事,誤解了陛下的用意,還請陛下恕罪。」

  為君者多疑,若他從始至終都表現得毫無怨懟,反倒會被懷疑。

  倒不如讓皇帝知道他心存不滿,才顯得他無甚城府,更為可信。

  「無妨,仲熙如今知道了便好」,皇帝臉上緩緩露出笑意,轉而問:「先前探查漕幫,仲熙可有所獲?」

  祁晝明眼神一暗。

  殿中一舉一動,他果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見他搖頭,皇帝輕嘆一聲。

  「也罷。曹家能走到今日,必定處處謹慎,查不到也是正常。只是仲熙,今後可千萬要小心,切莫再被察覺,置自己於險境,讓朕替你憂心啊。」

  若沒了這把刀,他想要剷除曹家,只會難上加難。

  祁晝明走後,內殿只余皇帝一人。

  寬闊空蕩的大殿多少顯出幾分清寒。

  皇帝緩緩踱至窗邊,負手而立。

  從這裡向外望去,是重重疊疊的紅牆黛瓦,斗拱飛檐,琉璃頂在日光下反照出刺眼的光。

  他神色晦暗,怔怔出神。

  這些年費盡心思,殫精竭慮,他身子早已一日不如一日。

  可即便頂著再大的壓力,他也得將曹家這頭狼趕出去。

  否則待他百年之後,太子繼位,還會繼續步他當年的後塵。

  太子心善,耳根又軟,恐怕只會比他當年受此毒害更深。

  說到底,他這幾個兒子,各有優長,但若說要成為一個賢明的君主,都還差了些資質。

  太子性情太過溫和柔善,其實並不適宜繼承大統。

  康王看似放浪不羈,實則城府極深,倒是有幾分為君者的精幹。

  只是可惜,胸襟不夠,不能恩威並施,手段也太狠。若將這天下交給他,恐將來怨聲載道,民心不穩。

  想到此處,他眼前突然又顯出一人的音容笑貌,心口突然開始隱隱作痛。

  他原本也能有一個極為合適的皇子來繼承大統,只是可惜……他不在了。

  那孩子隨了她母親,聰慧又溫和,既有容人之量,又能審時度勢,取捨合宜,不過分仁慈。

  樣樣都是極好的。

  若沒有當年那事……

  恐怕也不至於讓曹家囂張至此。

  他是個無能的父親,護不住自己的孩子,愧對他和他母親。

  也是個無能的帝王,不能為這天下子民,擇定一位賢明的君主。

  孫內侍從外頭進來時,皇帝已面色如常的坐回炕上。

  見他進來,皇帝擡起頭,眸色幽深:「孫添你說,祁司殿同黔國公會不會有何恩怨?」

  孫內侍一愣,訕笑道:「這……奴才不知啊。應當不會吧,司殿大人平日裡同國公一向無甚交集,哪裡談得上什麼恩怨?」

  皇帝頷首,卻目露思索。

  祁晝明剛上任時,他就曾命人查探過,這人就是普通農戶出身,家鄉遭了饑荒這才帶著年邁的祖母來鄴都討生活。

  後來機緣巧合被前任司殿看中,這才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

  按理說確實不該與曹家有任何瓜葛。

  但若非如此,便難以解釋祁晝明這些年的一舉一動。

  自他任司殿後,他明里暗裡調查的以及最後呈報到他面前的官員,許多都與黔國公來往甚密。

  起初他以為,這年輕人是揣摩了他的心思,故意討好。

  彼時若不是看中他才幹,他斷不會留下如此膽大妄為,善於鑽營之人。

  可後來,他發現並非如此。

  這年輕人將功名利祿都看得極淡,平日裡從不溜須拍馬,在他面前不卑不亢。

  辦起差事來,也是公事公辦。

  他吩咐什麼,他便照做。

  與那等奸滑之人絕無相似。

  唯一的反常之處便是在事涉曹家時顯得格外較真,讓人覺得他像是故意針對於曹家。

  先前諸事尚不像此次這般明顯。

  可此番他不經自己授意,便去暗中調查了漕幫。

  要知道,曹家與漕運可謂關係匪淺。

  十幾年前,他剛開始提拔曹思誨時,便是讓他在漕運使司擔了個知事的小官,此後一步步從戶部升遷上來。

  如今的京畿漕運使,若他沒記錯的話,是曹思誨的長子曹宣。

  漕運使司,漕幫,還有曹家。

  與這年輕人究竟有何關聯?

  想得深了,額頭上的青筋倏然突突跳動起來。

  他擡手死死捏住眉心,咬牙忍痛。

  孫內侍見狀,連忙上前替他按揉起來。

  良久,頭痛平息了些。

  皇帝放下手,面色蒼白,滿臉疲態。

  罷了,左右祁晝明針對的是曹家,與他也算半個同路人。

  只要他不太出格,便由他去吧。

  他倒希望這年輕人真能查出點名堂,給他個驚喜。

  從殿內出來,祁晝明緩步走下玉階,往宮門的方向去。

  誰知沒走出幾步,餘光忽然瞥見一個小內侍捧著漆盤碎步往他身後走去。

  他敏銳地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

  看那內侍的方向,是要朝殿中去。

  他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追上去,將人叫住:「這藥是送去給陛下?」

  那內侍認出他身份,捧著漆盤的手抖了抖。

  見他擰眉,愈發畏懼,顫聲道:「是,是,給陛下……」

  「你可知這藥是治何病症?」

  「奴,奴婢只是奉命將御藥房煎好送來的藥呈去給陛下……其餘一概不知。」

  祁晝明眉心蹙得更深:「那你可知這藥陛下喝了多久?」

  「約莫近一月了,先前不是我負責送藥,故而知道的也不甚清楚」,那小內侍答完,強忍著心慌,小心翼翼地說,「大,大人,這藥若是涼了……」

  祁晝明會意,揮手讓那小內侍離開。

  看著小內侍略顯倉惶的背影,他面露陰鬱,眸色晦暗。

  近一月。

  那便不是普通的頭疼腦熱。

  滿朝文武卻毫不知情。

  今日他觀皇帝一臉疲色,精神似有不濟,瞧著比十幾日前還瘦了些,卻也只當他是太過勞累。

  如今看來,遠非如此。

  他們這位陛下,聽說幼時便體弱多病,險些早夭,能平安長大成人都很是不易。

  也多虧宮中御醫一直悉心養護,這些年才沒出什麼岔子。

  可終究底子不好。

  而如今,他已年過半百。

  若方才那小內侍所言非虛,那說他如今已似風中秉燭,恐怕也不是妄言。

  他抿唇,漆黑的瞳仁中閃過一抹厲色。

  看來,動作得再快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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