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2024-08-16 21:33:26 作者: 栗舟

  第 97 章

  竹屋的門被推開時,阿芸一擡眼,瞧見的竟然是一雙分外熟悉的眉眼。

  

  「徐先生?」她一雙杏眸錯愕地瞪圓,頗有些難以置信地喚出聲。

  「是你?」徐元霜一愣,偏過頭去看了一眼竹屋內還在悠然靜坐著喝茶的那人,又轉過臉來,秀眉微擰,問:「你如何會在這兒?」

  「我……」

  阿芸張了張口,想要解釋,卻忽然又遲疑了起來,不知該不該將實情說給她。

  徐先生在此處,那說明她與六皇子應當是有些關聯的,只是……到底是怎樣的關聯呢?

  是只是單純被請來替六皇子看病,還是說他們之間還有別的什麼關係?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慮,徐元霜並未再多說什麼,只是側過身,給二人讓出路來:「先進來吧,我去給你們沏茶。」

  這竹屋空間不大,也僅比一個身形稍微頎長些的成年男子的身高略高不足一尺許。

  故而屋內並無高桌和圈椅之類的,只有一張梨木矮桌被置於質地柔軟的線毯上。

  氤氳的熱氣自茶盞邊緣絲絲縷縷地鑽出來,縈繞得久了,蓋碗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白霧,隱隱約約透出清雅的淡香。

  四人圍在一起,跽坐在矮桌旁,一時間都顯得有些沉默。

  最終還是六皇子率先開口。

  他自阿芸一踏進這間竹屋開始,目光便一直停留在她那張精巧的面容上,順著她的五官細細地游移,似乎是在辨認些什麼,又像在透過她去看什麼人。

  他的打量的目光太過明顯,時間一久,阿芸甚至都覺得有些不自在起來。

  魏琛臉色微沉,眼神亦變得有些晦澀。

  他輕咳一聲,六皇子這才恍然回神,對他的冒犯並未在意,反而薄唇輕抿,略帶歉意地笑起來。

  他笑意溫和,只是臉色有些過於蒼白,唇上也依舊沒有多少血色,但好歹有徐元霜多日的悉心照料,比起剛回京時已好了不少。

  「是我失禮了,芸表妹勿怪。實在是你的長相同舅父舅母太過相似,我一時之間看得有些入神……」他毫不遮掩,說話的語氣也很隨和,甚至還透著幾分熟稔,但卻又並不逾越,讓人不自覺地心生好感。

  他的話並未摻假。阿芸氣質雖然與秦夫人不算相似,但五官卻至少有七八分相像,而她頰邊那兩個小巧的梨渦,也與秦朔安臉上的如出一轍。他乍見之下,恍惚間竟似時隔多年又看到舅父舅母站在他面前。

  阿芸搖搖頭,輕聲道:「無妨,當初姨母第一次見到我時,反應比殿下還要大。」

  六皇子輕輕頷首,卻不忘糾正:「芸表妹,此處沒有旁人,你若願意,喚我『表兄』便好」,不等阿芸應下,他又道:「我原來時常會想,倘若在這世上還有旁的親人該多好。沒想到上天當真會垂憐於我——芸表妹,倘若我母后尚在人世,她定然會極歡喜你……」

  他說這話時,眉眼間籠著一層若有似無的哀傷,整個人顯得更孱弱了些。

  阿芸抿了抿唇,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

  雖然已經來到這個時代這麼長時間,早已漸漸適應了這裡的生活,也適應了「姜芸」這個身份,但是對於「姜芸」的親人、家族,她依舊沒有辦法立刻就產生深厚的情感和強烈的歸屬感。

  似乎是也覺得提起這些太過讓人傷懷,六皇子迅速地斂去眉宇間的那份黯然,轉而看向徐元霜:「霜姨,這是芸表妹。當年舅母隨舅父去了戰場,在那裡生下芸表妹,可沒想到接著就……出了那樣的事」,他的言語間有些晦澀,嗓音微啞,「世人都以為芸表妹應當亦已不在人世,但萬幸她被人救下,平安長到今日。霜姨你雖然一直陪在母后身邊,但我依稀記得當年舅父舅母成婚第二日,舅母進宮謝恩時恰逢你身體抱恙,並未當值,想來未曾見過舅母,好在今日還能見到芸表妹,實是幸事。」

  母后是個恪守規矩的人,從不因自己是備受寵愛的中宮皇后而有絲毫逾矩,甚至反而對自己和身邊人都要求得更加嚴苛,尋常宮妃一年興許還能得家裡人進宮探視一次,可她卻總是會主動要求外祖母和舅母儘量不要進宮。

  幼時他還不懂母后為什麼要這麼做,後來他才明白,她這麼做都是為了不給人留下話柄,為了秦家,也為了……那個人。只因為擔心她和秦家一旦有哪處錯漏便會惹人不滿,讓那些朝臣借題生事,讓他為難。

  可那人眼裡卻只有他的朝堂,從不曾為母后多考量一些。

  甚至於最後……他竟將屠刀對準了秦家。

  不過,也正是這些讓他在很早之前便再清楚不過——

  在那人心裡,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動搖他的江山社稷。

  但凡有,在他眼中都會成為需要被毫不留情地清理乾淨的絆腳石。

  徐元霜驚詫地看向阿芸,眼裡滿是難以置信。

  可漸漸的,裡面又多了幾分恍然。

  原來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她一直覺得這孩子和姜沖生得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原來,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麼?

  阿芸覺得這一瞬間她望過來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複雜難懂的情緒。

  但最終她也只是微微頷首,低聲道:「苦了你,倘若娘娘和將軍尚在,定不會讓你受那麼多苦楚。」

  她還記得當初這個小丫頭央求自己給家裡人看病時苦苦哀求的模樣,也記得魏家那座簡陋的鄉下院子。

  若是沒發生當年那些變故,她本該是如今東都城裡最矜貴的姑娘,被人捧著、護著,生怕讓她淋一滴雨、受一縷風,又怎會日日在那樣的鄉下地方受苦受凍?

  「芸表妹,當年舅父的事另有蹊蹺,是麼?」

  許是體弱多病的緣故,他說話的語速比常人略慢一些,多少顯得有些有氣無力。然而在說出這句話時,他那雙原本溫潤柔和瞳仁忽而變得似寒潭般幽暗而深邃,泛著灼灼冷光。

  當年秦家出事時,他不過是個孩童,並不能理清整件事,自然也不能明白每個人都在其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甚至就連舅父舅母亡故的消息,他都是從那些宮人口中聽到的。

  再後來,他隱約知道舅父是打了敗仗,而朝中一片罵聲,個個都跳著腳要求對舅父、對秦家論罪。

  彼時母后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舅父舅母再也回不來的事實,卻緊接著又要為秦家提心弔膽。

  她雖然日日都在他面前裝作一副和從前沒有什麼分別的樣子,依舊溫聲哄他、同他說話,可他卻能察覺出她的臉色一日比一日差,坐在窗前發呆的時間一日比一日長,那雙像星子一樣好看的眼睛裡不知從哪一日起已沒了往日的光亮。

  可他卻沒有什麼辦法能讓她稍覺安慰。

  再後來,等他慢慢從當年那些零零散散的流言中拼湊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時,他只覺得荒唐,並且將這筆帳全部算在了那個人頭上。

  倘若不是他為了平息民怨、堵住悠悠眾口,讓舅父在最不該打仗的時機帶軍北征,便不會發生後面這些慘禍。

  倘若他能夠在舅父戰死後頂住朝中壓力,能夠不將所有的過失都推到舅父身上,把自己擇得乾乾淨淨,秦家本也可以不被滅門,母后也不會心如死灰、自焚於宮中。

  可後來他忽然覺出不對——舅父一向屢戰屢勝、幾無敗績,當年和北聿人的那場仗,本不該到如此境地。

  即便受制於天災,舅父不能像以往一般大捷,可彼時仰仗大胤地廣人多,大軍的人數依舊多於北聿,舅父那般善於用兵,又怎麼會落敗得如此徹底?

  他明知其中必有蹊蹺,可因為彼時甚至還自顧不暇,所以遲遲沒有能力去查證,直到他逐漸積攢出一些勢力,他派了人暗中去查,可卻始終沒有什麼重要的收穫。不單單是因為此事已經過去十多年,更因為當年最後一役跟隨舅父一起迎敵的那批將士,無一生還。

  他問過軍中當時並未跟隨舅父去蝮莽原打前鋒、而是留在後方等待衝鋒的那批將士中的一些倖存者,除了有人提及當年運糧官未按約定時間押運糧草抵達、他們曾有一段時間在戰場上缺少糧餉之外,最後一役到底發生了什麼,無人知道內情。

  運糧官失職,雖可以算作貽誤軍機,但卻並不能說明舅父用兵並無過錯。

  而他要的,不是有人替舅父一起分擔罵名,是告訴世人——

  他們錯了!

  他要洗刷掉那些人強加在舅父身上的所有污名,要讓他的名字以忠烈之名被鐫刻在史書里,要讓秦家那些枉死的魂靈得以解脫。

  縱然早有預料,然而當阿芸真的緩緩衝他點下頭時,他眼中依舊難以抑制地蒙上一層陰翳之色。

  「咳咳咳」,他忽然擡起手,寬大的袖袍遮住了大半張臉,劇烈地咳嗽起來。

  良久,待他終於止住了咳,那張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更加蒼白如紙,沒有生氣。

  可他說出口的話,卻堅定得讓人想要相信。

  他說:「你放心,無論有多難,有朝一日我必能為舅父和秦家沉冤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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