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2024-08-16 21:32:21
作者: 栗舟
第 49 章
徐先生進來時,姜沖正背對著她的方向與阿芸相對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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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起路來沒什麼明顯的腳步聲,此刻便只有阿芸發現她已進來了。
看她眉宇間還夾雜著幾分疲憊,應當是才耗費不少心力救治了一個病人。尚未充分休整,便被喚來替姜沖看診。
阿芸心頭有些過意不去。
她連忙站起身,微微頷首,同徐元霜施禮:「徐先生好。」
聽到她的話,姜衝下意識轉過頭。
——瞧見那張臉的一瞬間,徐元霜整個人都怔愣在了原地。
手中拎著的藥箱重重砸在木質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卻恍如未覺。
父女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不解。
可又都不敢冒昧地出聲。
氣氛一時間怪異起來,有種奇妙的靜謐感。
阿芸甚至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慢了一些。
然後她便眼睜睜地看著徐先生的雙眼似長在了阿爹身上,眼圈竟就那麼漸漸地泛起了紅意。
阿芸不由湊到姜沖身邊,同他咬耳朵:「阿爹,徐先生不會是你年輕時候的風流債吧?怎麼人家見了你是這副表情啊?」
姜沖小聲地笑罵她一句:「臭丫頭,渾說什麼呢?竟連阿爹都打趣起來了。」
頓了頓,他又道:「我也納悶呢,我不識得這位女先生,興許她是認錯了人?」
不會認錯。
徐元霜在心底默念。
她怎麼會認錯他呢?
元豐十四年上元宮宴,初授將職的年青將軍獨得恩賞披甲上殿,眉眼間儘是張揚,一舉一動是那般意氣風發。
她隔著御階只遙遙望了一眼,便再也沒能忘卻那張臉。
歲聿云暮,日月其除。
她怎麼也沒想到,再見之時,他已成了這般病弱的模樣。
她幾乎不能將眼前這個身形瘦削、臉頰微微凹陷、帶著頹然的病弱之感的人與當年那個幾可射石飲羽、百步穿楊之人聯繫在一起。
可是,他又為何會是如今這副模樣呢?
這姑娘喚他「阿爹」,難道……他已經成親多年了麼?
徐元霜一時間有太多疑問,可這些她都無法說出口。
畢竟……她與姜沖根本就算不上舊識。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收斂起那些紛亂的情緒,努力將姜沖視作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病患。
她也不對自己的失態做出任何解釋,只是神色如常地撿起掉落在地的藥箱,走到父女兩人面前。
見她上前來,阿芸十分有眼色地將坐著的圓凳讓了出來,退到一旁站著。
果然。
徐先生即便方才突然失態了片刻,可不過眨眼間便又變回先前那個清冷美人了。
從藥箱中取出帕子,徐元霜微垂下眼瞼,淡聲道:「將手搭上來。」
因過於克制,語調略微顯得有些生硬。
將帕子搭在他腕上,徐元霜清楚地看見他兩側的腕骨和那層薄薄的皮肉下露出紋路清晰可見的血管,十分當得起「瘦骨嶙峋」這幾個字。
蔥白的指尖隔著帕子甫一搭上他的脈,便因那明顯低於常人的體溫而微微蜷縮了一瞬。
她不由秀眉深凝。
這些年,他到底是如何將自己的身子糟蹋成這鬼樣子的?
眼看著徐先生的臉色越來越差,阿芸心頭惴惴,想要開口詢問,卻又怕打擾。
許久,徐元霜終於挪開手,蹙眉道:「他這是寒症。料想是曾在過於寒涼的環境中待了許久,體寒失溫。雖救治及時,保住了性命,但卻寒邪入體、經絡凝滯,故體虛易病、久咳不愈,每每天氣轉涼之時便疼痛刺骨,我說的可對?」
說最後一句話時,她看向了姜沖。
不知為何,姜沖竟隱隱從她的眸光中感受到了一絲怒氣。
有阿芸在場,他自然不敢全數應下。
否則依阿芸的性子,她還不知道要自責愧疚成什麼樣子。
於是他只是含混地道:「倒也沒有先生說的那麼嚴重……」
可阿芸哪裡看不出來。
她仔細回憶了一番,發現在原主的記憶里從未有姜沖在天氣寒涼之時便會骨痛難忍的印象。
只是大多數天冷的時候,他都會咳嗽得越發厲害,只能臥床修養。
如今經徐先生點破阿芸才明白過來,原來他不僅僅是咳得太厲害加之身體虛弱才只能臥病在床。
想來每每陰雨天時,阿爹應當是渾身都刺痛得難以動彈吧?
可他卻硬是瞞了這麼些年。
阿芸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可最終又什麼也沒說。
「徐先生,那我阿爹這病……還能治好嗎?」
她原本以為阿爹只起初是偶感風寒之類的小病症,因為沒錢醫治耽誤了,所以才將身子漸漸拖累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在徐先生診治之前,她心裡幾乎是篤定阿爹的病能被徐先生治好的。
可如今,她卻覺得沒有底氣了。
徐元霜一時沒有說話,那雙柳葉般的眉眼深斂,帶著絲絲愁緒。
許久,她才輕聲道:「若想恢復如初,怕是不可能了……我只能想法子讓他的咳疾減輕許多,冷天裡身上的各處關節也不再疼得那般厲害。至於身體的虛空,便只能慢慢調養了。」
此生她都再不能見到他十幾年前那般英姿勃發、少年意氣的風姿了。
一陣令人壓抑的寂靜過後,姜沖率先似混然不在意般地笑開:「無妨,這十幾年都這麼過來了,即便真的沒法治了那也沒什麼緊要的。更何況先生方才不是說了能比從前好許多麼?這已是天大的好事了,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阿芸沒有去應他的話,只是看向徐元霜極為認真地道:「徐先生,求您,一定要盡全力為我阿爹醫治!不管是再貴重再難得的藥,只要對我阿爹的病情有幫助,您儘管用便是。若是連您也沒有的,您便告訴我,我去想辦法!」
她素來清澈柔和的眸光此刻格外堅毅。
徐元霜看了不由動容,拋開別的不談,他倒真的生了個好女兒。
「他既是我的病人,我自會盡心。」
說完,她抽走那方帕子,疊起來放進藥箱中,而後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走到一半,她忽頓住,微微側過了身,說:「我會給你開些方子,明日開始,你每日午時都需來我這裡泡上一個時辰的藥浴。起初可能會痛苦些,你要先有個準備。除此之外,你此後的飲食最好能添上我提前列好的藥膳,如此,才能調養的更快些。」
阿芸頷首:「先生放心,我都記下了,明日我會按時帶阿爹過來的。」
徐元霜走出去後,阿芸的目光在她身影消失處停頓了片刻。
而後,她轉過臉來,頗有些納罕地問:「阿爹,你與徐先生在今日之前當真不曾見過面麼?」
「怎麼?」
「我總覺得徐先生對你的病上心許多,而且……先前她為其他病人瞧病時,多少都會將自己會用什麼樣的法子給人治療講個明白,問一問病患或家屬的意見,可她方才……自己一個人就說定了,倒像是與你關係匪淺才會如此。」
姜沖不在意地笑笑:「醫者給病人看病,終究還是他們最了解病情。即便問了咱們,咱們也沒別的更好的法子不是?」
「也是……許是我多心了。」
白及找到徐元霜時,她正在配藥。
有一份藥已經配好了,擺在櫃檯上。
她正翹著腳去開高處的一個藥匣,黛色的衣袖滑落下來,露出一截潔白的皓腕。只是任憑她怎麼使力,那蔥白的指尖也只是堪堪觸到匣子上的把手,離將匣子拉開顯然還差些高度。
「先生,您怎麼在做這等小事?還是弟子來吧。」
堂中喧譁,徐元霜沒能聽到他的聲音。
白及又重複了一遍,徐元霜才迴轉過身來。
「你來的正巧,幫我取三銖桂枝下來。」
白及上前照做,將桂枝取下來倒進桑皮紙里和其他的藥材摻到一起。
「桂枝、當歸、細辛……」,他細細地看了一遍,問:「先生,這些都是祛除寒邪的藥材,您還需要什麼?不若您將方子說給弟子,弟子替您抓藥。」
他跟隨先生的年數少,對於藥材識得七七八八,但要叫他自己配一副完整的方子出來,卻仍是有些捉襟見肘。
誰知徐元霜卻搖搖頭:「你去忙吧,我自己來。」
「先生這是為何?」白及困惑地撓撓頭。
先生從來都不曾做抓藥這些小事,今日這是為何?
這藥……又是抓給哪位病人的?他竟如此特殊,勞動先生連抓藥這種他都能做得來的小事亦要親歷親為?
「你去幫忙去吧,這裡我自己來就行,剩下的幾味藥材我自己都能拿得到。」徐元霜見他杵著不動,這才淡聲道。
白及便又聽話地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
他才拿起筆寫了幾個字,手忽而便頓住了。
若他沒記錯的話,此刻興許能叫先生親自去配藥的病人,那便只有——
今日來的那位姜姑娘的父親了吧。
白及那張還略帶稚嫩的娃娃臉上露出一個透著幾分的傻氣笑來。
沒想到姜姑娘如此合先生眼緣,他可真是聰明,一早便想到要同姜姑娘結個善緣了。
註:銖,古代一銖大概是0.65克,是比兩更小的重量單位,常用於中藥的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