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伏
2024-08-15 17:18:31
作者: 蘇佚
那日顧傾墨說完,便昏了過去,還是曉艾忙請了剛好在盛京附近行醫問診的芮之夕前來,才堪堪將顧傾墨昏迷一事瞞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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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外只說是舟車勞頓,身體一時不適,不宜見客,故而將未向東宮述職一罪也含混了過去。
只是顧傾墨實在不大好,芮之夕細問不得結果,霧離也得不到有關顧傾墨在後燕昏迷一事的消息,凌塵閣又被顧傾墨勒令閉嘴。
還是如今憑藉先前救治顧瑀有功而得以出頭的太醫呂鑒,私信告知芮之夕,顧傾墨在後燕昏迷,又因遺失藥物昏睡了好幾日一事。
芮之夕很生氣,這次說什麼也不讓顧傾墨再勞心勞力,一律不許北疆的事情傳到北苑,也不許她出府,顧傾墨便鑽空子,十分歡迎他人造訪。
蘇介聽說顧傾墨生病,每日都來北苑「看望」她,王稚和晉承逸便跟著來,蘇介還偶爾會悄悄告知她邊關大捷的消息,例如王焯帶兵拿回失地、北魏糧草焚毀、後燕派兵偷襲北魏伏兵與大晉援軍包抄北魏大軍等。
結果芮之夕每日不是讓她喝藥膳,便是請王稚教顧傾墨練習基本拳法,還一刻不休地在院中監督她打拳。
顧傾墨也不甘示弱,便以讓芮之夕教授十四皇子晉承偲醫理為要求,每日讓晉承偲下學便跟著蘇介來北苑學醫。
偶爾瀾王晉誠攸也會隨蘇介來北苑小坐,王孜也會不時到訪,雖然看著顧傾墨將自己府中搞得烏煙瘴氣,像個菜市場一般,但見著顧傾墨日復一日的臉色紅潤起來,便也隨著她去了。
於是顧傾墨雖然在外人眼中病懨懨了一整個冬日,每日的生活卻過的好不熱鬧,直到年關將近,北疆大捷,北魏請降,大晉上下歡欣鼓舞,士氣高昂,過了一個近十年都沒有如此熱鬧而心酸的年。
年關之後,功臣押送戰俘回京,北魏送來請降書與和親公主,而後燕則是送來一位郡主意欲與大晉交好。
到此,便是外患基本已定,又要解決內憂。
因出使後燕一事,接待北魏與後燕和親少女一職,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太子晉承修的頭上。
顧傾墨便少不得要在北苑見上幾次晉承修。
易城侯晉承偃自紅升酒樓出來的時候,天都快暗下去了。
他站在台階上仰頭看著天,思考著方才與他會面之人所言。
——「而今盛京之中最有可能替代東宮的,非侯爺莫屬,侯爺需知打蛇打七寸。」來人恭恭敬敬地對晉承偃說道。
晉承偃笑道:「只怕東宮的七寸,不是你我可以拿捏的。」
來人伸出右手,用食指沾了點酒盞中的酒液,那食指上赫然有塊榆錢大的黑痣。
他在桌面上寫下一個「離」字。
思緒回籠,晉承偃長出口氣,左右看了看街上的景象,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苦笑著搖了搖頭,便往易城侯府相反的方向去了。
太子的七寸,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至尊,怎會是王家小子。
跟在後頭的小廝見狀,愣了愣便忙追上去,叫道:「侯爺,錯了。」
晉承偃頭也不回地道:「怎麼,本王現在就連不回府都是錯的了?」
那小廝曉得他正為接待來使之職落到太子晉承修的頭上而生氣呢,一縮頭,忙不迭地道:「小的不敢,只是...王妃她還在等著您回去用晚膳呢。」
晉承偃撇了撇嘴,神情慍怒:「本王不是說過了不回去吃嗎!」
那態度,與平日裡八面玲瓏的做派判若兩人。
那小廝仍舊是很沒眼力見地道:「方才小的見您也沒吃幾口,而且您知道王妃每日早早就開始準備您的晚膳......」
晉承偃耐著性子聽他講了一路,終於是忍不了了,突然停下,側身俯視那小廝。
小廝差點撞上他,好在及時停了步子,忙低頭請罪,低頭前一順眼看到晉承偃臉上的不耐煩,以及一雙平日裡盈滿笑意的貓兒眼裡露出凶光,不由得一陣心悸。
「侯爺您——」
「滾!」晉承偃冷聲一吼。
那小廝還想再開口說話,晉承偃又道:「本王只說一次,你若是還不滾,本王以後可不想再在侯府里看到你!」
那小廝一聽,忙不迭滾了。
晉承偃斜眼怒視那小廝連滾帶爬跑回去的樣子,抽了抽鼻子,那張可愛的臉因憤怒有些扭曲變形。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望著前方深深咽了口口水,快步往右邊的巷道里去了。
健步如飛,仿佛後面有個刺客追著他似的。
他衝進那小巷子後便又停下,望望左右,雙手垂在兩側,低沉著一張臉站了一會兒,突然狠狠一拳砸在了灰白的牆上。
「狗奴才!」晉承偃狠聲咒罵道,「什麼東西都敢來管本王!侯爺,侯爺!誰她媽都能來管本王!」
晉承偃連著在那灰白的牆上砸了好幾下,直到牆上擦上了血跡,才停下動作,無力地垂著頭。
「誰都能來管我。」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緩緩扶著那牆蹲到了地上。
再等他出那巷子時,街上的酒樓、茶館、食莊...都掛起了燈籠,暖黃色的一團,明晃晃的灑在街上,驅走了夜晚帶給行人的落寂。
但對於無家可歸的人來說,就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溫暖,只能加深他們內心的空洞與精神上的傷情。
明明如月,卻是最不可得之物。
晉承偃的眼眶微微發紅,眼底在那暖黃色的光灑進來的時候,度上了一層薄薄的憂傷。
他裹狹著那不可名狀的情愫,向右而行。
直到王孜府邸。
他也不知為何走著走著就到了這,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那牌匾便上了台階。
「本王要見王離。」他道。
他在阿汲的牽引下走進書房,路過轉角時望見那兒掛著一副絕好的丹青,略帶著點眼熟,只還沒來得及看清落款便被請進了裡面。
只見顧傾墨正襟危坐於席榻側位,白皙修長的素手正在斟茶,那綠釉瓷的器皿襯得她手愈發白皙好看。
「王公子,甚幸拜會。」晉承偃只微微一愣,便揚起一張笑臉朝顧傾墨走去,行至案前作揖行禮,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顧傾墨不失禮貌地一笑,卻並未起身,只伸右手直指主位道:「坐。」
晉承偃見狀一愣,其實他今日只是路過,但他還是在顧傾墨左手邊落了座。
顧傾墨替晉承偃斟了一盞茶。
晉承偃看著她的動作,眼底微微一熱。
「先前小王前來拜會,都恰逢王公子有事不能相見,今日有緣得見,小王不勝榮幸。」晉承偃道。
顧傾墨面上毫無波動,只問道:「不知侯爺此時造訪,有何指教?」
「實不相瞞,」晉承偃笑道,「小王只是隨處走走,恰巧路過小舅公府邸,便前來拜會。」
顧傾墨看他一眼:「侯爺見過小叔了?」
晉承偃實話實說:「並不曾。」
顧傾墨點了點頭,道:「侯爺這就是給在下找麻煩了。」
晉承偃一時有些愕然,以為顧傾墨是責怪他不先見過主家就來訪客,於是略帶歉意地向顧傾墨作揖道歉:「是小王做事不夠周到,還望小叔不要怪罪。」
顧傾墨略一挑眉:「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擔得起侯爺這一句...小叔。」
不知是不是晉承偃太過敏感,他總覺得顧傾墨這一句話的重音其實並不在最後兩個字上,反倒是「侯爺」兩字咬地更清晰些。
但不待他深思,顧傾墨便又道:「侯爺今日不該來的。」
語氣冷淡,話題突轉。
晉承偃有些發愣,沒有及時接話。
顧傾墨道:「侯爺既知在下已是陛下親封的太子伴讀,又有一個小叔夾在中間,侯爺今日便不該來。」
晉承偃心中一驚,難道她知道自己和那位的籌謀?可不該啊。
他穩了穩心神,問道:「為何?」
顧傾墨將桌案上糕點端的離晉承偃近了些:「在下院中丫頭拙技,請侯爺品嘗。」
晉承偃此刻有些煩躁,又有些後悔今日所行,但顧傾墨一端過那糕點,自己才忽然發現還真餓了!
於是他拿起一塊咬了一口,不知不覺便又咬了一口,等他吃完要去拿第二塊時才驚覺現下處境。
他不是在自己府上餓得出神!而是在顧傾墨這個年紀輕輕,看上去卻絕非善類的小子書房裡!
他略帶尷尬地笑笑,夸道:「這糕點做的還真是不錯,小王寒舍廚子做的東西,比起小叔院裡人的手藝,真是寒磣地緊呢。」
顧傾墨隨口道:「不過會做一兩道寧洲城和長安等地的小吃甜點,侯爺若喜歡,人便讓你帶回去好了。」
晉承偃吃糕點的動作一頓,剛想推辭,顧傾墨便又道:「不過聽聞侯爺府中主理您衣食起居的是尊夫人,事無巨細皆由她一手打理,想必是不會喜歡一個太子陪讀送的廚房丫頭做的東西入您尊口。」
晉承偃想到此便有些不高興,但礙於表面功夫尷尬的笑道:「小王不才,全靠賤內將寒舍打理地井井有條,平日裡是頗在意小王的飲食,生怕小王吃了什麼不乾淨的。」
顧傾墨看著他略顯僵硬的笑容,也客氣地笑了笑:「有前車之鑑,夫人慎重些也無可厚非。」
說到這,顧傾墨才難得地見晉承偃皺了一下眉。
晉承偃一時內心複雜,忽然覺得渾身發冷,好像血液都在慢慢凝固,眼前一黑,整個人就要倒過去了。
「侯爺?」顧傾墨叫他一聲,才將他叫醒,「再吃一塊嗎?」
晉承偃瞬間清醒,順從地抓過一塊糕點,可還沒等他入口,顧傾墨便繼續道:「在下並非不知侯爺盛情,先前託詞不見,實則都是為了侯爺著想啊。」
晉承偃一頓,覺得顧傾墨這說法著實新奇。
他無奈的笑道:「哦?這麼說來,小王幾次三番在小叔這裡吃閉門羹,連帶著連小舅公都不願見小王,都是為了小王好咯?」
說完,他咬了一口手中的糕點,夸道:「小叔還真別說,若是小叔肯送小王這個廚娘,小王還真是得捧回家供起來。」
顧傾墨盯著他的動作,微微一笑:「我王家有家規,不允許子弟參與黨爭,有些人目無法度,在下管不著也不想管,只是在下卻不得不守。」
晉承偃仍舊吃著那塊糕,不止是他想聽聽顧傾墨究竟能說出什麼名堂,還有就是他真的很餓。
顧傾墨繼續道:「先前在下守母喪,於情於理都不便面見侯爺,且不說來去推辭傷了感情,就是面子上也過不去。」
晉承偃微微一笑,喝了口茶又拿了一塊糕點。
顧傾墨瞟他一眼,又道:「後陛下親自任命在下為太子陪讀,想必朝中也有許多對在下態度的揣度,只是在下從始至終都實在沒有能有態度的機會。」
晉承偃這回開口了:「那小叔的意思,就是現在小叔有態度了?」
顧傾墨頷首一笑:「在下的態度,一直都擺的明明白白。」
晉承偃略一挑眉,又拿了一塊糕點:「哦?」
顧傾墨忽然正視他:「我王家家規,不允許子弟參與黨爭。」
晉承偃明了,感受到了顧傾墨的目光,卻並沒有轉頭看她,而是品嘗著手中糕點:「所以...小叔還是打算幫著太子了?」
顧傾墨盯著他:「在下從未幫任何人,從前是,今後亦是。」
晉承偃忽然澀澀一笑:「大哥一直都是父皇最寵愛的兒子,以前在樂昌君府的時候就是世子,後來父皇繼位,便成了太子。」
顧傾墨的眼神冷了冷。
晉承偃卻並未發現,繼續說道:「可大哥似乎對儲君並沒有什麼野心,聽其他哥哥說大哥做世子的時候也是這樣,整日裡讀書寫字,除了那些文人該做的,他唯一的事好像就是去找姑母家的大姐姐。」
聞言,顧傾墨的喉頭忍不住地一哽。
晉承偃就像是著魔一般,像是要傾訴盡他這麼多年來的不滿,對著顧傾墨絮絮叨叨道:「我沒見過姑母家的大姐姐,也沒見過姑母和那位顧右丞,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像傳聞中說的那樣該死。」
「但是從小,我就覺得大哥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