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下)
2024-08-15 17:16:38
作者: 蘇佚
顧傾墨的心在聽到蘇介聲音的那一刻狠狠地一跳,像是要破膛而出一般。
「蘇介?」顧傾墨下意識喚了一聲。
蘇介從祭堂裡面走出,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孝服,手上還提著一個琉璃盞的小燈籠,那燈的光暖暖的,烘在蘇介的臉上,將他的臉襯地朦朦朧朧的。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就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仙人一般,面容精緻姣好,膚若凝脂,唇紅齒白。
只是那雙清澈的丹鳳眼有些紅紅的,冒著汗。
顧傾墨一時看得愣住了,忘記了動彈。
「你出來怎麼也不提盞燈,摔著了可怎麼辦?曉艾沐辰他們怎麼沒跟著?」蘇介一上來便嘮叨了顧傾墨一番。
顧傾墨想到沐辰出府的事,心下一沉,警惕地沒有回話。
蘇介引著顧傾墨走到長廊下,將燈籠放在長椅上:「祭堂里太過陰涼,對女——對你身體不好,我們還是坐在這外面吧。」
顧傾墨順從地坐到蘇介身邊,一言不發。
蘇介看著她微微笑了一下:「怎麼想起到這裡來了?」
顧傾墨應道:「剛好走到這來了,聽見裡面有古怪的動靜,故而想進來一探究竟。」
「那你可發現了什麼沒有?」蘇介笑著問她,那笑容顯得勉強而又無力。
顧傾墨看著蘇介這樣,心裡未免難受,放下了戒備。
她眉頭一皺,牢牢盯著蘇介的眼睛,無比認真地道:「我原先還以為是什麼牛鬼蛇神,都想好了好幾種對付他的方法,可不料!我一衝進來,卻只發現了一個謫仙般的美男子!」
聞言,蘇介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回,他總算是笑得真實了,冒汗的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不再顯得那麼憔悴,只是他本就瘦,如今又清減了不少,這讓他原本就鋒利的稜角更加明顯了。
顧傾墨看著他,問道:「祭堂里怎麼不點燈?」
蘇介盯著顧傾墨那雙漆黑如夜,卻在此刻閃著細碎的光的眼睛:「怎麼,怕了?」
顧傾墨搖搖頭:「不是,其實我是想問——」
「想和奶奶單獨說說話唄。」蘇介搶話道,可那輕快的語氣卻絲毫掩飾不住他滿臉的惆悵。
顧傾墨忽然十分無力,只好望向青藍色的天空。
原本從這庭院裡望出去烏黑的夜空,不知什麼時候就能看到漫天星星點點並一輪皎潔的明月了。
蘇介問道:「你怎麼來了南川?」
顧傾墨的眼中多了一絲惆悵,但她故作輕鬆地反問:「怎麼?整個南川都是你家啊?還不讓人來了。」
蘇介見她沒說兩句好話又和自己抬槓,便忍不住笑著伸手揉揉她的後腦勺,嘆了口氣。
顧傾墨不知怎得,絲毫沒有打開他手的想法,聽他嘆氣,心裡一緊,脫口問道:「嘆什麼氣?你原先在盛京可不是這幅日落西山的德行。」
蘇介澀澀地笑道:「我是覺得我們還能這樣在夜空下坐著說說話,真好。」
顧傾墨轉過頭看他:「我現在到寧可你是什麼牛鬼蛇神,好一簪子刺死,也省卻許多麻煩了。」
蘇介不解地問道:「我很麻煩嗎?」
「不是你麻煩,而是我不會勸慰人,」顧傾墨忽然盯著地面輕聲道,「只能看著你受我受過的傷,看著你舔舐傷口,看著你浮浮沉沉,卻什麼都幫不上。」
她抬起頭望著天空,卻顯得無比悵惘。
蘇介愣愣地望著顧傾墨,「青青——」
顧傾墨忽然低頭一笑,狠狠地睜大了一下眼睛,又立刻別過頭去,躲著蘇介的目光伸手擦了擦眼角,才轉回頭來,拍了一把蘇介的背:「哭出來能好受點,沒人會怪你的。」
蘇介有些震驚。
他看著身旁的顧傾墨,覺得她仿佛離自己很近,心裡也油然而生出一股暖意,便不再像先前那般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
顧傾墨又低了頭,道:「我想...你奶奶在那邊有我阿娘他們陪著,不會那麼孤單的,是嗎?」
蘇介聞言,心裡一苦:「我從小就是奶奶帶大的,父親...他好像不喜歡我,我從小就被他丟在南川,只有奶奶帶著我,我做什麼事都是奶奶陪著。」
蘇介說這些話的時候,望著天空的那雙眼睛顯得愈發清澈,好像能包容進世間萬般美好,流露出的溫暖溢滿他全身。
這讓蘇介身旁的顧傾墨也仿佛感受到了那種溫暖。
顧傾墨望著蘇介,覺得他仿佛離自己很遠很遠……
蘇介輕聲軟語,顯得異常溫柔:「我認的第一個字就是她的閨名,我背的第一首詩是她最喜歡的《子衿》,我看的第一本書是她教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念下來的。」
「她什麼都會仔細教我,別人家有爹娘的公子少爺會的,她一件都不會讓我落下,還會要我多學幾樣,因為她很要強,容不得別人對我說三道四。」
蘇介的眉眼異常溫柔:「我小時候性子懦,總遭人欺負,以前有個官家子弟總喜歡當著一群人的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有一些話罵得很是難聽。」
「我記得那孩子比我高出一個頭去不止,他罵的那樣難聽,我也愣是站著沒還一句嘴,回去叫奶奶知道了,罰我一天不許吃東西,做完功課就在荷塘邊上扎馬步。」
顧傾墨忍不住問道:「你怎麼不動手打那混小子?」
蘇介看著顧傾墨一臉的憤憤不平,笑著伸手輕輕彈了她的額頭一下:「哪兒就有這麼大氣性?嘴長在他們身上,我還不許他們說了不成?」
顧傾墨教訓他道:「你就該狠狠地打回去,從小我阿兄就教我不許欺負別人,但受人欺凌了一定要還手,不管當時占不占得上風,同人家拼了命他們自然會害怕,不然人家會覺得你好欺負。」
蘇介一雙丹鳳眼眯成了一道彎彎的弦月,很是好看。
顧傾墨一本正經地盯著他:「真的!我小時候就沒人敢欺負我,不過我一般可不仗勢欺人,不會告訴我阿爹阿娘,因為不管有什麼事情,阿淮他都會——」
顧傾墨忽然不說了,蘇介的笑也凝固在了臉上。
阿淮。
顧傾墨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兩個人就那樣沉默了半晌。
顧傾墨覺得不能因為自己冷了場,於是收拾好情緒抬頭,盯著蘇介那一雙正在走神的眼睛,問道:「然後呢?」
蘇介忽然道:「你在這兒等我一下!」還不待顧傾墨反應過來便縱身一躍,跳下長廊後往偏門跑去。
「哎,你——」顧傾墨還沒說完,蘇介就一溜煙兒沒了影。
顧傾墨雖然很想追上去看一看,但不知為什麼,仍舊是聽了蘇介的話,坐在長廊下等他回來。
原本她是有些害怕一個人在祭堂的,但蘇介將那盞琉璃燈留在了她身邊,那暖黃色的光包裹著顧傾墨,就像是蘇介仍舊坐在她身旁,從而讓她不覺得那麼害怕,也不覺得黑暗了。
可蘇介去了許久都還沒有回來,顧傾墨漸漸地有些坐立不安,剛想出去尋他,蘇介便匆匆地跑回來了。
顧傾墨一見他回來,立刻喜笑顏開的站了起來,甫一起身,她的眉頭又皺了,撅起嘴大聲質問他:「你怎麼去的這麼久?」
蘇介被她這麼迎頭一吼,原本微微笑著顯得不再那麼憂傷的表情頓時有些瑟縮,一邊朝顧傾墨小跑過去,一邊哄她:「是我的錯,讓你擔心了,我是拿東西去了,你快幫我接一下。」
顧傾墨這才看見蘇介的手上還提了什麼東西,一邊接過來,一邊問道:「什麼啊這麼沉!」
「哎你可小心點兒!這可是好東西。」蘇介小心地扶著那東西,才沒讓顧傾墨摔了。
顧傾墨吃力地提著那東西,死死盯著蘇介:「這就是你說的好東西?」
原是兩罈子酒。
蘇介翻上長廊下的長椅,立刻接過顧傾墨手中的兩罈子酒,順手就拉顧傾墨坐下,將其中一壇開了封遞給顧傾墨,又將自己那壇的封口打開,狠狠的吸了一腔的酒香,這才仰頭陶醉地喝起來。
顧傾墨抱著懷裡的酒罈子,看著蘇介喝的那麼著急,便忍不住提醒他:「你慢點兒喝,當心嗆著。」
聲音剛落下,蘇介果真就嗆著了,將酒罈子緊緊抱在懷裡,難受得臉都皺了起來。
見狀,顧傾墨「噗嗤」一聲就笑了起來。
蘇介罵道:「你還笑,都是讓你給咒的。」
「這就是風水輪流轉啊!」顧傾墨笑道,「也不知當日是哪位在山洞裡咒我來著!」
「你可真記仇!」蘇介問道,「你怎麼不喝?」
顧傾墨皺著眉嘴巴一撇,似乎是下定了很大決心一般,才緩緩舉起那酒罈子,將臉埋下去,嘴巴附在酒罈口有個小顆粒凸出來的地方,硌著顧傾墨的下嘴皮。
顧傾墨輕輕呡了一口,立馬「呸呸呸」吐了出來:「真不明白這黃湯有什麼好喝的,苦的很!」
「苦?」蘇介聞言朗聲大笑,「人人都說這酒香醇入味,連放在地窖里,十里之外都能聞著酒香,十幾年前就是千金難求,現如今這一壇更是價值不菲,堪稱無價之寶,你還嫌棄起它來了。」
顧傾墨瞪著蘇介,怒道:「感情你就是心疼錢唄!」
蘇介笑道:「錢?那本王還真是摳門得很,可捨不得自己花,以後都要用來給娘子花的。」
顧傾墨上上下下掃了蘇介幾眼:「王爺還想著娶妻呢?你可拉倒吧,誰家的小姐能嫁你?誰家小姐嫁你都是倒了八輩子霉。」
蘇介憤憤:「本王那好歹也是南川一枝花,放在盛京也沒幾個世家公子能把本王給比下去的!」
顧傾墨掩嘴調笑道:「南川一枝花?那趕明兒王爺上南川哪裡的蒔花館露個臉吧,說不定還真能迷倒一眾少男!」
「顧——」蘇介差點就惱羞成怒喊出「顧傾墨」三個字來,好在及時攔住了話頭,改口道,「王青青!本王瞧著你的姿色到也是不錯呀,沒準能在南風館拿下一個頭牌!」
「王青青?難聽死了,」顧傾墨聽了這名字真是哭笑不得,「以後你要是真娶到媳婦,那位小姐還這麼不幸給你生了孩子的話,我可替她求求您嘴下留情,千萬別給孩子取名,難聽死了。」
蘇介聽了這話卻是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得很是開心。
「你笑什麼?」顧傾墨見蘇介笑的陰森詭異,瞬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蘇介道:「都依你的,以後咱倆孩子名字都讓你來取。」
「你說什麼呢你!」顧傾墨聞言立刻伸手,張牙舞爪地朝蘇介身上招呼。
蘇介也不還手,佯裝著躲兩下,於是顧傾墨掌掌都打在了蘇介身上。
蘇介被打了還不忘笑著調戲顧傾墨:「這不是娘子求為夫的嗎?娘子的要求,為夫可都十倍百倍給您滿足,絕不讓您有欲求不滿的那一天!」
顧傾墨聽了,無比「溫柔」地咬牙切齒道:「王爺可還真是善解人意呀!」左手毫不留情地狠狠掐著蘇介的胳膊。
蘇介任她掐著,面上仍舊是賤兮兮地笑道:「為夫在娘子這兒可不止善解人意,還善解人衣。」
顧傾墨瞪著蘇介的那雙鳳眼,裡頭那對漆黑的眼珠子仿佛要從那漂亮的眼眶裡射出光來殺死蘇介,再濺他一臉的血。
蘇介賠笑道:「我錯了錯了,能勞駕尊手鬆一松嗎?再不鬆開,南川一枝花的手可真要殘廢了。」
顧傾墨忍不住又被蘇介那賤兮兮的模樣給逗笑了,手上的力道也鬆了許多,但卻仍舊是輕輕地揪著,沒有放開手。
蘇介也不掙脫:「不過殘廢了也無妨,是你給我掐殘廢的,你就得照顧我一輩子。」
聞言,顧傾墨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一點,卻是沒有先前那麼狠了。
「哎哎哎,」蘇介吆喝道,「姑奶奶我真錯了,勞駕您尊手給松一松,留小的一條活路吧,小的來世當牛做馬,給您提鞋兒嘞。」
顧傾墨沒忍住又笑了,這回她的手倒是整個鬆開,抱著懷中的酒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