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下)
2024-08-15 17:16:31
作者: 蘇佚
顧傾墨剛一醒轉,便見曉艾在屋中做事,長了她喋喋不休說死人的教訓,立刻靈機一動,迷迷糊糊地說夢話道:「阿霧,阿霧。」
聞聲,曉艾趕過來,坐到顧傾墨床邊,疑惑道:「公子您醒啦?」
顧傾墨迷濛著一雙淚眼:「快叫阿霧來見我。」
曉艾見她並不像尋常說夢話似的,大抵是女人的潛意識作怪,她並不相信顧傾墨,一雙大眼睛微微眯起,仔細打量顧傾墨神色。
也不怪曉艾不信顧傾墨,她這主子生來就是個戲精,沒皮沒臉沒羞沒臊的,想起一出演一出,好幾次整蠱到他們。
他們都奇怪這人怎麼就沒生在個戲班子、說書的館子裡,沒準就一炮而紅,做了個大晉第一伶人,地位雖低下,卻也沒那些心病壓著她了。
請記住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曉艾雖然質疑顧傾墨,但顧傾墨可是絲毫不受曉艾影響的,一副將死之人回天乏術的模樣繼續演道:「你快去把阿霧找來,我有話要對他說,你快去!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曉艾小心翼翼地問她道:「公子要和先生說什麼?」
曉艾漸漸有些相信了顧傾墨這幅昏迷之中說胡話的樣子,畢竟她家公子的確是經常在昏迷之中說胡話的。
做戲做全套,顧傾墨的眼淚撲簌簌地就往下掉,哽咽道:「阿霧?你是阿霧嗎?」
曉艾內心掙扎了一番,大眼睛裡是藏不住的遲疑與探尋,她小心翼翼地問顧傾墨道:「公子您...不會是喜歡先生,要向他表白心意吧?」
顧傾墨心裡一千一萬個想錘死曉艾的衝動:這丫頭可真能扯啊!怎麼沒想成這是我自知回天乏術,要將凌塵閣託付給阿霧呢?
而顧傾墨面上卻仍是緊張兮兮的。
曉艾見顧傾墨沒有回答,腦子裡想起一件事來,急道:「公子你別找先生了,我立刻就去把芮大夫找來,她還有話沒對你說呢,你可千萬別就這麼沒了。」
顧傾墨心裡一陣納悶:阿芮還有話沒對我說?難道她瞞了我什麼?
曉艾說著,就要拋下她家公子,立刻去找芮之夕來了。
顧傾墨心道不好,況且她也知道曉艾這丫頭的緊張之處,立刻對症下藥,掙紮起身,伸著一雙顫抖的手,抓住曉艾的肩,眯著一雙婆娑淚眼,可憐兮兮地哽咽道:「你能不能不要和王容離走啊?」
聞言,曉艾一驚。
「王容離他就是騙你的,」顧傾墨認真地給曉艾下套,「你別離開我們,我們大家在一起這麼多年,難道就比不上你們那點子十萬八千里的血緣之情嗎?」
曉艾被顧傾墨哭喊地一愣一愣的,不禁有些害怕,被顧傾墨牢牢鎖住的肩也是瑟瑟發抖。
此時的她早已無心去懷疑顧傾墨是不是在演戲什麼的了,淚眼朦朧地掙脫道:「公子我是曉艾,我不是先生,先生他也不會和王孜大人走的,先生他...不對!」
曉艾忽然翻過雙手,掙脫顧傾墨的禁錮,反抓住顧傾墨的肩,睜開一雙氤氳著淚光的大眼睛,顯得她有些駭人,卻又有些惹人憐愛。
顧傾墨每每騙曉艾,曉艾一露出這副表情,顧傾墨就想笑,因為她知道曉艾還是相信了自己。
曉艾絲毫沒有注意到顧傾墨憋笑的小動作,質問顧傾墨道:「公子你說什麼?先生他要和王孜大人走?這是什麼意思?王孜大人想挖走先生為他做事?」
顧傾墨堅持不懈,勉強繼續演道:「我知道你絕不會拋下我們幾個的,我們一起走過那麼久的風風雨雨,你絕不會為了王容離那幾句話,咳咳,就這樣拋下我們的,我,我——」
說著說著,顧傾墨就昏了過去。
「公子!公子?公子!」曉艾搖搖她不醒,只好抱著她,仔細將她放平在床上,讓她躺好。
曉艾為顧傾墨蓋好被子之後,一雙秀眉皺進了骨子裡,一臉的怨恨,口中喃喃:「王容離!你竟敢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挖我們先生!你死定了!」
說完,便怒氣沖沖地出了顧傾墨的房間。
然而曉艾沒走多久,顧傾墨便睜開了那雙魅惑眾生的黑瞳,望著床頭,緩緩嘆了一口氣。
原本有曉艾在的房間裡吵吵鬧鬧的,一時沒了她的聲音,反倒有些過於寂靜了。
「做什麼嘆氣?」樑上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顧傾墨翻身朝向外面,將被子掖到胸前,盯著半空中一個虛無的點,緩緩地道:「你說阿霧他為什麼不願意和我們一起來琅琊?」
樑上的那位沉默了許久,就在顧傾墨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樑上傳來了聲音。
「你相信他的,不是嗎?」
顧傾墨聞言,愣了一會兒,才微微笑了起來。
嘉漁道:「怎麼?難道我說的不對?」
顧傾墨並未回話,只是笑完之後,嘴角留下一絲疲倦。
嘉漁自顧自地道:「你之所以問我這種問題,並不是因為你在懷疑先生的忠義,而是因為你在懷疑你自己的決定,你懷疑的始終都是你自己。」
顧傾墨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我為何要懷疑我自己?」
「那你為何故意讓曉艾以為王容離拐騙先生?」嘉漁反問道。
顧傾墨嘴犟道:「我看不慣他以為送走了我盛京就是他的天下,曉艾出手給他使些絆子也好,我要讓王容離知道,不管到哪兒他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好叫他投鼠忌器,不要輕舉妄動。」
樑上傳來幾聲淺笑。
「你笑什麼!」顧傾墨真有些生氣了。
嘉漁止住了笑意,正色道:「你在試探盛京的人,試探王孤、試探王容離、試探晉承修、試探宮中那位,甚至是在試探你身邊的每個人,而這一切都不是因為你不相信別人。」
他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不相信你自己!你在懷疑你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你懷疑你的每一步棋是否該這麼走,你懷疑你所做的一切,你不相信你自己。」
「我沒有。」顧傾墨冷冷地應道。
嘉漁不管不顧地繼續道:「其實你最不該懷疑的就是你自己,你是大晉最尊貴的神童,是大晉每一個人都稱頌的孩子,你生來就比別人有的多得多,你應該要相信自己,你是大晉...最不該懷疑自己決定的人。」
顧傾墨的眼中,在聽到這些話之後增添了些許迷茫。
「小七,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乘風的將士們,你的父親、母親、長姐、長兄,他們最想看到的可能並不是為了他們而墜入黑暗,負重前行的你。」他自顧自地道。
「他們怎麼會願意你一輩子都背負著上一代人的恩怨,一輩子因為這些債而得不到解脫,而後不擇手段地去復仇,去傷害那些原本傷害過他們,也傷害過你的人。」嘉漁的聲音中,多了一絲絲的苦澀。
「他們想看到的,無非是你開心平安地長大,無非是你能昂首挺胸光明磊落地走完一生,無非是你能嫁個好人家,與夫君琴瑟和鳴,白首不離,他們不會想要看到你這麼累,日日工於心計,到最後還不得——」
「嘉漁。」顧傾墨冷岑岑地打斷了嘉漁的話。
不得善終的最後兩個字她終究還是不想聽到。
嘉漁聞言明顯愣了一下,才應道:「屬下在。」
顧傾墨似乎笑了一下,可似乎又沒有,她靜靜地道:「你們都這麼想,這麼勸我,可你說的那些或許是這世上最想的開的人才可以做到的吧?」
「七小姐聰慧,如何會領悟不了呢?」嘉漁沉聲回道。
「無關領悟與否,」顧傾墨的眼緩緩閉上,聲音也漸漸輕了下去,「只是放的下與放不下而已。」
嘉漁聞言,良久無言。
顧傾墨將被子掖到面前,蓋住自己的臉,輕聲細語的哽咽道:「可我放不下啊。」
聞至此,嘉漁真的無話可說了,在樑上注視顧傾墨良久,最後悄悄隱去。
顧傾墨怎會不知?
她此前一直都堅定地相信自己要報仇,要為顧家冤魂、乘風英靈昭雪,要不擇手段地去達成這一切,她一直覺得自己活下來的意義就是這樣的,她的生命只夠允許她做這些骯髒的事了。
她知道自己聰明,知道自己輕輕鬆鬆就能看透別人看不清的一切,可她不就是仗著這些比常人略勝一籌的天賦才得以回到盛京的嗎?
她靠著一腔怨恨,憑著自己對一切機遇的敏感性,爬到了這一步,她怎麼能放得下呢?
可她還有別的什麼呢?也就只剩下阿霧他們幾個一直陪著她的人了,她也要為他們做好打算,也還要為他們的未來鋪平道路啊。
她從來就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負擔遠遠不止仇恨,她的生命里也遠遠不止復仇這一件事。
她一直是很清楚的。
但她從來沒有發現,原來自己也在質疑,在害怕其實自己所以為的一切都是錯的,她也在害怕自己的每一個決定是否會帶來不好的後果。
她賭不起。
她的肩上負擔著太多的東西了。
以至於在她完成了其中一件的時候,竟然就一下子病倒了,她的身體太不中用,她的時間也根本不夠她去傷春悲秋,不夠她等一等,再等一等,等一個不可能的可能。
她必須要下快棋,她要出奇制勝,她既要不顧一切去爭,又要守好身旁之人的性命。
她等不了了,也耗不起。
顧傾墨想著想著,便沉沉睡去。
顧傾墨依照王孤囑咐,在琅琊整整住了兩月有餘,她才告別琅琊啟程回京。
來的時候趕路急,回去的時候則是能有多慢就有多慢,慢到沐辰這個軟性子都受不了了,要求顧傾墨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
然後顧傾墨秉著「既然已經出來玩了,那就索性舒舒服服痛痛快快的玩一趟,再回去,不然指不定還能不能活著欣賞到大晉的大好風光」這樣的理念,硬是繞了遠路。
雖然曉艾與沐辰甚是詫異顧傾墨作此決定,但還是依照了她的吩咐。
結果他們一行人在路過南川的時候,竟然遇上了琅琊王家的人。
本來很是尷尬的碰面,因為顧傾墨這個時間應是在回盛京的路上,沒想到卻反倒在與盛京更遠的南川與他們碰面了。
可還容不得顧傾墨一行人尷尬,他們就得知了王家人來南川的緣由。
今上的親姑母,大晉的大九公主,蘇介的祖母,於兩月前仙逝,王家人這是來南川參加蘇介奶奶的七七。
至此,顧傾墨才總算是明了王孤先前為何如此著急地要她去琅琊的最本質的那個原因。
王孤必定早在盛京每一個人之前,得知了蘇介祖母命不久矣的消息,擔心顧傾墨出什麼意外,故而將她騙去琅琊。
等到顧傾墨回了盛京,大九公主的喪期去時已久,只要王孜府里的人不提起,晉承修不提起,又有誰會那麼在意一位嫁到南川那麼多年的大九公主,將她仙逝之事拿出來反覆哀思呢?
所以顧傾墨那天早上去找蘇介,蘇介不在府中,而是大清早就匆匆出了盛京。
那天凌晨顧遜白出城的時候,也極有可能聽守城士兵說起了前一天寧王也大清早急匆匆地要求出城一事,以顧遜白的敏銳,他會不知道蘇介那麼著急忙慌地離開盛京的原因?
為何明明收拾好了行李,要與顧傾墨他們一起來琅琊的阿霧,卻在出發那天清晨忽然不來了?難道迷霧什麼消息都沒有傳給他?
就連凌塵閣也瞞著顧傾墨此事!
王孤千算萬算,還是沒有算到顧傾墨為了盛京接下來的布局,並不打算早早地回盛京,而是繞路到了南川這邊先遊山玩水一番。
單單為了這件事,他們也可謂用盡了心思,就連顧遜白也和他們不謀而合。
可是他們為何總喜歡將顧傾墨想的那麼大義凜然?想得那麼脆弱不堪?
她沒有這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