螻蟻

2024-08-15 17:12:10 作者: 蘇佚

  顧傾墨一怔,但只一瞬便神態自若道:「用早膳時聽人家說的,聽說平襄王大婚,齊王準備撒一整日的包子錢?」

  小二並未察覺顧傾墨那一瞬的愣怔,仍舊笑嘻嘻的:「對呀,要說齊王對弟弟是真的好,為弟弟成親準備這麼大場面,京中好些人都去湊熱鬧蹭福氣了呢。」

  顧傾墨只微微一笑,對齊王是否是個好兄長未置一詞。

  小二也並未在意,自顧說道:「小先生來盛京好些日子,也該出去走走,今日上元佳節,東市有三日的花燈會,晚間小先生不妨去看看,那也是咱們盛京的一大傳統呢。」

  顧傾墨一陣恍惚,還不待小二繼續勸說,便拿起碗筷,恢復清冷的溫和模樣:「人太多了。」

  

  這些日子小二也看出來顧傾墨是個不喜歡湊熱鬧的人,遂不再勸:「那您慢用,有事兒喚我。」

  小二出門後,顧傾墨面上的溫和也漸漸褪去,復又變作一副生人勿近的疏離模樣,只是今日的冰冷之中,還夾雜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

  只因為小二提到的那一句花燈會。

  從前,她可是最愛熱鬧的人了。

  用完飯,顧傾墨便喚出了嘉漁。

  「今日太過熱鬧,魚龍混雜,易生事端,」顧傾墨一邊研墨,一邊輕聲道,「晉承佑準備了一日的包子錢,想來不會單單是為自家爭氣的弟弟長臉。」

  「凌塵閣不知你來了盛京,阿嵐姑娘不好有大動作,只派了幾個司音天下的小廝守在接親路上,也提醒了平襄王增加守備,如今戍衛營在他手,想來齊王就算再膽大包天,也不會如此明目張胆。」嘉漁回道。

  顧傾墨一聲冷笑:「想要晉承伋性命的可不止晉承佑,況且此次晉承佑為晉承伋如此勞心勞力,就算真出了什麼事,單憑晉承佑一張巧舌如簧的嘴,黑的都能說成白的,到時說不定他倒成了被害者,那我苦心謀劃許久卻被扼殺在搖籃里,豈不是得不償失。」

  嘉漁不解:「如今平襄王直逼齊王威信,若平襄王出事,首當其衝不就是齊王?」

  「誰能確保盛京沒有沙匪餘孽?晉承偃一直不得寵,而今喪妾不久,風頭大盛的晉承伋卻大張旗鼓地娶晉承偃外祖家的小姐為妻,誰能擔保他不會生事?」顧傾墨輕啟朱唇,幾句話便為齊王晉承佑找好了替死鬼。

  嘉漁愕然:「齊王將罪名推到沙匪餘孽頭上倒是有人信,可九皇子易城侯性情怯懦,待人接物溫和有禮,若是真出了什麼事推到他頭上,想來也沒有多少公信力。」

  「怯懦?生在皇家,有哪個是下不去死手的?」顧傾墨輕嗤,「不止晉承佑要防,晉承偃同樣不是省油的燈,否則之前怎麼就他一個之了藩還能回京來的?」

  嘉漁出了一口氣:「這場仗才剛剛開始,我們要護的這個傀儡竟是群狼環伺,你挑的好一處兇險關隘啊。」

  他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明白,為何顧傾墨要費這麼大心力,將遠在西北的晉承伋弄回盛京,一早還真以為顧傾墨要扶持他來著,可後來見顧傾墨步步為營,卻也不像是看得上晉承伋。

  顧傾墨語氣冷漠:「晉承伋好歹也是為肅清西北匪患出過一份綿薄之力,留著他大有用處,萬不可讓晉承佑草草取了性命,你去找三哥,請他派些人留意,我才放心。」

  嘉漁嗤笑:「這位平襄王一身花架子,能為剿匪出什麼力?他不搗亂已是極好,還要勞動三公子為他小命跑一趟,無非是今日街上人多,你擔心死他一個,百姓恐慌發生踩踏——」

  「盛京的人都該死。」顧傾墨忽然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急促地打斷嘉漁。

  嘉漁沒有呵斥她的口不擇言,而是從黑暗中注視著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一張明艷動人的臉,好似掉進冰窟般凍得發黑,不由得心下微沉。

  沉默半晌,他才嘆出一口氣:「還有別的嗎?」

  顧傾墨深吸了口氣,拉開窗戶,側身瞥了眼樓下:「快要會試了,阿嵐那邊準備地如何?」

  「平襄王已在加緊籠絡名單上的考生,其餘事宜,他一概未告知阿嵐。」嘉漁的聲音低沉了許多,就像是有人往上壓了幾塊大石頭,讓人心頭髮顫,喘不過氣。

  聞言,顧傾墨略微一頓,緩緩出了口氣:「不用知道他究竟用什麼齷齪法子,反正盛京朝堂的沉疴頑疾,這次我們一併借晉承伋之手割開皮肉、刮骨療毒,就當是我為他們準備的一份大禮。」

  上元節一過,會試便接踵而至,顧傾墨為避鋒芒,考了個榜上適中靠前的名次,然而她生得太過扎眼,又是黎安解元,還是惹來不少貢生側目,欲與她結交。

  她於是更加深居簡出,不止為躲開其餘貢生,還為避開一些家族伸來的橄欖枝。

  一些注意她的貢生見此,便也漸漸失了興趣,想找她當女婿或門生的,也不再宴請她,倒是朝中一些清廉奉公的官員聽聞,對她生出些許好感。

  大晉開春好些時日,臨近殿試,卻忽然下了一場大雪,逼得人又將剛脫下的大棉袍穿上。

  這場突如其來的雪好似在昭示著一個不好的開頭。

  這日,昏暗的刑部獄內,凶字號牢房外,兩個輪值的小吏一邊就著小菜喝酒,一邊輕聲聊著天。

  「晚上萬花樓喝酒去?」白面小吏提議道。

  「你還敢去萬花樓?那女人沒死在你床上,你痒痒了是吧?」年長的猛地瞪他一眼,「而且你哪來的錢?最近怎麼隔三岔五逛窯子,你可別步裡頭那人後塵,惹出人命官司來進去陪他,我可沒法和你哥交代。」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和騷臭味,蓋過了那刺鼻的烈酒,熏得人腦袋昏沉,透不過氣。

  白面小吏的眼神躲閃了一下,笑道:「這不上月平襄王大婚,齊王大手筆,我運氣又好,出個外勤剛好撞上撒了包子錢的街,一上午撿的都是真錢!而且我就去萬花樓喝喝酒,軟玉溫香,在這種下雪天最是滋潤,弄出人命幹嘛呀。」

  年長的不疑有他:「那最近也別去萬花樓了,我看這事兒沒完,還有啊,有錢你就省著點,也到了該討媳婦的年紀了,別整日鬼混。」

  白面小吏不以為然,清了一下嗓子,不再理會錢不錢的事:「不就死了個婊子?那殺什麼不好非殺讓人取樂的玩意兒的挨千刀已經躺裡頭了,過不了兩天就該簽字畫押,到時候更有他苦頭吃。」

  「你這張嘴真該讓你哥好好治治!」年長的笑罵他一句,然後左右看了兩眼,湊近白面小吏,放輕了聲音:「你知道什麼,我聽說那天晚上睡那女人的其實是吏部侍郎的內侄,裡面躺著的那個趙護卻是工部郎中家的公子!」

  白面小吏猥瑣一笑:「怎麼的,吏部侍郎家的少爺睡了工部郎中家少爺的心上人,於是工部郎中家的少爺精蟲上腦,衝冠一怒為紅顏,卻畏懼權勢,不宰睡人的,反倒宰了勾人的?」

  年長的拍了他的腦門一下:「就你機靈,胡說什麼呢!」

  白面小吏頗無所謂地扔了一粒花生米進嘴裡:「有錢人消遣就是多,反正天塌下來都有上頭人頂著,我們嘛,吃喝玩樂最重要,管它究竟是一筆什麼帳?佛說因果報應,肯定都不冤!」

  年長的呡了口酒:「誰給你頂?俗話是說個兒高的頂,那還不得是先拿你個小嘍囉當墊背?」

  白面小吏不以為意:「咱們顧大人在啊,管他什麼大案要案、權力糾紛,有顧大人在,咱們小人物,怕啥?我聽說咱們顧大人前段時間又破了個案子,漂亮的又壓了大理寺一頭?」

  年長的瞪他一眼:「壓什麼壓!顧侍郎的四叔可是大理寺卿,咱們刑部早和大理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了,長點記性!」

  白面小吏撇了撇嘴:「我哥說以前長公主為咱刑部破案的時候,顧右丞還在大理寺當寺卿呢,這兩夫妻當時那可叫個針鋒相對,一出什麼案子,咱們兩個對家就——」

  「不想活了你!」年長的下意識高聲呵斥了他一句,忙左右探看一番。

  回過頭來,壓低聲音訓斥他:「在老哥這兒說次芍山舊人也就算了,可別去外頭瞎嚷嚷,你哥被芍山之亂拖累那麼多年,好不容易在尚榮將軍那補了個好差事,別死在你這張沒遮沒攔的嘴上,到時你爺娘靠你一人養?」

  白面小吏幾聲訕笑:「知道啦,不往外說,您是自己人,不會害我。」

  年長的剛想再提點他兩句,外頭就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忙壓低了聲音訓誡他:「管好你的嘴,明兒見了你哥,我非得告訴他不可。」

  「不至於吧?」白面小吏瞪大眼睛,「我不就提了顧右——」

  年長的重重咳嗽了兩聲打斷他的話,用眼神釘了他一眼。

  白面小吏自討沒趣,訕訕地住了嘴。

  「聊什麼呢?什麼不能提的?」門口進來一個提著食盒的青年。

  這青年穿著一身乾淨的讀書人衣服,外頭卻披了一件大氅,相貌平平,喉結邊上有一塊榆錢大小的黑痣引人注目。

  但這身讀書人的衣服也完全掩蓋不了他身上的紈絝味,和他同父異母相依為命的哥哥,刑部郎中楚行慎大相逕庭。

  他時常來刑部給他日夜顛倒的哥哥送飯,故而和刑部許多人都相識,輕車熟路地進來,也沒個人攔著就到了凶字號牢房,張口就嘮起了嗑。

  年長的呵呵笑了兩聲,也沒理會來人的問題:「言酌來啦?又來給楚大人送飯?那可不巧,今兒楚大人出去辦事了,他早上沒和你說?」

  楚言酌似乎有些侷促,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兩圈:「呃...啊!我哥早上走的急,忙忘了吧。」

  年長的心虛,也沒留意楚言酌神色緊張,招呼道:「外頭雪大不大,快到火盆邊烤會兒手,暖暖身子。」

  楚言酌應了,將食盒放在桌上,脫去大氅,搓著手站在火盆邊,眼睛轉了室內一圈,落在了面前的牆上。

  那上面掛著一串牢房鑰匙。

  倒是白面小吏察覺了一點端倪,心中瞭然,遂笑道:「帶了什麼?正巧我們哥倆還沒吃飯呢,我買你這頓飯吧,也省得你白跑一趟。」

  楚言酌立刻亮了眼睛:「你們還沒吃那就趕巧了,我哪能要你的錢,被我哥知道了還不得挨罵,而且也沒帶什麼好的。」

  年長的狐疑地瞥了白面小吏一眼,白面小吏卻是笑得從容:「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萬哥,咱哥倆上外頭吃去,這裡頭實在壞胃口,好言酌,就托你在這兒替我們守一會兒了。」

  年長的還要說什麼,白面小吏就攬著他的肩,提著食盒出去了。

  楚言酌見那兩人勾肩搭背出去了,吞了口口水,目光回到那牢房鑰匙上,眼神閃爍了一下。

  而後他小心翼翼地往裡面的牢房走去,漸漸走進刑部獄昏暗燭光外的一切污穢,鼻息間灌滿濃郁的將死之人的味道。

  「趙護,有人托我來看你。」

  那濺上不知多少人血污的牆上,原本掛在那裡的鑰匙,已不見蹤影,只留下一片猩紅的火光,在這開春的嚴寒中張牙舞爪,露出一個陰森可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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