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殺
2024-08-15 17:12:00
作者: 蘇佚
這日正是立冬,豐城大街上人潮湧動,往來拜冬、趕集,空氣中也涌動著濃郁的豐收喜悅。
因今年春日裡,遭沙匪侵擾多年的西北捷報頻傳,在入秋後更是重挫沙匪,於冬日前蕩平匪患,故而大晉百姓皆興高采烈,歡欣鼓舞更甚往年。
然而在這摩肩接踵之間,顧傾墨卻稍顯突兀。
她行色匆匆,低首穿行於車水馬龍的大街之中,面目陰沉,絲毫不為他人歡欣所動。
行至一家銅鏡攤前,她抬眼一掃鋪上所成銅鏡,正好瞟到其中一面銅鏡中,約莫有兩個懷中抱劍之人警惕地撥開人群,似乎在尋找什麼。
顧傾墨秀眉微蹙,內心一聲冷笑,追得到是真緊,生怕她發現不了似的。
她當機立斷,閃身進入身側小巷,立刻在這星羅棋布的巷道中拔腿狂奔。
其實她極不喜歡體力上的貓鼠遊戲,無奈對方看輕了她,偏生要用此等低劣手段逼得她使出殺招,或者命喪於此。
可惜了,她從踏上回京路的那一刻,就著實沒想過被人牽著鼻子走,從前不喜歡,往後也是厭惡極了。
顧傾墨匆匆穿行幾個錯亂轉口後,便到了出口。
此出口通著一座寺廟的後門。
顧傾墨只一瞬便閃身躲回小巷中,而後探出半個頭。
她生了一雙甚是奪魂攝魄的雙鳳眼,一對漆黑的眼珠子烏沉沉的,只露出一隻,警惕地盯著寺廟後門的一個年輕僧人。
只見這年輕僧人正將一個箱子放到一輛六檐華蓋馬車後,他身量不足,有些吃力。
而顧傾墨眼裡冷漠審視的寒光,竟叫那小僧沒來由地感到脊背發涼,生出些遭人窺看之意,驀地回首卻不見絲毫人影。
小僧蹙眉搖了搖頭,心道白日見鬼,連聲念著「阿彌陀佛」,加緊腳步進廟裡去,像是身後有什麼追著他的妖魔鬼怪,張皇失措地連門也重重關上了。
顧傾墨這才露出一雙眼睛,盯著那廟門看了一會兒,冷漠審視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六檐華蓋馬車上。
大晉王爵加身之人方可用六檐華蓋馬車,瞧這樣子,像是寺廟裡有位王爵品階的貴人要出城,臨近年關,想來必定是進京去,倒是能送她一程。
此時周遭無人......
顧傾墨只思量一瞬,便三步並作兩步,立刻不請自入了那六檐華蓋馬車。
顧傾墨剛藏身進馬車,寺廟後門就「吱呀」打開,並著一個中年僧人的責備之聲,又有四個小僧抬出了兩隻箱子,放在貨車上。
其間還有方才那個匆匆逃進寺廟的小僧,中年人正是在斥責他關門之舉。
顧傾墨一邊聽著馬車外的聲音,一邊將目光落在了馬車內的柜子上。
她只是想要不費吹灰之力早些擺脫那幾個尾巴,不管馬車主人是誰,今日送她一程,來日她必定會還此情。
這麼想著,便輕手輕腳地行動了起來。
馬車外五人剛安置好東西,寺廟後門便出來一行人。
在前與主持道別的青年肩寬腰窄,身量修長,尤為顯眼,一雙千嬌百媚的丹鳳眼裡頭,卻盛了一對淺灰色的眸子,倒顯得清冷出塵。
他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嘴角帶著的溫柔笑意甚是勾人,服飾低調卻華美精緻,怎麼看都非俗物。
主持道:「師兄於平襄王之藩前渡他佛法,而今平襄王肅清西北匪患歸京晉封,思及往事,於是向陛下提議今年冬至祭天佛事改交由師兄主持誦經祈福,師兄上承天恩,實乃靜林寺上下之福。」
青年笑道:「緣慧大師善緣,平襄王也是心有佛祖,得道升天。」
主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又道:「只是原本冬至祭天佛事都由宮中佛院主持,而今事出突然,年關將近,寺中諸事繁雜,人手實在不夠,幸遇王爺大恩,勞煩王爺送所需佛經前往盛京,交由師兄。」
那被主持稱作王爺的青年微微垂首:「弟子為佛祖差遣,實乃大幸,定不負主持所託,及時將佛經送至靜林寺。」
開口聲音清澈如冷冷泉水般悅耳,更添一絲美感。
顧傾墨在馬車內將兩人言語聽得一清二楚,卻面沉似水,穩如泰山,就好像那之藩六年之久的五皇子北州郡王,今次得以獲功返京晉封平襄王,非她之功一般。
青年一行人與主持等人告辭。
青年上了馬車,身後著廣袖長衫的少年書童則落座於前室驅車,另有一中年車夫驅使前頭貨車。
於一位王爺來說,出行只帶這麼兩人,也著實太寒酸了些,根本不符合儀制,顧傾墨只消細細一想,便能立刻猜出此人身份,然而她現今困於馬車之內,對外面的情況分毫不知。
青年入內的瞬間,顧傾墨的手便握緊了靴內匕首,一隻雙鳳眼透過櫃縫,緊緊地盯著這馬車的主人。
因她太過專注,而忽略了看到對方第一刻時那一瞬的心悸。
青年卻是同樣感受到了那一瞬不同尋常的心悸,卻只略微蹙眉便從容入內,端坐於馬車一側。
馬車漸漸往前駛去,青年盯了書櫃一眼,顧傾墨感到目光好似與他對上一瞬,對方帶著似笑非笑的打量,竟讓她有些久違的毛骨悚然。
然而青年只是盯了書櫃一眼,便像是失去興致一般,悻然垂眸,閉目養神去了,那些似笑非笑都像是顧傾墨那一刻的臆想。
顧傾墨不敢大意,眯眼打量了青年一陣,然而馬車內光線昏暗,只能朦朧看個大概。
大晉與青年年紀相仿的王爺們,三皇子齊王與十皇子瀾王從不出盛京,平襄王適才返京封王,更不可能出現在此,那大晉如此年紀便王爵加身的,只有一人。
便是大晉唯一一個未建功勳卻十六歲便封王,也是大晉唯一一個異姓王的南川蘇家的寧王蘇介。
加上禮佛一條,馬車內端坐小憩的青年,不是那自幼掛名佛門的寧王蘇介,還能是誰?
但寧王蘇介自幼住在南川本家,常年不回盛京,而今在這半道上遇見他,也著實新奇。
顧傾墨思量著,愈發好奇地打量著他,像是要將這個身負眾多傳聞的人看穿一般。
「放肆,仔細看看你要搜查的是誰的車駕!」
顧傾墨正專心致志於觀察寧王蘇介,卻被這一聲呵斥驀地打斷思緒,心頭一跳,整個人以驚,立刻眯起雙眼盯著車中動靜,不敢懈怠。
馬車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端坐小憩的寧王蘇介卻連眼皮也未抬一下。
車外傳來零星對話。
「豐城衛有重犯走脫,府台大人有令,細細搜查這幾日出城的車馬行人,還請貴人打開車門,讓下官例行檢查。」守城士兵不卑不亢地揚聲道。
顧傾墨眉頭一跳,唇邊勾起一絲冷笑,心道琅琊王家真是好手筆,連豐城府台具已收買,只為取自己性命,阻其進京。
然而她一邊暗諷琅琊王家,一邊卻在揣度蘇介,不知這傳聞中溫和恭謙的寧王,是否聽出其中貓膩,又會否打開車門讓守城士兵檢查。
畢竟她的確是不請自入,而豐城府台在立冬這日,還用這般愚蠢明了的藉口封城嚴查,當真目標明確,毫不含糊。
「沈伯,」書童叫住正欲與守城士兵爭論的車夫,向那攔路士兵溫聲道,「我們王爺久居南川不常走動,是以官爺認不出我們王爺的車駕,也是無可厚非。」
守城士兵風雨不動:「下官奉命行事,無意冒犯,還請貴人稍加配合,省卻不必要的麻煩。」
顧傾墨眉心微蹙,打量著仍舊閉目小憩的寧王蘇介,萬千思緒走馬而過。
她不曾與蘇介打過交道,對這個整日在南川吃齋念佛、孝敬祖母的異姓王,也並未深查,只聽說他向來溫和有禮......
書童卻話鋒一轉:「我們王爺再不濟,那也是陛下親封的異姓王,便是在盛京皇城也不曾被誰攔下檢查,任誰見了寧王府車駕都要恭敬三分,怕是這豐城更比盛京,豐城府台的命令更甚陛下顏面三分?」
書童語調溫柔,卻笑中帶刺,守城士兵一時有些舉棋不定。
書童嗤笑一聲,復又開口:「方才這位官爺說豐城衛有重犯走脫,那如今官爺要求搜查我家王爺的車架,難不成是懷疑我家王爺窩藏逃犯?」
守城士兵忙道:「下官不敢!」
書童態度從容,仿佛在開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又或者逃犯什麼的根本是子虛烏有,只是府台大人見我家王爺不收其禮,不肯替他在我家大九公主面前進言,拂了他的面子便要隨便安個罪名構陷我們王爺!」
守城士兵是個老實人,聽那書童咄咄逼人,明明有些慌了神卻仍舊油鹽不進,盡忠職守:「下官不曾見過世面,若有冒犯寧王之處,還請王爺海涵,但府台大人有令,下官不敢不從。」
書童見他難纏,一聲冷笑:「官爺究竟是何意?說奉府台大人之命來搜查我們王爺車駕,不是懷疑我們王爺窩藏逃犯,將他當作犯人看待又是什麼?恐怕陛下聽了也是這個意思呢。」
守城士兵依舊態度堅定:「待下官檢查寧王車架後,若的確沒有發現可疑之人,王爺車架自然可以平安離開。」
顧傾墨原本還有些擔心,但此刻聽那書童一番欲加之罪,心中對車內這位風雨不動,傳說中深入簡出、溫和有禮的寧王蘇介!添了一絲鄙夷,將溫和有禮一詞重重划去,換做「作威作福」。
手下如此熟稔地仗勢欺人,不是經年累月上行下效是什麼?
不過倒是間接幫了她,況且聽這意思,像是曾拒受賄賂,便又在心中給他添上個清廉自省。
顧傾墨思及此,略帶譏諷地一挑眼尾,已出黑靴的寒刃復又沒入靴中,只是那隻骨節分明的素手仍舊緊緊握著刀柄,一刻不曾鬆開。
外頭僵持不下,劍拔弩張之間,另一個守城士兵忙上前打圓場:「大人折煞小的們了,是小的們有眼不識泰山。放行,快放行!」
書童不依不饒:「不搜查了麼?違背了府台大人之命,將逃犯什麼的放出去可就不好了,又或許我們王爺...就是那個所謂的逃犯呢!」
「這...大人您,您真是愛說笑。」打圓場的那個士兵在一邊尷尬賠笑。
「書言。」方才還睡得昏沉的寧王蘇介,不知何時睜了眼,開口清晰的兩個字砸在顧傾墨剛剛放鬆些的神經上,嚇得她下意識地後靠,後腦勺撞在櫃板上一聲悶響。
她立刻睜大雙眼盯著櫃外的蘇介,只見蘇介只是略微垂了下眸子,並無其他動作。
顧傾墨屏住呼吸,心如擂鼓,因後腦勺當真撞疼了,一雙勾魂攝魄的雙鳳眼中已隱隱積蓄了些晶瑩液體。
她心裡隱隱生恨,沒來由地感覺蘇介是故意的!
那叫書言的書童不再同他們唇槍舌戰,車也動了起來,蘇介仍舊合眸,似乎總也睡不夠的虛弱樣子。
顧傾墨忍下淚水,大氣也不敢出,又怔怔地精神了好半晌,直到前室傳來另一個聲音。
「王爺,解決了三個來路不明的刺客,是否要繼續追查?」那聲音冷漠乾脆,不帶絲毫感情。
蘇介動了動唇:「不用,退下吧。」
聞言,顧傾墨指尖微微發顫,還未來得及思考,蘇介復又開口:「前有岔路,不知閣下目的地,出來先緩緩腿腳酸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