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子裡的賀南風
2024-08-19 16:36:44
作者: 長亭落雪
盛元之事,李昭玉早點明過,凌釋曾勸阻過,王守明也質疑過,但賀南風各時有各自的理由足夠支撐,便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
是凌釋所言般,對男女之別的偏執,還是歸於意圖證明自己,或者開始之後,便也有些騎虎難下,只得一次一次,從罌粟到陳盼兒,再到殺子的種種,甚至找了各種先賢的理由說服別人,也說服自己。
而李昭玉並不在乎這些,她這趟入宮,是確認女皇下旨讓自己帶兵攻打北胡的。聞言蹙了蹙眉,一邊攜手往前走,一邊道:「不是你說,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什麼,自己要變通,也不要對他人行事過於苛責?」
賀南風神色越加無奈,無奈中又帶著幾分愧疚:「是。」
「皇權爭奪本就血腥,武則天當年更甚於此。」李昭玉道,「誰當政都是一樣,何況陛下身為女人,遇到的反對便也更多。」
賀南風驀然止步,側頭看著對方,緩緩道:「可皇權爭奪的血腥,不該由狹隘而肆意擴張。那些臣子並非罪大惡極再不可用,晉王凌玥更本就是無辜之人,他們不該受到這樣對待。」
李昭玉頓了頓,道:「你究竟是為那些大臣,還是為晉王凌玥?」
「都是,」賀南風回答。
李昭玉看她神態有異,思量片刻,道:「可如今木已成舟,她做她的女皇,你做你的大臣,我伐我的北胡,各相得宜豈非正好。」
「不好。」賀南風道,搖了搖頭,卻又沒有後話。
李昭玉便不由蹙眉:「那你打算如何?」
確實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賀南風嘆了口氣,重新往前走:「我也不知。」
身後李昭玉看著她的背影,身上文官服侍的鶴紋於日光下熠熠生輝,默然片刻,也跟了上去。
一路沉默著,到宮門外兩人才各自分別。
賀南風登上侯府馬車,凌釋便早候在車裡。見帘子掀開,就立即對他一身官府的小妻子,含笑著張開手臂。叫後者饒心有思慮,也不由一見便露出溫柔笑容來。
凌釋如今已是最年輕的按察司正使,與賀南風一般正三品官職。屬於皇室子弟中,極少有實際官職在身的。也確實履行他先前說出的承諾,即便沒有逸王世子妃位,其他貴女命婦有的一切,他都會能給她。
而賀南風從前父女、夫妻、姊妹同朝為官的期望,也在此時徹底實現了。
「可累了?」凌釋溫柔笑道,一面將她整個攬在懷裡,抬手輕撫著少女的頭髮。
賀南風搖頭:「寫寫記記而已,又不比你的按察司,哪能就累到。」
凌釋一笑,道:「那我方才從窗口,見你一路沉默異常,難道是你昭玉姐姐惹了不成?」
賀南風聞言微微沉吟,片刻抬眸,道:「阿釋,早先我叫你去救陳盼兒,你可想到,之後陛下會因此事不喜於你?」
凌釋點頭:「嗯。」
「那你為何不勸阻我?」
凌釋看著她,溫柔笑了笑,回答:「人命關天的事,哪能顧及太多。再說,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也喜歡這樣的南風。」
賀南風凝眉,又道:「可此事的確留下隱患,叫陛下而今,總以此提醒於我。」
說是提醒,倒不如叫威脅。但她不必言明,凌釋已經聽懂,少許思量後,道:「南風,陛下和我,誰對你更重要。」
賀南風一怔,不知他這話從何而起。再說,就算找人作比,也該是李昭玉,哪裡跟盛元有半分關係?
雖是不解,還是做了回覆:「自然是你。」
「那若你救婉儀那夜,知曉對方會在以後給你帶來許多苦惱,你還會插手,盡心盡力麼?」
賀南風今時救謝婉儀的那夜,的確不知對方身份,也不知她會給自己帶來許多麻煩,險些就分走凌釋。但後來一切保護、照顧,卻都是在猜出她身份後依然如此的。
故此刻想了想,還是道:「會。」
「為何?她是生是死,跟你本就毫無干係?」
的確本沒有關係,她不插手,也不過是對方前塵該有的宿命罷了。但賀南風微微一頓,回答:「因為她被我知曉,在我力所可及之處。」
「知曉了,便要救麼?力所可及,便要盡心盡力麼?」凌釋又問。
賀南風默然片刻,點了點頭。
所以不管救陳盼兒的結果如何,她都會救,而他也必然會救。
賀南風恍然失神,這不是自己一直來,力求不再重蹈覆轍的,前塵所有的缺陷麼?
因為前塵被此所誤,這種莫名其妙的悲天憫人,莫名其妙的關懷和犧牲感,叫她在月夜對孤獨的宋軒一見鍾情,叫她以為自己害死了恆順的面首槿華,叫她不知分辨真偽是非,被柳清靈矇騙到死……
是故當初李昭玉問起,她竟為何不打算關懷東鄰表兄時,賀南風回答,因為她覺得「那是一種病,讓人沉浸在自以為是的善良里,對人對事盡心盡力,又不加分辨和防備。其實不過,是無知愚蠢,又涉世未深了些。還沒明白一個人能應該保全的只是最珍愛的東西,其他力所不及也都無意義,更沒明白在這世間愚蠢而不加防備,沒有理智權衡的善良,是最無用、最多余的東西。然一旦有朝一日看清了這個道理,自然也就不藥而愈」。
她一直以為,今時的自己,早就看清這個道理,所以不藥而愈了。直到此刻才明白,燕來她骨子裡,還是前塵的賀南風。
她是學會揣摩人心,知道分辨真偽了;她也是學會工於心計,立志身居高位了。但今時博學聰慧、步步為棋的中書舍人內心深處,依舊住著前塵那溫柔善良、悲天憫人的賀三小姐。並從心底由內而外,依舊主宰著她的選擇,她的作為。不過今時,有了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凌釋早就看清的東西,而她直到此刻,才赫然發覺。
難怪他總會說,他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他也喜歡這樣的南風。因為她的阿釋一直知道,不管如何變化,那六歲是為了僕人哭暈在兄長懷中的,善良澄澈的女娃娃,一直就在眼前。
賀南風忽然覺得有些酸鼻,伸手環住凌釋的要,溫柔道:「阿釋,有你真好。」
凌釋垂眸在她額頭輕輕一吻:「不管還會遇到什麼,我都會在你身邊。」
「好。」
車馬遲遲,兩人相擁而坐。
不知過了多久,凌釋忽然叫停馬車,掀開帘子一角看了看,對賀南風笑道:「還想不想吃洪喜樓的糕點?」
洪喜樓是兆京一處有名的糕點零嘴鋪子,賀南風小時候經常同紅箋流雲坐馬車去買。也就是在這附近,撞見了凌釋假作不識繞路過去,叫夫君一直暗怨於心,之前在寒山書院還刻意提起。
賀南風便不由失笑,滿目溫柔情意:「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凌釋回答,又忽而想到,自己好似是對所有吃食相關的,都記憶尤新,從她小時候吃的虹霓子,到常買的糕點鋪……
頓時有些赧然,笑了笑道:「我在車裡等你,你同紅箋去買點喜歡的吧。」
他知她今日心情不虞,便想著吃些糕點或許能緩和。加之兩人又畢竟還未成婚,叫人瞧見又風言風語,便自己留在車中,讓小妻子和外頭橫木上的丫鬟一道去轉轉。
賀南風知道夫君心意,便也答應下來。下了馬車與紅箋一起,往洪喜樓走去。
臨近傍晚,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賀南風一身官服,且賀家嫡女在兆京無人不知,一眼就能認出來,便還不及開口,洪喜樓掌柜已將上好糕點裝了滿滿幾大袋子,一面塞到紅箋手中,一面向賀南風恭迎不止。
言語間透露,他將賀南風小時候愛買的幾樣當做招牌,不想效果出奇的好,滿兆京從貴門小姐公子到平民子女,都爭搶著要買賀三小姐喜愛的,因為這還叫掌柜多請了好幾個師傅。
賀南風一時哭笑不得,好容易躲出門來,正預備回馬車時,卻忽然似想起什麼,莫名往旁白的街道走去。
紅箋雖詫異,也只得趕緊跟上。行了約摸兩三百步,就在轉角處看見一處賣香燭元寶的小鋪子,門口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漢子正坐在木凳上,一下一下打著紙錢,察覺有人靠近,剛預備起身招呼,便被對方一身官服有些微微驚到。
半晌警醒,霎時明白這少女是何等人物,連忙起身行禮,恭恭敬敬道:「草民見過賀三小姐——不,翰林,不中書賀大人……」
他說完,卻並未得到回覆,實在好奇抬起頭時,卻見那女大人一雙清澈眼眸,帶著種莫名的複雜情緒,目不轉睛地盯著一旁似睡非睡的大黃狗。
「賀,賀大人?」漢子試探著,又叫了聲。
賀南風這才回過神來,面上回復尋常溫和笑容,對漢子道:「這條狗,是一直就在麼?」
漢子不明白堂堂中書舍人,為何會來這裡問起一條狗,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回大人的話,是的,旺財它一直都在。」
「旺財?」
「對,它叫旺財。」漢子道,又似覺得這個名字俗氣,定入不了賀大人的耳,便輕輕紅了臉。
賀南風卻看著他,似回憶什麼,片刻道:「那它如今多少歲了?」
「回大人的話,旺財四歲。」
「四歲?」賀南風再次看向黃狗,道,「那之前……」
漢子露出豁然明白的模樣,笑道:「之前的是元寶,是旺財它娘。」
「元寶。」
漢子點頭,說著起了勁兒:「聽阿婆說元寶活了快十二年呢,不過它早先喜歡睡路中央,後來有個女娃娃把它引回來又提醒阿婆,自此才注意的,不然或許早就被馬車軋了……」
他說著,手中鐵錘無意落地,一下驚醒了那睡覺的黃狗。
正當漢子趕緊告罪時,黃狗卻在短暫驚嚇後,看向賀南風仿佛熟識一般,朝她搖頭擺尾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