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互隱否
2024-08-19 16:36:23
作者: 長亭落雪
賀南風忽然明白她的要求是什麼了。但還是不禁詫異,什麼樣高身份的人,會在積善會行兇,讓謝婉儀無可奈何,找到自己來。
她頓了頓,道:「你說吧,那人是誰。」
謝婉儀靜靜看著她,片刻,緩緩吐出三個字來:「趙珂行。」
賀南風愕然愣住。
因這趙珂行,是盛元長公主和駙馬趙俊所生的次子名諱,今年才十三歲。
她不由蹙眉,神情詫異道:「你說的,可是珂郡王。」
按理說出嫁隨夫,趙俊既是個普通翰林,兩個兒子便不該有爵位,但當初盛元公主懷著次子時備受煎熬,險些難產而死,誰料出生後卻十分可愛討喜,惹得皇太后連連無奈笑道,只怕是上天送下的小魔王。此後對其萬分寵愛,皇帝順從母意,七八歲就給他封了小郡王。
賀南風往昔在宴會街頭,也見過這郡王爺,生得白皙通透,跟他母親盛元確有幾分相像。不過興許自幼嬌寵慣了,總是仰著下巴十分倨傲模樣,幾番照面里,賀南風也只一笑皆過,懶得看他。
記憶中,珂郡王始終是個不大不小的孩子模樣。而今忽聽謝婉儀說他殺人,自然震驚不小,所以再次確認。
而謝婉儀也再次給了答覆:「不錯,就是長公主次子,皇上親封的珂郡王,趙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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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南風再次微驚,沉吟半晌,才抬眸緩緩道:「他如何殺了人。」
接下來的話,謝婉儀說得極其平靜,但在場之人都能聽出,她越平靜,言語之下的憤怒和仇恨,就越沉重。
賀南風是知道長公主曾多次支持民間善堂舉措的,還曾帶著夫婿兒子,親自前往陳郡,為難民募捐財物。不管是為立德行之名,還是真心助益百姓,賀南風都覺此是好事。
只未料,她那幼子趙珂行卻看著善堂的大量財物動了邪念,之後幾回獨自南下參與,都倚仗權勢擄走大半。
積善會眾人一開始以為珂郡王前來襄助十分歡喜,後來發覺對方意圖不軌時也只得忍氣吞聲,誰知趙珂行得了甜頭欲罷不能,胃口越來越大,擄走的財物越來越多,以支撐他驕奢淫逸的糜爛生活。
後來,積善會一個後生得知後忍無可忍,前往找珂郡王對峙說理,未料竟被他命下人活活打死……
這,就是謝婉儀北上找到賀南風的原因,因為積善會畢竟只是民間組織,珂郡王身份高貴,他們報到官府,也被打壓下來不了了之。
不僅如此,會中諸人還都受到身家性命的威脅,那些怕事的就索性離開不幹了,眼見朋友無辜喪命,又見積善會即將分崩離析,她實在無法,只得拿出,本一輩子不願意去碰的那塊玉佩,入兆京來。
賀南風靜靜聽完,見女子眸中隱有淚光,心中也不禁暗暗嘆了口氣。凌祁的皇家無情,而身居下位之人,又何嘗獲得痛快?
好在,她早就明白,這世道求存不易,善良之人更改工於心計,也更要身居高位,否則你的良善除了任人欺凌,沒有半分價值。今時重回後,也確實做到了自己所想,一步一步才至而今,才可以被對方提出要求。
可對方,畢竟是盛元的兒子。如今,又在長公主受封皇太女的關鍵時刻,若此事出來,定被陳遠等一眾大臣抓到把柄,道長公主教子尚且無方,何堪擔皇太女大任,勢必影響大局。
謝婉儀見她沉默不語,似看出對方猶豫,忽而一聲輕笑,道:「怎麼,三小姐覺得,不該償命了麼?還是想將那玉佩還給我?」
她語氣輕蔑,又難免咄咄逼人。賀南風還未回話時,身旁紅箋已不忿開了口:「謝小姐這話就不對了吧,我們小姐又不欠你什麼,她給你玉佩是一番好意,二十萬兩銀子可也不是小數目。你卻回頭這樣姿態倨傲、強人所難,果真看我們小姐人善好欺麼?」
男女之事從來不是只要一廂情願就得善終的,從這個角度講,她不得凌釋喜歡是她和凌釋的事,賀南風確實不欠她什麼。何況她還曾救了謝家小姐的命,又後續一直保護、照拂,怎麼看,都已仁至義盡了。
謝婉儀一怔,未料一個丫頭也這樣伶牙利嘴,當即蹙了蹙眉,道:「怎麼,三小姐也覺得婉儀強人所難麼?」
看模樣,大抵只要對方說出一個「是」字,她便會立即轉身離開。
賀南風笑了笑,示意紅箋不必著急,思量片刻,道:「無故殺人自當償命,南風並不為難。」
「那三小姐是答應了?」
賀南風抬眸,不答反問:「此事發生多久了。」
「一個半月。」
「唔。」賀南風淡淡一笑,「你且先回去,不要聲張,我定會處理。你們,等著消息便是。」
謝婉儀將信將疑,但還是沒有再說什麼。又喝了幾口茶,便被還珠送出府去。
賀南風是會處理,並暗自慶幸,是謝婉儀先來找到自己。否則,這已發生月余的事,就算當地官府懾於權勢不敢問罪,就算珂郡王的人一路嚴密打壓,防止外傳,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積善會恁多人,終究會為旁人知曉。
她先得到消息還是好的,若叫陳遠等人拿到把柄,到時候金鑾殿上有理有據一番陳詞,御前帶證人審案子,公主必會被打得措手不及。
難怪先前數月,珂郡王都少在公主府,原是到陳郡搜刮金銀了。只怕殺人這件事,他也必定瞞著自己母親,否則長公主應該早有應對。
於是謝婉儀一走,賀南風便換了輛沒有標識的馬車,悄無聲息地就到了公主府。
在賀南風看來,無故殺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珂郡王此番作為,是無論如何都保不住的。何況她從心底就並不想保,遂提醒盛元若不先行秉公處理,但凡絲毫偏私,定會影響繼位大局。
盛元聞得消息時十分詫異,爾後平靜下來,自然也知曉賀南風說得不錯,但畢竟出於母子情意,且珂郡王又是她最疼愛的幼子,哪裡捨得送去有司受審?
賀南風見公主久久不語,便又勸道:「此事已過月余,公主若再猶疑不定,時間拖得越長,則到時包庇子嗣的嫌疑越大。公主這麼多年苦心經營,難道要功虧一簣麼?何況,珂郡王畢竟年小,到時或蒙特赦,不定喪命,但若被臨江侯作為公主的把柄推到皇上面前,則上下都不保啊。」
她說得字字狠絕,又情深意切,叫盛元聽罷沉吟良久,終是長嘆一口氣,眼中雖有悲傷不忍,還是點了點頭。
而賀南風也必須這樣講,因為前塵並未聽說過珂郡王殺人的事,他也一直過安穩自在。但這廝既然本性驕縱狠厲,積善會之事又不曾因為今時種種而發生改變,大可能,前塵趙珂行依舊殺人,卻沒有謝婉儀找到自己,也沒有陳遠為政敵,所以長公主得知此事後,傾力壓了下去。
賀南風不喜趙珂行,卻也並不恨他。此舉除去答應謝婉儀的要求,便是出於無故殺人自當償命的應當,她必須敦促盛元,叫她不存僥倖之心,將兒子秉公送去查辦。
且她知道,對方一定會這樣做。所以才叫謝婉儀安心回去等著消息,而先不要聲張,則是怕公主做決定之前,被陳遠得知。
到之後跟李昭玉提起時,賀南風還自覺此番兩相得宜,既無傷謀劃大事,又維護了天下正義。只不想,結果來得大同小異,卻又萬分出乎意料。
因為,盛元沒有秉公將趙珂行送去有司,而是將他,在府中打死償命。
賀南風在去公主後的第五天,聽到這個消息,便剎那覺得心中寒意流淌。虎毒尚不食子,秉公送去法辦是一回事,下令打殺了自己兒子償命,卻又是另一回事。
而長公主在打死趙珂行償命之後,又因為悲痛欲絕而昏迷不醒,一連幾天茶水難進,再見皇上時,都以消瘦得脫了形……
叫開始所有聽聞消息時,震驚裡帶著敬佩和些許畏懼的人,都又為母親深情不住感動。更為長公主身為皇太女的大公無私,和身為母親的痛苦為難,而不由感動憐憫。
殺子償命是正直,過後痛哭崩潰是仁義。如此雙方俱全,既得了朝野的美名,又不會落於無情之地。
只怕連陳遠都難以想到,她用本可能毀掉自己的這件事,反徹底坐穩了皇太女的位子。
其間,唯有「兩方得宜」的賀南風,獨坐窗前久久不語。
紅箋看得不解,便開口道:「長公主秉公無私,將來為君必定公正清明,小姐難道不該高興麼?」
賀南風未答,沉吟片刻,道:「紅箋,你可讀過一句詩。」
「什麼詩?」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這是白居易的《放言五首》其三,意思是事情未蓋棺定論前,真偽不辨。就像周公要是早死,只怕大家都以為他想篡位,但真正想篡位的王莽,早些時候卻很謙恭。
紅箋自然讀過,於是點了點頭。
「那你可知,這王莽謙恭之時,可做了件什麼樣的事。」
「什麼事?」
賀南風抬眸,緩緩道:「《漢書》記載,王莽退隱新野期間,他兒子王獲殺了一個奴婢,當時有規定,殺奴只要交錢,即可免罪。但王莽為了早日東山再起,獲個好名聲,而逼迫兒子自殺。」
紅箋一怔。小姐的意思是,長公主殺子,也僅僅如王莽般,為了獲得好名聲而冷血無情麼?
她想到,但不敢說,已聽賀南風嘆了口氣,繼續道:「法當公正不假,但若自己先無人情,則細思之處,終究可怕多過可敬。故孔子道,『父子互隱』,雖未必明智,卻有人情。」
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父母子女,兄弟姊妹之情,生而有之。若為家國大義,而不得不傷害尚可原諒,若為爭名奪利便犧牲家人親情,實在寒涼。
何況是從來便最在意親人的賀南風,無論如何顧全大局,如何作想,對長公主此番行為,總覺心中遲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