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男女別

2024-08-19 16:33:22 作者: 長亭落雪

  恆順自然願意。

  她圓盤一般的臉上帶著張揚而輕蔑的笑容,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槿華,再看向賀南風,道:「想不到咱們北燕雙姝,也跟本宮一樣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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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放肆大笑起來。周遭命婦貴女和滿堂公子皇孫,也是個個面色複雜神情莫辨,隨即只等一聲輕笑,便傳來六公主慶元諷刺的三個字:

  「哼,假正經。」

  畢竟賀南風身份不低,父親榮寵正盛,自己又是開朝第一個女翰林,皇帝親賜的姝名,其他女兒雖然又認同慶元的話,卻不敢跟著嘲諷,便個個拿扇子掩了唇鼻,低低議論。

  這侯門嫡女,還未出閣便收了面首,日後如何嫁人?或是不打算嫁人,與她那男女莫辨的昭玉姐姐廝守終生麼……

  今日之事傳回侯府,只怕文敬候賀佟要氣得暈厥吧?也是賀家活該遭此,先有婚前失貞的兒媳,又有未婚收寵的小姐,大概賀家風水不好,盡出這些有傷風化的女子……

  賀南風前塵這時,正屬滿城笑柄,未料此生經營下來,還是得重蹈覆轍。

  凌釋聽著旁人議論和嗤笑,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抬眸,卻見少女依舊笑意吟吟,對周遭議論充耳不聞,向恆順公主端莊淺淺一禮:「那如此,槿華公子筵散後,便隨南風回府了。」

  恆順笑容陰冷,胖手一揮道:「那是自然。希望三小姐日後,可要好生對待槿華。」

  「一定,殿下放心。」

  恆順知曉,她就是背後算計自己的人,卻本就不由幾分驚訝,因為賀南風此人會因為皮相看中一個面首,實在不合常理。而她不僅為他謀劃,更為他公然出面,將自己的清白名聲置於不顧,也要帶他回府,就更令人驚訝。

  恆順不由看向少女,試圖從對方溫柔美麗的眼神中,瞧出些許強自鎮定和惴惴不安的痕跡,但一分都沒有找到。

  她知道自己已被恆順公主視為仇敵,卻絲毫沒有怯意。她一如往常的溫柔笑意,就是對恆順最大的挑釁。

  旁人不曾察覺處的淡淡目光交匯,已將兩人戰局靜靜拉開。

  賀南風淡淡瞟了對方一眼,依舊不緊不慢舉杯喝茶。察覺槿華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便向他露出一個安撫的溫柔笑容。

  如此,算坐實了賀家三小姐,垂涎一個面首的無雙皮相,而不顧貴女清譽,也要收留了。

  高座之上,一邊宋皇后面色詫異而凝重,另一邊的盛元長公主,卻望著不遠處的紫衣少女,微微勾了勾唇。

  筵席散後,槿華公子果然便隨賀家三小姐一起,於眾目睽睽之下同上馬車,逕自離去。

  人們看到在出公主府的路上,衛王凌夙神色不虞地追上賀家小姐,似乎要個解釋一般。但對方卻只面色不解地蹙了蹙眉,不予理會。

  「你拒絕本王,卻要和九姐的一個面首好?」凌夙不甘,伸手預拉賀南風的衣袖,被對方躲開,「難道本王堂堂王爺,還比不上一個男寵?」

  賀南風有意無意,將槿華護在身後,好似怕凌夙往他身上撒氣一般,便看得凌夙更青紅了臉:「你——」

  大抵想問她的端莊矜持去何處了,但又似乎終究顧及對方臉面,不欲像慶元一般諷刺,只得住了口。

  隨之而出的恆順公主大笑走過,對著衛王一番似笑非笑的言語譏諷,道他確實比不了她的槿華,否則賀家三小姐怎會愛慕難捨呢。

  她身後皇室子女們,便一齊笑了。

  賀南風視若無睹,只向凌夙淡淡道:「王爺多慮了,你的話,南風也不明白。」

  說完,便帶著紅箋和槿華,逕自走下丹墀,往府門而去……

  於是九月初的兆京內外,剛從寧王謀反中緩過神來,方才還在驚嘆尚書大人料事如神、國之肱骨,這廂便被賀家三小姐收納面首的消息震驚得無以復加。

  還沒入夜,上上下下便已熱議紛紛。賀家其他人不敢置喙,到晚間賀佟父子歸來,便立即趕往疏影閣,詢問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好好一場生辰宴,便鬧出恁大的笑話來?

  尤其賀承宇,更不解妹妹明明已和凌釋相互有情,卻為何忽然為個面首自毀名譽不說,如此豈非要將婚事作罷?這種事情,凌釋堂堂逸王世子,怎麼可能包容?就算他包容,逸王夫婦怎麼可能容忍,旁人又會怎麼指指點點?

  賀南風知道自己不管如何解釋,都無法叫父兄認同,索性緘口不言靜靜將質問和責罵聽完,只在一旁恭敬倒茶。

  侯爺同世子極少對小姐這般疾言厲色,故而幾個丫頭站在門外,都聽得個個心跳如鼓,面面相覷外,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等父兄將該說的都說了,賀南風才端正坐下,不緊不慢開了口:「請父親和大哥放心,南風會解決好的。」

  賀佟氣還未消,凝眉道:「你如何解決?你都將人帶回來,安置在侯府里了,還怎麼解決?」

  自她帶著那面首進入賀家起,侯府嫡女的名聲,文敬候一脈的清譽,便已都化為烏有了。

  賀南風沉吟片刻,抬眸看著父兄,緩緩回答:「大戶人家的公子,多是還未婚配便有暖床丫鬟,為何南風身為侯門貴女,便不行?是南風身份不夠高,還是才學不比他們好。」

  兩人聞言一怔,未料那般溫柔清澈的少女,會有這種想法。賀佟面色微沉,道:「男是男女是女,豈能如此做比?」

  自來男女有別,所以宋珮婚前失身叫不貞,衛王凌夙四處留情,則叫風流。

  要論身份才學,世間而今能與賀南風做比的男子,確實不多。但她畢竟是個女兒,便要遵守世道得到規則,即便足夠底氣,也不該冒天下之大不韙。

  賀承宇蹙眉,不知想到什麼,頓了頓,道:「南風,你是真心喜歡那個面首麼?」

  賀南風默然未答。

  「還是,你只是為天下女兒不公,所以這樣做?」

  他既怕賀南風背棄凌釋,鍾情一個面首,卻又更怕妹妹像她言語一般,是出於女兒身份的不服而為之,定要打破常俗行事。若有如此想法,則更難平息。

  畢竟之前朱嬛曾對他笑言道,「你妹妹聰慧絕倫又胸懷溝壑,比起世上男兒全然勝過」。他擔心賀南風也自認如此,所以要為天下女子所不敢為之事——素來男女是有不公,然一旦心懷這般執念,矯枉過正,便難免言行過激,不好收拾了。

  賀南風看著兄長,似對他的憂慮完全瞭然於心,片刻,忽而一笑道:「南風若為世間女子不公,多的是路可走,何必拘泥在男女之事上?」

  這是實話,李賀兩家小姐自萬壽節一戰後,北燕雙姝更是名震京華。連茶館說書人都道,當今世上論文無人能過賀南風,論武無人可比李昭玉,一時間天下女子得以靠此兩人揚眉吐氣。然李昭玉依舊那樣清冷孤傲不可一世,賀南風也依舊那樣端莊知禮美麗溫柔。

  她若為世上女子命運不公,可以靠才華一震眾生,可以靠封官開闢風氣,卻最不需的,便是拘泥情愛之事上,學著世間男子一任放蕩濫情,卻自恃風流無限。

  賀承宇看著妹妹兀自一怔,似又回到提及宋珮請求那日,從對方一字一句,都能深深體會到,她的智慧和格局,遠在自己可及之外。

  文敬候一脈鍾情專注,除了秉性相繼,何嘗不是也因為詩書傳家,認可情慾之事當以情為先,若人活一世只追求皮相,只看重慾念,和飛禽走獸又有什麼區別?

  賀南風不必言明,然父兄都已聽懂,不由微微失神後,賀承宇道:「那你方才說大戶人家的公子……」

  賀南風一笑道:「男女確實不公,所以南風這番行事,才會受人指點。」

  豈非又回到方才的問題?賀承宇不解,正欲再問時,便聽妹妹繼續道:

  「但南風想說的是,世上男子妻妾風流,卻少為人詬病。究其原因,不過是歷來慣了於男子而言,兒女情短英雄氣長,私情如何不上檯面。若哪日女子行天下男兒之事,也是一樣。」

  便如唐朝女帝在位時,從皇帝公主到貴女命婦,但凡身份尊貴些的,哪個沒有面首男寵?又何人膽敢質疑其不知廉恥有傷風化?

  就算不說女帝公主,只看有些才華的女人,魚玄機、朱淑真、薛濤,不也跟文人才子般個個風流?只不過大多數女兒自來被旁人和自己束縛,無才華可施,或有才華不能施展罷了。

  可見都說世間多痴情女子負心漢,其實區別不在男女而在個人。因為若這些女子能素來處於優勢地位,大概跟男兒行事並無多少差別。且世上也無人,會質疑詬病。

  父子兩人再次愣住,從未想到會有朝一日,由十三歲少女口中,聽到這般言論。

  她知曉世間男女不公,卻又看得這樣深刻和理智,半分沒有自怨自艾,悲天憫人。

  大抵只有足夠底氣,能在這哪怕不公之下,也可以紅塵自在得心應手,才會有這樣的眼界與通透。

  兩人沉寂許久,方抬眸看著少女溫柔模樣,凝眉道:「所以你方才說的解決好,便是要行男兒之事,讓旁人對此再不以為意麼。」

  賀南風笑道:「《呂氏春秋》講,『勿以小惡,害人大美』。南風可不想做個,只等人品評的名門貴女。」

  一個人有大功大德時,其他便是不容世俗的小瑕疵,都為被忽略不計,否則世間根本沒有聖人存在。

  其實賀南風現下已不是普通貴女了,只還未到,叫外人人忽視女兒貞潔清譽的地步。

  賀佟道:「你,你打算如何?」

  賀南風淡淡笑了笑,緩緩回答:「女兒想跟父親和大哥一樣,真正在朝堂做官。」

  不是免朔望朝的,虛名女翰林。

  而是做一個,能稱量天下士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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