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史學中的憂患意識傳統——重視人的社會責任
2024-08-15 17:29:57
作者: 瞿林東著
中國古代歷史學家有一種憂患意識,其由來非常久遠。這是我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逐步探討的一個問題:憂患意識,這個思想表現在對於國家命運、社會治亂、人民休戚的關注,表現為對於人及其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命運的關注。這些年,人們常常講「終極關懷」。中國史學家這種對於人和人生活在其中的社會命運的關注,可不可以說也是終極關懷,還有什麼超過這個關懷的!這裡,我又要講到司馬遷,司馬遷生活的時代是漢武帝盛世。司馬遷是一個有責任感、有良心的偉大的史學家。《史記》這部書,寫出了秦漢之際歷史的大變化,那麼一個強大的秦朝,為什麼二世而亡;楚漢戰爭中,那麼強大的項羽為什麼失敗,弱小的劉邦集團為什麼最後取得成功,建立了漢朝?司馬遷在他的《史記》裡面,在有關的本紀、世家、列傳裡面,回答了這三個問題。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叫作《司馬遷怎樣總結秦漢之際的歷史經驗》。我們有許多《史記》研究者說司馬遷的哲學了不起,司馬遷的經濟思想了不起,司馬遷的法律思想了不起,等等,說了很多。文學界就更不要說了,他的傳記文學怎麼了不起。這當然都各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強調說,司馬遷是一個歷史學家,他的最大的貢獻是詳細地寫出了秦漢之際的歷史經驗,以致我們到今天還不能忘記這些歷史經驗。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大家仔細想想,講到秦漢之際的各種著作,講到秦漢時代的人,是非常多的。我們就看秦漢之際的那段歷史,搬上文藝舞台的有多少?因為史記太深刻了,司馬遷寫得太精彩了。司馬遷在漢武帝盛世的時候,沒有用他的史筆過多地歌頌盛世,而是在盛世之下看到了危機,非常了不起。我說他是一個有責任感的、有良心的史學家,就是從這一點出發。他不僅有見識,還有膽識。司馬遷指出:「當此之時,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併豪黨之徒,以武斷於鄉曲。宗室有士公卿大夫以下,爭於奢侈,室廬輿服僭於上,無限度。物盛而衰,固其變也。」宗室是皇帝的家族,爭於奢侈,互相以奢侈為榮,住的房子,坐的車子,穿的,用的,都超過他們應有的等級。還有三個字:「無限度。」這樣一個社會怎麼行呢?故司馬遷得出一個結論:「物盛而衰,固其變也。」[7]他是在漢武帝盛世時用一個歷史學家的眼光,通過總結以往的歷史經驗,認為漢朝前途是很令人擔心的。我們知道,漢武帝的晚年,通過反省,下了罪己詔,漢武帝以後,西漢就開始走下坡路,再也沒有振作起來。這裡我們要說明什麼呢?史學家的這種憂患意識,反映了他對他所處的時代的關懷。當然在那種時代,這種關懷是和他對於朝代的關懷,對於皇朝的關懷是一致的。我們很難要求他把對皇朝、對社會完全分開。我們不要過分地要求古人。這種憂患意識,在以後許許多多的史學家那裡都反映出來。我講到了唐代史學家吳兢,他生活的年代正是唐玄宗由開元盛世轉向衰落的時候。他寫《貞觀政要》這部書,是強調現在要把天下治理得好,不要說學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了,就把本朝太宗皇帝那時的做法好好堅持下來,就能夠振興。吳兢已經看出唐玄宗時的政治形勢在轉變了。我們讀《貞觀政要》這部書,也是看到史學家的憂患意識,也是在盛世的情況下看到了危機。我要特別提出的是,《貞觀政要》後來被歷朝的統治者所重視,包括少數民族統治者,比方說,遼、金、元,契丹族的統治者、女真族的統治者和蒙古族的統治者,都把它翻譯成本民族的文字,認真研讀。《貞觀政要》十卷四十篇,主要反映唐太宗和他的大臣們討論治國安邦的政策和措施,反映了一代人才群體對於治國安邦的考慮。第一篇叫「君道」,末了一篇叫「慎終」,善始慎終,非常深刻。
當然,在中國史學上,憂患意識表現得最為突出的還是兩宋的史學家,這和當時的社會矛盾、社會環境相關。大家都知道範仲淹,他不是一個史學家,但是他的憂患意識大家都是知道的。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大家都熟悉的。那麼我要說明的是中國史學家在他之前,很早就有這種憂患意識。在他之後,有大批的史學家,同樣有憂患意識。因此,我們講憂患意識,不只是一個范仲淹,也不僅僅是顧炎武說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王安石變法大家都知道。王安石是政治家,也是一個文學家。王安石變法之前,有一篇「萬言書」寫給宋仁宗,建議變法。仁宗沒有採納它的變法要求,後來神宗採納了他的變法要求。「萬言書」充分表明了他的憂患意識。司馬光是史學家,同樣也有憂患意識。司馬光說,「善可為法,惡可為戒」,這是他寫《資治通鑑》的目的。他總結說,自古以來,治世甚寡,而亂世甚多,難道我們還不應該警惕嗎?他寫《資治通鑑》,就是要把關係到國家的命運、生民的休戚這樣的大事,寫到這本書裡面,宋神宗給他這部書取名《資治通鑑》。這也就是說,神宗皇帝是讀懂了這部書的。有的朋友說神宗皇帝既然讀懂了這部書,為什麼神宗皇帝沒有改變當時積貧積弱的面貌呢?我們說歷史學確有它的功用,但是一個社會的發展是許多因素決定的。如果史學家的著作能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那麼就不需要政治家和別的任何因素了。我們不應該做這種要求。直到今天,中外的歷史學家,中外的學術界都很重視《資治通鑑》,不是偶然的。
關於這個問題,最後我還要說到一個人,即清朝的思想家、詩人、文章家、史論家龔自珍,他說:「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書,則能以良史之憂憂天下。」這句話是這個意思:我們接受了三千年的史學的薰陶,就能像歷代優秀的史學家們那樣具有憂患意識,來思考我們今天的問題。我曾經和學生一起討論:為什麼龔自珍不說以明君之憂憂天下,中國歷史上有很多明君呀?為什麼不說以賢臣之憂憂天下,中國歷史上有很多賢臣呀?而單單提出來以良史之憂憂天下?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沒有想好,我初步有一個回答:史學家的憂患意識,不是眼前之憂,不是臨時之憂,不是短暫之憂。這是一種長遠的憂患,這種長遠的憂患,往過去看,是有深刻的歷史感;往未來看,是從長遠利益著眼。這種憂患意識,是對歷史的深刻的理解,具有更豐富的含義。龔自珍生活的年代,恰恰也是中國歷史大轉折的年代,他的一首詩大家都知道:「五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他看到這個時代要變。當我第一次讀到龔自珍的上面那幾句話的時候,對我有很大的震撼力。作為史學工作者,我們怎麼來對待歷史學,對待自己的研究工作?怎麼來選擇自己的研究領域?也就是說,對我們的研究工作,對我們的現實社會,史學工作者提出了怎樣的有啟發的見解。我曾寫過一些文章,都是和我的這種認識有聯繫的。比方說,我寫的《司馬遷怎樣總結秦漢之際的歷史經驗》《司馬遷留給後人的啟示》《再讀〈貞觀政要〉》《周秦漢唐之盛與總結歷史經驗》等。[8]西周、西漢和唐朝都是盛大的朝代,這三個盛大的朝代都和建立之初統治者十分重視歷史經驗密切相關。《尚書·周書》《史記·酈生陸賈列傳》《貞觀政要》等,比較集中地記述了這方面的情況。的確如此,我說讀到龔自珍講的「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書,則能以良史之憂憂天下」的話,我本人受到極大的震撼。「以良史之憂憂天下」,這句話真是一字千鈞。一個史學工作者,應該面對你的時代去研究歷史,而不是面對歷史去研究歷史。面對時代去研究歷史,這是一個史學家的責任。在這一點上,中國史學是有優良的傳統的。只要我們多接觸一些歷史著作,我們就會受到這些著作的感染,受到這些著作的啟迪,受到精神上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