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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近百年來中國史學發展的啟示

2024-08-14 18:46:47 作者: 瞿林東著

  認識近百年來的中國史學,重在把握大勢和提出問題。把握大勢,以明了其脈絡;提出問題,以權衡其得失。這裡,就幾個比較重要的問題做扼要的闡述,這也可以看作是本章的幾點結論。

  

  第一個問題:近百年來中國史學最顯著的進步是什麼?從中國史學發展總的進程來看,從史學的性質來看,可以認為,歷史觀的進步是近百年來中國史學最顯著的進步。明乎此,乃是把握近百年來中國史學的關鍵。

  近百年來中國史學在歷史觀上的進步有兩個發展階段:從古代歷史思想的積極成果,即樸素的唯物觀點和樸素的進化觀點到近代進化論,從近代進化論到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前者完成於20世紀初;後者完成於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並在50年代廣泛傳播,八九十年代進一步深化。近百年來中國史學上出現的歷史觀,林林總總,各騁其說,然其大勢,不出於此。那麼,為什麼說近百年來中國史學最顯著的進步是歷史觀的進步呢?這是因為:首先,在悠久的中國史學發展史上,儘管歷史觀也在不斷進步,但如同近百年來這樣,百年左右歷史觀出現兩次根本性變革,是前所未有的。其次,近百年來的中國史家論史學的進步,十分強調歷史觀的重要。如前所述,「新史學」的倡導者梁啓超是重視「歷史哲學」的。他認為:「苟無哲學之理想者,必不能為良史。」[55]李大釗在1919—1920年先後發表了《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史觀》、《唯物史觀在現代史學上的價值》等論文,突出地表明了他對唯物史觀的重視。郭沫若、翦伯贊等對此也多有論述。而新歷史考證學的代表人物之一顧頡剛,在1945年論到「民國成立以來」中國史學的進步時寫道「過去人認為歷史是退步的,愈古的愈好,愈到後世愈不行;到了新史觀輸入以後,人們才知道歷史是進化的,後世的文明遠過於古代,這整個改變了國人對於歷史的觀念」[56]。這是他對「西洋的新史觀的輸入」的評價。可見,這些不同的史學思潮和歷史觀念的史家,都強調歷史觀的重要。最後,歷史觀的進步和變革,反映了史學發展中性質的變化。誠如李大釗所說:「實在的事實是一成不變的,而歷史事實的知識則是隨時變動的;紀錄里的歷史是印板的,解喻中的歷史是生動的。歷史觀是史實的知識,是史實的解喻。所以歷史觀是隨時變化的,是生動無已的,是含有進步性的。」[57]這些論述,一則說明歷史觀是不斷發展的;二則說明歷史觀決定著史學的「實質」。綜上,故謂歷史觀的進步是近百年來中國史學最顯著的進步。這是一個最基本的認識。

  第二個問題:近百年來中國史學最突出的成就是什麼?一言以蔽之,近百年來中國史學最突出的成就是關於中國通史的研究、認識和編撰。從1901年梁啓超發表《中國史敘論》一文,提出撰寫中國通史的設想,到1999年白壽彝總主編的《中國通史》(12卷22冊,約1200萬字)全部出版,百年當中,中國史學家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其間,章太炎、夏曾佑、陳黻宸、王桐齡、呂思勉、鄧之誠、繆鳳林、錢穆、周谷城、范文瀾、呂振羽、翦伯贊、郭沫若、尚鉞、張舜徽、蔡美彪等以及其他許多史學家,都為此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他們的著作,在歷史觀、方法論和表現形式上,不盡相同,甚至多有歧異,因此在學術價值和社會價值上亦自有差別。但是,這些著作在探索中國歷史的發展脈絡、揭示中華文明的世界意義方面,的確反映了近百年來中國史家所走過的艱難而光榮的歷程。梁啓超認為:「專門史多數成立,則普遍史較易致力,斯固然矣。雖然,普遍史並非由專門史叢集而成。作普遍史者須別具一種通識,超出各專門事項之外而貫穴乎其間。」[58]范文瀾更是深感撰寫通史的艱難,他指出:「局部性的研究愈益深入,綜合性的通史也就愈有完好的可能。以局部性的深入來幫助綜合性的提高,以綜合性的提高來催促局部性的再深入,如此反覆多次,庶幾寫出好的中國通史來。」[59]這些話,既說明了專史、斷代史同通史的關係,也說明了通史所具有的特殊重要性。1999年4月25日,江澤民同志致信白壽彝,祝賀多卷本《中國通史》出版。他在信中指出:「中華民族的歷史,是全民族的共同財富。全黨全社會都應該重視對中國歷史的學習,特別是要在青少年中普及中國歷史的基本知識,以使他們學習掌握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牢固樹立愛國主義精神和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激勵他們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而奉獻力量。我一直強調,黨和國家的各級領導幹部要注重學習中國歷史,高級幹部尤其要帶頭這樣做。領導幹部應該讀一讀中國通史。這對於大家弄清楚我國歷史的基本脈絡和中華民族的發展歷程,增強民族自尊心、自信心和奮發圖強的精神,增強唯物史觀,豐富治國經驗,都是很有好處的。」[60]這是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當前中國歷史發展的背景,闡說了中國通史的重要性。要之,從總的估量來看,近百年來中國史學在其分支學科的許多領域都取得了可喜的成績,其中有些都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和社會價值。然而,我們還是應該看到,中國通史的研究和撰述,更能全面地闡明中國歷史的進程、特點和規律,更能揭示中華文明的豐富內涵及世界意義,更能增強中國各族人民的民族自豪感、民族凝聚力和對創造美好的歷史前途的信心。因此,對於這一成就,我們應做充分的估計。

  第三個問題:近百年來中國史學發展中最重要的經驗是什麼?對此,可能會有一些不同的見解,這是自然的。這裡我們所要強調的一個基本事實是不應被忽略的,即史學是文明時代的產物,而關注社會歷史的發展自亦是其本質屬性之一。近百年來的中國史學,不論何種思潮,在關注社會歷史發展方面,多有相通之處。新中國成立前,反侵略、反壓迫、愛國自強,是中國史學時代精神的突出反映。新中國成立後,研究和撰寫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歷史,維護國家統一,增強民族團結,繼承優秀歷史文化遺產,推動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史學家們的共同目標。這是一個基本事實,也是一條寶貴經驗。一位美國歷史學家說過:「和社會生活毫無關係的學問,簡直和任何其他形式的自我享樂一樣,無權要求得到社會的支持。」[61]史學應關注社會生活、社會公眾、歷史前途,只是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對此,我們似不應有什麼誤解和遲疑,而是增強自信,使史學事業成為關注社會的事業,同時,也使它成為社會關注的事業。

  第四個問題:近百年來中國史學在發展中最深刻的教訓是什麼?史學是一種事業,一種崇高而神聖的事業。當然,同任何事業一樣,它也會經受挫折,會有教訓。近百年來中國史學所走過的道路,經驗固然很多,教訓也不少。回首百年,最需要我們記取的教訓是:史學的最高品格是實事求是,忠於歷史事實。維護史學的這個品格,就是維護史學的生命和尊嚴。為此,一是不迎合、不隨風、不超然、不媚俗,恪守求真的宗旨和信史的原則。實用主義、形式主義、簡單化、絕對化,等等,曾經給近百年來中國史學帶來不少損失和危害,是應該引以為戒的。二是要善於識別打著「歷史科學」的旗幟,借用「史學」的術語而篡改歷史真相、踐踏史學尊嚴的政治騙術,如「文化大革命」期間泛濫橫流的「儒法鬥爭史」。這種以「史學」名義登場的政治,不僅對史學工作者有嚴重的欺騙性,而且極大地敗壞了史學的名聲和威信,使社會公眾對史學失去了敬意和信心。這是近百年來中國史學上最為嚴重的歷史性沉重教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中國史學工作者應當永遠記住這個教訓,並徹底清除它在社會公眾中所造成的關於史學的誤解和陰影,恢復史學應有的尊嚴。

  認清過往,是為了開闢未來;總結遺產,才能更好地創造新業績。對於近百年來中國史學的深入研究和全面認識,必將有利於21世紀中國史學的進步,有利於中國史學帶著自身的特點、作風和氣派走向世界。

  [1] 列寧:《論民族自決權》,《列寧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75頁。

  [2] 章學誠:《文史通義》卷三《文德》,葉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78~279頁。

  [3] 劉知幾:《史通》卷十《辨職》,浦起龍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61頁。

  [4] 毛澤東:《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26、632頁。

  [5] 鄧小平:《吸取歷史經驗,防止錯誤傾向》,《鄧小平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27~228頁。

  [6] 於沛:《外國史學理論的引入和迴響》,載《歷史研究》1996年第3期。張廣智:《超越時空的對話:我國新時期引進西方學術文化的若干思考》,載《天津社會科學》1996年第3期。

  [7] 毛澤東:《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爭中的地位》,《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33~534頁。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07~708頁。

  [8] 白壽彝:《談史學遺產》,《白壽彝史學論集》(上),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62~486頁。

  [9] 梁啓超:《新史學》,夏曉虹、陸胤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91頁。顧潮等:《顧頡剛評傳》,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131~132頁。李大釗:《李大釗史學論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44~247頁。

  [10] 胡繩:《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八卷本,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7年。劉大年:《劉大年史學論文選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胡繩主編:《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1年。許滌新、吳承明主編:《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三卷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范文瀾、蔡美彪等:《中國通史》十卷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吳於廑、齊世榮主編:《世界史》六卷本,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王鍾翰主編:《中國民族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白壽彝總主編:《中國通史》十二卷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金沖及:《二十世紀中國史綱》四卷本,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

  [11] 關於近百年來中國史學思潮的研究論著,有多種專書面世,如王學典:《二十世紀後半期中國史學主潮》,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6年;張書學:《中國現代史學思潮研究》,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侯雲灝:《20世紀中國史學思潮與變革》,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其中侯著論述比較系統。

  [12] 金毓黻:《中國史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386頁。

  [13] 梁啓超:《新史學》,夏曉虹、陸胤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85~91頁。

  [14] 湯志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卷二,光緒二十八年(1902),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39頁。

  [15]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28~333頁。

  [16] 陳黻宸:《陳黻宸集》(上),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560~575頁。

  [17] 陳黻宸:《陳黻宸集》(下),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190、1214頁。

  [18] 陳黻宸:《陳黻宸集》(下),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675頁。

  [19] 陳黻宸:《陳黻宸集》(下),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714~1012、1214~1215頁。

  [20] 何炳松:《何炳松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51~64頁。

  [21] 周谷城:《周谷城學術精華錄》,北京: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88年,第299~302頁。

  [22] 王國維:《古史新證》,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3頁。

  [23] 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19頁。

  [24] 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頁。

  [25] 胡適:《胡適文存》一集,合肥:黃山書社,1996年,第280頁。

  [26] 胡適:《胡適文存》二集,合肥:黃山書社,1996年,第70頁。

  [27] 胡適:《胡適文存》三集,合肥:黃山書社,1996年,第93頁。

  [28] 胡適:《胡適文存》一集,合肥:黃山書社,1996年,第280頁。

  [29] 胡適:《胡適文存》二集,合肥:黃山書社,1996年,第70頁。

  [30] 胡適:《胡適文存》四集,合肥:黃山書社,1996年,第96頁。

  [31] 陳垣:《陳垣史學論著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52頁。

  [32] 陳垣:《陳垣學術論文集》第二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71~472頁。

  [33] 趙光賢:《中國歷史研究法》,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8年,第134頁。

  [34] 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175~176頁。

  [35] 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再版序言,上海:文風書局,1946年,第1頁。

  [36] 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自序,《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頁。

  [37] 周谷城:《周谷城學術精華錄》,北京: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88年,第297頁。

  [38] 胡繩:《胡繩全書》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07頁。

  [39] 翦伯贊:《翦伯贊史學論文選集》第3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94頁。

  [40] J.勒高夫主編:《新史學》,姚蒙編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第9~35頁。

  [41] 黎澍:《再思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第123、125頁。

  [42] 白壽彝:《關於史學工作的幾個問題》,載《社會科學戰線》1979年第3期。

  [43] 梁啓超:《新史學》,夏曉虹、陸胤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85頁。

  [44] 翦伯贊:《翦伯贊史學論文選集》第1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82頁。

  [45] 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自序,《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6頁。

  [46] 李大釗:《李大釗史學論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44~150頁。

  [47] 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1~18頁。

  [48] 呂振羽:《呂振羽史論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03~615頁。

  [49] 侯外廬:《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自序,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21頁。

  [50] 胡繩:《胡繩全書》第3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44~255頁。

  [51] 梁啓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長沙:嶽麓書社,2010年,第151~152頁。

  [52] 翦伯贊:《翦伯贊史學論文選集》第2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65~169頁。

  [53] 翦伯贊:《翦伯贊史學論文選集》第3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84~399頁。

  [54] 白壽彝:《把歷史知識交給更多的人》,《白壽彝史學論集》(上),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04、407~408頁。

  [55] 梁啓超:《新史學》,夏曉虹、陸胤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95頁。

  [56] 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頁。

  [57] 李大釗:《李大釗史學論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70~71頁。

  [58] 梁啓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長沙:嶽麓書社,2010年,第34~35頁。

  [59] 范文瀾:《范文瀾歷史論文選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77頁。

  [60] 江澤民:《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給白壽彝同志的賀信》,載《史學史研究》1999年第3期。

  [61] 《美國歷史協會主席演說集》(1949—1960),何新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年,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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