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怎樣看待不同類型史書的得失
2024-08-14 18:28:54
作者: 瞿林東
如何從廣泛的意義上對不同類型的史書做總體上的評論,這要求史家具有卓越的見識和高度概括的能力。明代史學家王世貞針對本朝史學,就國史、野史、家史的是非闡述了精闢的見解。他說:
國史人恣而善蔽真,其敘章典、述文獻,不可廢也;野史人臆而善失真,其征是非、削諱忌,不可廢也;家史人腴而善溢真,其贊宗閥、表官績,不可廢也。[20]
這一段話,概括地指出了國史、野史、家史各自所存在的缺陷方面及其終於「不可廢」的方面,言簡意賅,可謂史學批評上的確論。王世貞所論,在史學史上都是存在的客觀事實。例如,史家劉知幾「三為史臣,再入東觀,竟不能勒成國典,貽被後來者」,固有「五不可」,其中就有「十羊九牧,其令難行;一國三公,適從何在」[21]之難。劉知幾參與修《武后實錄》,「有所改正,而武三思等不聽」[22]。韓愈主持修《順宗實錄》,因涉及「禁中事」,牽連宦官,引起宦官集團的強烈不滿,終於導致史臣對《順宗實錄》的修改,刪去了「禁中事」[23]。這些都是「人恣而善蔽真」的反映。又如宋人洪邁《容齋隨筆》僅憑所見私家筆記所記三件史事不確,便斷言「野史不可信」[24],顯然失於偏頗。劉知幾《史通·雜述》篇列舉十種「偏記小錄之書」,雖一一指出其缺陷,但仍認為「書有非聖,言多不經,學者博聞,蓋在擇之而已」。近代史學名家陳寅恪治隋唐史,旁徵博引,涉及多種唐人野史筆記,闡發諸多宏論,論證野史之「不可廢」。再如家史問題,這曾經是引發魏收《魏書》風波的根源之一,使其被誣為「穢史」。而把《魏書》「號為『穢史』」的「諸家子孫」的根據,或是「遺其家世職位」,或是「其家不見記錄」,或是家族地望不確,等等,都同「家史」有關。《魏書》的修改,亦限於此。[25]這件事表明:史家依據「家史」為史料來源之一,也應格外依據「家史」為史料來源之一,對此應格外謹慎;而有關的「諸家子弟」或許確有可信材料應當受到重視。但「穢史」之論由此而起,在史學史上是應當予以澄清的。
總之,王世貞所論包含著在史學批評方法論上的辯證認識,反映了王世貞思想的深刻。他所總結的「人恣而善蔽真」「人臆而善失真」「人腴而善溢真」的三種情況及其有關的概念,尤其具有理論的意義。
在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上,這是經過漫長的道路和反覆的認識才能達到的思想境界。
清代史家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書教》篇中,記述史書體裁之辯證發展的規律,更是把史學批評中的辯證方法推向一個新的階段,因史學界已有專文討論,此處不再贅述。
辯證方法是史學批評中的重要方法,古代史家所提供的思想資料和批評例證,在今日的史學批評中,仍有借鑑、參考價值。
[1] 劉知幾:《史通》卷十《自敘》,浦起龍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89頁。
[2] 劉知幾:《史通》卷十《自敘》,浦起龍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90頁。
[3] 劉知幾:《史通》卷二十《忤時》,浦起龍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90頁。
[4] 浦起龍《史通通釋》按語說:《鑑識》篇是「人之辨史」,《探賾》篇是「論論史」。他說的「史」,指的是史書。這說明浦起龍是深於這兩篇的論旨的。參見劉知幾:《史通》,浦起龍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06、213頁。
[5] 劉勰:《文心雕龍》,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17頁。
[6] 劉知幾:《史通》卷七《探賾》,浦起龍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10頁。
[7] 劉知幾:《史通》卷七《鑑識》,浦起龍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05頁。
[8] 司馬遷:《史記》卷七《項羽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38~339頁。
[9] 魏徵等:《隋書》卷四十二《李德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196頁。
[10] 劉知幾:《史通》卷二《二體》,浦起龍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8頁。
[11] 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五百五十六《采撰》,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6377頁。
[12] 歐陽修等:《新唐書》卷一百八《裴行儉傳》附《裴光庭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090頁。
[13] 歐陽修等:《新唐書》卷二百二《蕭穎士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5768頁。
[14] 魏徵等:《隋書》卷五十八《魏澹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419頁。
[15] 房玄齡等:《晉書》卷八十二後論,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159頁。
[16] 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七百四十二《編年紀傳論》,皇甫湜撰,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3876頁。
[17] 吳縝:《新唐書糾謬》序,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頁。
[18] 馬端臨:《文獻通考》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頁。
[19] 馬端臨:《文獻通考》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頁。
[20] 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二十《史乘考誤》,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61頁。
[21] 劉知幾:《史通》卷二十《忤時》,浦起龍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91頁。
[22] 歐陽修等:《新唐書》卷一百三十二《劉子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521頁。
[23] 參見瞿林東:《唐代史學論稿》,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305~315頁。
[24] 參見洪邁:《容齋隨筆》卷四「野史不可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2而。
[25] 參見李百藥:《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4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