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史學」是什麼?
2024-08-14 18:27:44
作者: 瞿林東
關於「史」的含義的演變,即從史官到史書、史事,是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這個過程,是同中國古代史學的進步和人們對史學認識的不斷提高相聯繫的。這裡,我們要進一步講到「史學」這個概念的出現、使用及其意義。中國史學產生於先秦時期,至今有三千多年的歷史。但人們關於「史學」這一概念的使用卻要晚得多,大致說來,它始於東晉十六國,其內涵則顯現於唐、宋,而豐富於明、清,也有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
「史學」這一概念的較早提出,很可能始於東晉十六國時期的後趙石勒稱王之年。史載東晉太興二年(319年),石勒稱趙王,「依春秋列國、漢初侯王每世稱元,改稱趙王元年。始建社稷,立宗廟,營東西宮。署從事中郎裴憲、參軍傅暢、杜嘏並領經學祭酒,參軍續咸、庾景為律學祭酒,任播、崔濬為史學祭酒」[21]。祭酒,本意指老者、長者,後轉意為功高者,其後更進而轉意為學官中的領頭人物,如「漢置博士,至東京,凡十四人,而聰明有威重者一人為祭酒,謂之博士祭酒……晉武帝咸寧四年,初立國子學,置國子祭酒一人」[22]。律學,即法律之學。晉制,設有律學博士[23];十六國時期之後秦,姚興亦曾「立律學於長安」[24]。石勒置經學祭酒、律學祭酒、史學祭酒,在政治上是一件很重要的舉措;而「史學」立為官學之一,這在史學發展上也有重要意義。其後,南朝宋文帝元嘉十五年(438年),征雷次宗至京師,「開館於雞籠山,聚徒教授,置生百餘人。會稽朱膺之、潁川庾蔚之並以儒學,監總諸生。時國子學未立,上留心藝術,使丹陽尹何尚之立玄學,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學,司徒參軍謝元立文學,凡四學並建」[25]。至宋明帝泰始六年(470年),「初置總明觀祭酒一人,有玄、儒、文、史四科,科置學士各十人」[26]。從經、律、史到儒、玄、史、文,再到玄、儒、文、史,一百五十年間,史學始終是官學的一個重要方面。儘管當時人們沒有對「史學」的內涵做出明確的解說,但它對推動史學的發展無疑是起到了積極的作用。這同後來隋唐之際「《漢書》學」的勃興,唐初官修史書的繁盛,史學成為科舉考試中的獨立科目,都有密切的關係。中晚唐之際,殷侑鑑於本朝科舉取士曾有「史科」名目,而「近日已來,史學都廢,至於有身處班列,朝廷舊章昧而莫知者,況乎前代之載,焉能知之」[27],於是建議恢復史科考試,並在國子監提倡生徒攻讀「三史」,即《史記》《漢書》《後漢書》。殷侑所說的「史學」,從表面上看是從科舉考試方面提出來的,但他所說的有關史學的內容則是「歷代史書,皆記當時善惡,系以褒貶,垂諭勸戒」,認為《史記》《漢書》《後漢書》「旨義詳明,懲惡勸善,亞於六經,堪為代(世)教」,卻又不僅僅是從科舉考試出發的,而是著眼於史書本身的社會意義。史稱,殷侑任諫議大夫,「論朝廷治亂得失,前後凡八十四通」[28],這同他關注史學是有關係的。顧炎武引用南宋倪思的話,說「舉人輕視史學。今之論史者獨取漢、唐混一之事,三國、六朝、五代,以為非盛世而恥談之。然其進取之得失,守御之當否,籌策之疏密,區處兵民之方,形勢成敗之跡,俾加討究,有補國家」[29]。倪思所言「史學」,不僅內容豐富還富有卓見,認為不論是統一時期的歷史,還是分裂時期的歷史,都有許多值得借鑑的經驗教訓。元初胡三省稱「先君篤史學」,重視史注博洽、書法義例;故認為「史學不敢廢也」[30],承先人教誨,作《資治通鑑音注》。這裡說的「史學」主要是編纂學、文獻學方面的內容,從而豐富了「史學」內涵。此後,使用「史學」這個概念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有新意。元末明初陶宗儀撰《輟耕錄》一書,其友人稱其書說:「上兼六經百氏之旨,下極稗官小史之談。昔之所未考,今之所未聞。其採摭之博,侈於白貼;研核之精,擬於洪筆。論議抑揚,有傷今慨古之思;鋪張盛美,為忠臣孝子之勸。文章制度,不辨而明;疑似根據,可覽而悉。蓋唐宋以來,專門史學之所未讓。雖周室之藏,郯子之對,有不待環轍而後知,又豈抵掌談笑以求賢於優孟者哉。」[31]他說的「專門史學」的含義,既包含了廣泛的社會歷史,又包含了專精的治學之道,是對於「史學」的極恢宏的理解。到了清代乾嘉時期,人們對「史學」的認識又有了更大的發展。阮元認為:「國初以來,諸儒或言道德,或言經術,或言史學,或言天學,或言地理,或言文字音韻,或言金石詩文,專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惟嘉定錢辛楣先能兼其成。」[32]阮元所說的「史學」,一是從不同的學問領域來看待,已帶有學科分類思想的含義;二是就錢大昕的史學來看,認為他「於正史、雜史,無不尋討,訂千年未正之訛」。所謂「訛」,既有史事之訛,也有編纂之訛,可見其研究領域異常遼闊。錢大昕同章學誠,是中國古代賦予「史學」以最豐富的內容和最深刻的含義的史家。
章學誠的《文史通義》以及其他著作,主要討論史學問題。他直接論述「史學」的地方也很多,其要點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關於「史學」的核心。他說:「世士以博稽言史,則史考也;以文筆言史,則史選也;以故實言史,則史纂也;以議論言史,則史評也;以體裁言史,則史例也。唐宋至今,積學之士,不過史纂、史考、史例;能文之士,不過史選、史評。古人所為史學,則未之聞矣。」[33]他認為「史學」的本意或核心所在是「比事屬辭」「心知其意」。「比事」是敘事,「屬辭」是體例,「意」是對史事的認識和撰史的目的。這才是「古人所為史學」。章學誠否定唐宋以下史家在「史學」上的成就,顯然不妥,但對「史學」之本質的解釋確是有創見的。第二,關於史家在「史學」上的異趣。他說:「吾於史學,蓋有天授,自信發凡起例,多為後世開山,而人乃擬吾於劉知幾。不知劉言史法,吾言史意;劉議館局纂修,吾議一家著述:截然兩途,不相入也。」[34]所謂「史法」,主要指史書編纂;所謂「史意」,主要是指對史事的見解和撰史的目的。史法、史意很難截然分開,不過主要傾向還是可以分辨出來的。第三,關於「史學」貴在「著述成家」「義有獨斷」。他說:「吾於史學,貴其著述成家,不取方圓求備,有同類纂。」[35]他還反覆稱讚前人的通史之作「別具心裁」,「義有獨斷」[36]。這涉及史學評論的原則,即貴在有創造性。第四,關於「史學」工作兩大部門的區分。這是章學誠自謂在探討史學問題上的重要收穫,他在《與邵二雲論修宋史書》中寫道:「近撰《書教》之篇,所見較前似有進境,與《方志三書》之議,同出新著,前已附致其文於足下矣。其以圓神、方智定史學之兩大宗門,而撰述之書不可律以記注一成之法。」[37]所謂「圓神、方智定史學之兩大宗門」,即指「撰述」與「記注」的區別而言。其基本論點是:「記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來者之興起,故記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來擬神也。藏往欲其賅備無遺,故體有一定而其德為方;知來欲其抉擇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為圓。」[38]這是章學誠直接論到「史學」這個範疇的很重要的論點。章學誠論「史學」,還有一些見解,不一一列舉。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自唐、宋學人從科舉取士出發而論「史學」,到章學誠從認識論方法論的不同角度論述「史學」,「史學」這個範疇的演變及其內涵的日益豐富,透視出中國古代史學有了多麼巨大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