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審美主體的覺醒
2024-08-14 17:57:42
作者: 蔣孔陽
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和德謨克里特的素樸唯物主義美學思想的共同特徵在於直觀性,對事物、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觀方面去理解。那麼由智者們首先揭開的唯心主義美學思想的序幕,即抽象的發展了人的感性活動的能動方面,審美主體的覺醒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儘管其出發點是主觀唯心主義的,得出的結論是相對主義和不可知論的,但畢竟提出了審美主體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從而成為整個古代美學思想發展中的一個重要環節。
一 「人是萬物的尺度」
智者運動揭開了人本主義的序幕,人這個主體開始覺醒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開始和整個自然區別和劃分開來。這種主體自我覺醒的標誌,就是普羅塔哥拉的著名命題「人是萬物的尺度」:
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如何存在的尺度,也是非存在者如何非存在的尺度。[18]
這裡所講的「人是萬物的尺度」,意指人是萬物的「權衡者」。至於其中的「非存在」,那是與「不存在」有區別的,它不是絕對的不存在,不是「無」。只是「不是存在」或「異於存在」,如果冷的感覺是「存在」,那麼不是冷的感覺如熱的感覺、溫的感覺等就都是「非存在」。這裡所講的「人」指的是個人的感知和體驗,而不是指整個人類或個人的理性知識或別的什麼東西。
「人是萬物的尺度」這個著名的命題,究竟是什麼含義,歷來多有爭議。
柏拉圖在《泰阿泰德篇》中聲稱,這個命題是普羅塔哥拉在《論真理》的開篇時講的,普羅塔哥拉的意思無非是說:你我既然都是人,一物對於我顯得是這樣,對於我便是這樣;對於你顯得是那樣,對於你便是那樣。並以風為例作進一步的說明,有時同一陣風,對於你覺得冷,對於我不覺得冷;對於我稍微感覺到冷,對於你則感覺到很冷。也就是說,冷不冷不取決於風本身,其尺度、其權衡的標準在於感覺者的個人。並進一步解釋道:所謂「顯得」就是「覺得」,也就是說,「對各個人而言,萬物是如何或如何存在,也就等於各人感覺如何」,「感覺總是對某物存在的感知」[19]。而感覺卻是這樣產生的:第一,人的不同的知覺起因於不同的知覺對象和不同狀態的知覺者,所以此時此地的知覺者,與彼時彼地的知覺者的知覺是不同的;第二,我在此時此地對某物的知覺,決不同於彼時彼地我對他物的知覺。引起我如此這樣知覺的東西,如果與他人相遇,決不會產生和我一樣的感覺後果,不會感知到相同的性質;第三,我不會自行產生這種感覺,對象本身也不會自行產生這種性質,因此這種感覺的性質,只能是在感覺者和感覺對象相遇時才會產生的。當我變成知覺者時,我必定是某物的知覺者,決不可能有此感覺而無此物。同樣,對象成為甜的、苦的等時也必定是對某人而言是這樣性質的,決不可能有與某人無關的甜性。經過這一系列的分析,柏拉圖就普羅塔哥拉的這個命題的含義,作出如下的概括:
我的知覺對我而言是真實的,此時此刻與我相遇引起我的知覺的對象就是相關於我的存在,如普羅塔哥拉所說,我就是對我而言的存在者的判斷者,也就是對我而言非存在者的不存在的判斷者。[20]
柏拉圖在《克拉底魯篇》中,對這個命題作出了相類似的解釋:「對於我來說,事物就是向我呈現的那個樣子;對於你來說,事物就是向你呈現的那個樣子。」[21]
總的來講,柏拉圖對這個著名命題的解釋,基本上是符合普羅塔哥拉的原意的。
就哲學上來講,「人是萬物的尺度」這個命題是帶有主觀唯心主義性質的,在當時條件下提出來是有其特殊的含義和歷史作用的。它意味著希臘人已經意識到人雖然像動物一樣都生活在自然界中,但人由於還生活在社會中所以高於動物。在社會這個舞台上,神不是人的統治者、支配者和裁決者。普羅塔哥拉、希庇亞、安提豐等智者認為,人們無法確定究竟有沒有神、神如何存在,甚至神還要人按「諾摩斯」來創造。[22]人是他自身和整個社會的中心。正是人為自己制定習俗、法律、倫理規範和城邦生活準則來約束自己、規範自己,而且正是人才是這些規範、準則的修訂者,因此也只有人才有資格對此發表意見,進行褒貶,作出裁決。這樣,以往一切傳統觀念、信仰、風俗習慣、政治法律制度乃至審美觀點等,都要在人這座審判台面前重新辨明自己的存在的合理性。這意味著,人的自我意識覺醒後,才能對自己幼年時期形成的一切觀念、準則、制度等進行重新審查。這是人類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自身所屬的這個社會的審判者,自己有資格也有權力重新規範自己和城邦的生活以及有關的一切。這是人在原始宗教和自然統治下的第一次覺醒,因此,可以說以普羅塔哥拉為代表的智者是人本主義的先驅。
普羅塔哥拉的這個命題所體現出來的原則,正是整個智者運動的理論基礎和指導思想,也是這個運動的實踐概括。從社會歷史觀來說,就是將人看作是人和社會、人和自然、人和神的中心,用人的利益需要和體驗解釋人們的社會歷史活動。從哲學世界觀來說,就是主觀唯心主義、感覺主義和相對主義。就美學思想來說,它標誌著審美主體的覺醒,意味著作為審美主體的人,和審美客體的對象的分離。它標誌著古代美學思想的發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只有意識到主、客體的分離,才能深入認識和研究主體和客觀本身,及主客體間的相互關係。
以普羅塔哥拉為代表的這種審美主體覺醒的美學觀,對以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理性主義美學觀的形成,是起到一定的激勵作用的。柏拉圖的許多對話正是以智者為辯論對手和批判對象的,可以說智者們的思想滲透在他的許多對話中,成為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許多美學觀點的對立面,他們的許多觀點的提出、論證和形成,離開作為對立面的智者運動幾乎是難以想像的。
關於智者在審美主體覺醒這點上作出貢獻的意義,有些學者還是或多或少有所認識的。吉爾伯特等在討論到智者的藝術觀念時,就這樣講道:智者們無可爭辯的功績在於,他們的注意力不是放在一些美的既成物體上,而是放在這些物體產生的過程及其所引起的心理反應上,他們最早把生產活動提到自覺反映的高度。在美學中,「美是什麼」這一問題始終伴隨著另一個問題:「美的事物是怎樣產生的?」而智者們是探索解答第二個問題的先驅者。[23]吉爾伯特這裡所講的第二個問題,即審美主體問題。至於他所講的第一個問題「美是什麼」,將在下一章討論蘇格拉底的美學思想時一起討論。柏拉圖的《大希庇亞篇》,正是具體體現了蘇格拉底和智者希庇亞就「美是什麼」這個問題進行的一場系統的討論。
二 美的相對性
智者們的美學觀,不僅顯示出其主觀唯心主義和感覺主義的特徵,還顯示出相對主義的特徵。其哲學世界觀理論的代表人物正是普羅塔哥拉。這點,在分析他的「人是萬物的尺度」命題時已經有所申述。其核心思想是:斷言所有的感覺印象和意見都是真的,真理只是相對的,原因是人們所感知的或人們所認為的一切僅僅對於他們自己而言才是真的。[24]
普羅塔哥拉的這種相對主義,同樣也顯示在他的論辯術中。他是論辯術的主要奠基人。他的基本思想是:任何命題都有兩個相反的論斷,論辯的主要目的和主要技藝就是如何使弱的論證變為強有力的論證。關於這點,第歐根尼·拉爾修是這樣記載的:
普羅塔哥拉首先提出任何一個命題都有互相反對的邏各斯,他用這種方式進行論辯因而成為第一個這樣做的人。[25]
而且在他(普羅塔哥拉)的辯證法中,他忽視詞義而追求華麗的辭藻,許多證據表明他是全部論辯術的始祖。因此蒂蒙說:「普羅塔哥拉是全人類的縮影,我以為他是文字戰方面的能手。」他又是最早介紹被稱為蘇格拉底式的討論方法的。而且我們從柏拉圖的《歐緒德謨篇》中知道,他(普羅塔哥拉)最先使用安提斯泰尼的論證方法——致力於證明矛盾是不可能的,最先提出如何駁斥和攻擊別人提出的任一命題。[26]
儘管普羅塔哥拉本人未曾留下有關這方面的具體材料,上述記載,可以從柏拉圖的《普羅塔哥拉篇》和《泰阿泰德篇》得到佐證。從柏拉圖的有關論述中可以看出,普羅塔哥拉是以感覺主義和相對主義為理論基礎,作出這種論斷的。
普羅塔哥拉的這種感覺主義的相對主義的觀點,在其他智者的美學觀上有所反映。《論辯集》中有一則代表性的記載:
如果讓所有的人在一塊絨毛地毯上扔下他們認為是丑的東西,並讓他們取走他們認為是美的東西,我相信絨毛地毯上不會剩下任何東西,因為所有的人的看法都不相同。我還可以引一首詩為證:
「如果你好好想一想,你就會發現對於凡人的一條不同的法則:沒有任何東西或是完全美的,或是完全丑的,只是那掌握並區分它們的準則使得一些丑,一些美。」
那麼一般說來,所有美的東西都由於準則,而所有缺少它的東西都是丑的。
也就是說,美或丑並不是客觀事物所固有,而是取決於個人的看法,所有人的看法都是不同的。並且以詩為例進一步申述他的觀點,即任何客觀存在的東西本身,既不是完全美的或完全丑的,而是取決於人的各自的準則,是主觀的準則判定客觀的東西是美是丑。
智者運動的代表和蘇格拉底一起揭開古代古典時期人本主義美學的序幕,從早期自然哲學的直觀美學。轉向以人和社會為主要對象。他們的美學思想的哲學基礎都是唯心主義的,但是,智者們的特徵顯示為非理性主義的,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則基本上顯示為理性主義的。智者們的突出貢獻是,從感覺論的主觀唯心主義出發對審美主體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將文藝理解為模仿的虛構,強調由這種虛構的藝術品作用於審美主體而獲得的快感;從感覺論的相對主義出發,認為事物的美、丑,完全取決於審美主體的感受。此外,從經驗論出發,對「什麼東西是美的」進行了初步的探討。
[1] 耶格爾:《潘迪亞:希臘文化的理想》,第1卷,見《古代希臘、雅典精神》,286頁,牛津,1980。
[2] 第爾斯等:《蘇格拉底以前學派殘篇》,第2卷,288頁注1。
[3] 柏拉圖:《普羅塔哥拉篇》,322A—323C。
[4] 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9卷第45節。
[5] 亞里士多德:《動物的生成》,789b2—4。
[6] 柏拉圖始終未具體指明是誰,伯里認為是阿凱勞斯(Archelaos,鼎盛年約前450年),爾後伊壁鳩魯和盧克萊修也提出過相類似的觀點。但塔塔科維茲認為是代表智者們的觀點。我們認為這裡所討論的內容,和我們前面討論的智者們有關「費西斯」—「諾摩斯」的觀點比較一致。見所著《古代美學》,104頁。
[7] 柏拉圖:《法篇》,889A。這段話,諸家英譯彼此出入很大,這裡綜合各家的英譯文譯出。
[8] 同上書,889D。
[9] 《智者演說集》,10。參見塔塔科維茲:《古代美學》,104頁。
[10] 高爾吉亞:《海倫頌》,第11節。
[11] 同上書,第8節。
[12] 參見柏拉圖:《智者篇》,265B。
[13] 塔達基維奇:(即塔塔科維茲):《西方美學概念史》,126~132頁,北京,學苑出版社,1990。
[14] 高爾吉亞:《海倫頌》,第18節。
[15] 伊索克拉底:《泛希臘集會辭》,第40節。
[16] 塔塔科維茲也認為《論辯集》是智者的作品,參見《古代美學》,96頁。
[17] 《論辯集》,第3章第7節。
[18] 柏拉圖:《泰阿泰德篇》,151E。
[19] 柏拉圖:《泰阿泰德篇》,152C。
[20] 同上書,160C。
[21] 柏拉圖:《克拉底魯篇》,386A。
[22] DK80B4等。
[23] 吉爾伯特等:《美學史》,24頁。
[24] 參見塞克斯都·恩披里柯《駁數理學家》,第7卷第60節。
[25] 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9卷第51節。
[26] 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9卷第52—53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