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的根本缺陷
2024-08-14 17:51:34
作者: 楊耕
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為總體框架的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的確深化並普及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些觀點,但從總體上看,它曲解了馬克思的哲學,忽視了實踐的世界觀或本體論意義,否定了人的主體地位,顛倒了馬克思哲學的總體邏輯。
從邏輯方向看,馬克思創立新唯物主義是從社會到自然的思維運行過程。人們「周圍的感性世界絕不是某種開天闢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甚至連最簡單的『感性確定性』的對象也只是由於社會發展、由於工業和商業交往才提供給他的」,擺在人們面前的是「歷史的自然和自然的歷史」。[38]因此,新唯物主義是從社會存在出發去理解自然存在及其意義的,其立足點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
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的立足點則是自然,其總體框架是從自然到社會的思維運行過程。「既然自然界是這樣,那麼社會也是這樣」,這樣一種無中介的直線式推演成了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的總體建構原則:「既然自然現象的聯繫和相互制約是自然界發展的規律,那麼由此可見,社會生活現象的聯繫和相互制約也同樣不是偶然的事情,而是社會發展的規律」;「既然自然界、存在、物質世界是第一性的,而意識、思維是第二性的……是這一客觀實在的反映,那麼由此應該得出結論:社會的物質生活、社會的存在,也是第一性的,而社會的精神生活是第二性的,是派生的……是這一客觀實在的反映」,[39]如此等等。這就是說,在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中,從辯證唯物主義到歷史唯物主義實際上是自然到社會的邏輯運行過程。這樣一來,馬克思哲學從社會到自然的邏輯方向便被顛倒了。
從邏輯坐標看,馬克思哲學的邏輯坐標就是主體及其發展,其核心就是按照人的發展來「安排周圍的世界」。與舊唯物主義不同,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把「對象、現實、感性」「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從主體方面去理解」。[40]馬克思把「實踐」和「主體」聯繫起來講是有深意的。實踐本來就是客體不能滿足主體時,主體改變客體使之適應主體需要的活動,實踐本身就體現了主體的主導作用。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區別於舊唯物主義的原則界限,就在於馬克思哲學強調實踐,強調主體的方面,強調按照主體的發展改變世界,合理安排周圍的世界,從而「把人的世界和人的關係還給人自己」[41]。主體及其發展因此成為馬克思哲學的邏輯坐標。
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恰恰顛倒了這一邏輯坐標,它僅從客體的角度來考察「對象、現實、感性」,不理解人與物的關係是一種「為我而存在」的關係,其要害是「見物不見人」。在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中,物質也成了「一切變化的主體」,人和自然都服從於同樣的規律。換言之,蘇聯馬克思主義模式具有凝重的機械唯物主義色彩。
從邏輯出發點看,馬克思哲學的出發點是人的實踐。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實踐內在地包含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係,即人與世界的關係,現存世界是在人的實踐活動中生成和發展的;實踐是人的存在方式和本質活動,人是在自己的實踐中自我生成、自我發展的,人的思維本質上是實踐結構的內化和升華。因此,馬克思的哲學是從實踐出發反觀、反思人與世界關係的。實際上,馬克思主義哲學本身就是為改變現存世界的實踐而創立的,本身就是對人類實踐活動中各種矛盾關係的一種理論反思。正因為如此,馬克思認為,新唯物主義「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42]。
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卻顛倒了這一邏輯出發點,它不是從人的實踐出發,而是從所謂的「物質」出發去理解和把握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係,即人與世界的關係,認為社會、人及其思維是物質運動的展開,是物質的不同表現形態,並從「自然發展規律」推導出「社會發展規律」。在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中,社會生活的實踐本質被淡化了,人的主體性、選擇性、創造性被忽視了,社會發展規律在人的活動中的生成性不見了,歷史規律成了一種處在人的活動之外並超乎人的活動之上的預成的、神秘的「計劃」,社會發展因此成為一種「無主體的過程」。
馬克思一再聲明自己的新唯物主義與舊唯物主義的本質區別,這就是舊唯物主義只是從客體的或直觀的形式去理解「對象、現實、感性」,而新唯物主義則是從主體及其實踐活動出發去理解「對象、現實、感性」,並認為人的實踐活動構成了感性世界,實踐「是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43]。這裡,舊唯物主義採用的是一種還原論的方法,即把人類思維、人類社會、現存世界簡單還原為自然界;新唯物主義確認自然界的「優先地位」,但它同時又確認人類思維、人類社會、現存世界對自然界具有不可還原性,人類思維、人類社會、現存世界都是在人的實踐活動中生成的,實踐才是人的生存的本體和現存世界的本體。這樣,新唯物主義就揚棄了舊唯物主義的自然本體論或物質本體論,同時也揚棄了唯心主義的精神本體論。從根本上說,馬克思批判並終結舊唯物主義以至整個傳統哲學的革命,就是從本體論的層面上發動並展開的。
但是,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並沒有真正理解這一革命性變革,沒有真正理解人們所面對的自然界已經不是「純粹」的自然,不是「幾萬年間幾乎不變的自然」,而是被人類實踐改造過的「人化自然」,是被社會中介過的「人的現實的自然界」,是「歷史的自然」。人的實踐改變的不僅僅是自然物的形態,更重要的,是在自然物中貫注了人的本質力量和社會力量,使人的本質力量和社會力量進入自然存在之中,並賦予自然存在以新的屬性——社會性或歷史性。在現存世界中,自然界意味著什麼,自然對人的關係如何,人對自然作用的內容和範圍以及採用什麼樣的形式等,都受到社會關係的制約。在現存世界中,自然界不僅保持著天然的物質本性,而且被打上了人化的烙印;不僅具有客觀實在性,而且具有社會歷史性。「自然界的人的本質只有對社會的人說來才是存在的;因為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對人說來才是人與人聯繫的紐帶……才是人的現實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礎。」[44]把馬克思哲學的自然概念同舊唯物主義哲學的自然概念區別開來的,正是馬克思自然概念的社會性或歷史性。
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犯了與費爾巴哈哲學同樣的錯誤,即不理解「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闢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45],它把自然與社會隔離開來,把自然從歷史中抽象出來,孤立地考察「地理環境」和社會生產方式,而不是把二者理解為一個統一的運動過程,不是在二者的相互作用中把握問題,根本不理解自然史和人類史「這兩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46]。於是,在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中,「地理環境」成了獨立於人的活動過程的發展系列,人們所面對的自然僅僅是一種機械的、物理的、化學的、生物的運動,是「開天闢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
經過這一分離、抽象之後,一種「抽象的物質」或「抽象的自然」便構成了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的基石,形成了以自然為基石的本體論。以此為基礎,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進行了一系列的從自然到社會的邏輯推演,從而構建了一種所謂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實際上,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並沒有真正把握「馬克思主義哲學唯物主義的基本特徵」,沒有真正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特徵和哲學意義,它在形式上表現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在內涵上則是向一般唯物主義或自然唯物主義的倒退。這是一次驚人的理論倒退。這一倒退的實質,就是向以自然為本體的一般唯物主義的回歸。這是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的根本缺陷。就其實質而言,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就是馬克思所批判的「抽象的唯物主義」。當它脫離人的實踐活動和社會歷史侈談自然、物質和世界的物質性時,就已經悄悄地踏上了馬克思批判的「抽象物質的或者不如說是唯心主義的方向」[47]。
正是這種「抽象的唯物主義」,使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中的辯證法成了相互聯繫、變化發展、量變質變、對立面鬥爭這樣幾條簡單結論相加的直觀的辯證法,唯物辯證法由此成為黑格爾辯證法的某些內容和自然唯物主義的機械結合。在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中,不僅辯證法的實踐基礎不見了,而且辯證法的概念運動也不見了,辯證法由此從一種批判性思維變成了扼殺批判性思維的手段,從一種深層的智慧運動變成了「聖經」式的訓誡,從一種高超的思維藝術變成了實際上的形上學的思維方式。蘇聯馬克思主義模式並沒有真正把握「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方法的基本特徵」。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模式不理解黑格爾辯證法的實質是人類歷史運動「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表達」,是一種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辯證法,不理解馬克思的辯證法之所以是「合理形態」的辯證法,就在於馬克思把實踐理解為人的存在方式,理解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係的基礎,並把辯證法的否定性同實踐唯物主義的革命性有機結合起來了,從而使否定性的辯證法獲得了現實的基礎。「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48]批判,就是從肯定與否定、生成與滅亡的統一去理解現存事物;革命,就是「實際地反對並改變現存事物」。而「對實踐的唯物主義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於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並改變現存的事物」[49]。離開了實踐的唯物主義,我們無法真正理解和把握辯證法的批判性、革命性,無法真正理解和把握「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的基本特徵」。
[1] [蘇]布哈林:《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序言,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2] 1922年,以俄國為主體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正式成立。為行文方便,本文把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後到1922年蘇聯成立時的這一段歷史也稱為蘇聯時期。
[3] 轉引自安啟念:《新編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史》,168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4] [蘇]布哈林:《歷史唯物主義理論》,7、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5] [蘇]布哈林:《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序言,1頁。
[6] 布哈林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第三章就是「辯證唯物主義」。
[7] 《列寧全集》第43卷,33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8] 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研究所編:《論布哈林和布哈林思想》,216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2。
[9] 《列寧全集》第43卷,33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10] 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研究所編:《論布哈林和布哈林思想》,227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2。
[11] 《狄慈根哲學著作選集》,252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8。
[1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69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3]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704—70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4] 「唯物主義歷史觀」這個概念也是恩格斯首先提出來的。在1859年的《卡爾·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中,恩格斯首次提出「唯物主義歷史觀」這一概念,並認為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本質上是建立在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礎上的」,而後者的要點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進行了扼要的的闡述。(《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3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5]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3卷,79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2。
[16]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1卷,76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2。
[17]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31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1。
[18] 《列寧全集》第18卷,25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19] 《列寧選集》第2卷,42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0] 《列寧選集》第2卷,221頁。
[21] 《列寧選集》第2卷,225、31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2] 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研究所編:《論布哈林和布哈林思想》,218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2。
[23]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44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5] [蘇]米丁等:《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上冊,25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此處「米丁」與行文中「米汀」所指為同一人,只是譯法不同。)
[26] [蘇]米丁等:《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下冊,1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38。
[27] 《史達林選集》下卷,42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8] 《史達林選集》下卷,431頁。
[29] 《史達林選集》下卷,432頁。
[30] 《史達林選集》下卷,434頁。
[31] 《史達林選集》下卷,443頁。
[32] 《史達林選集》下卷,450—45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18—11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3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5頁。
[35]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7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3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4頁。
[3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7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9] 《史達林選集》下卷,435、43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40]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5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4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4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7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3]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77頁。
[4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2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45]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7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6]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6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2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4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11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9]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7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