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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新生代——讀稿隨想[1]

2024-08-15 17:17:01 作者: 牛漢

  詩不是再現生活,而是不斷地發現和開創生活中沒有的情境。詩是一種有聲、有色、有光焰的激情,或為了憎惡和悲痛的遺忘,或為了獻身去追求心靈的欲求。套用北京的一句老話,詩是人世間的精氣神兒。詩不一定為現代而寫,但詩須具有現代感。詩或許是最難以分解、定性的,我指的是真正的詩。概念化的、非詩的有韻文字,那是很容易分析和圖解的。現在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向人文學科的滲透越來越多,不少人試圖運用科學的方法來剖析和控制詩,排斥了詩評家和讀者的主觀能動作用。有人表示懷疑。我不諳理論,寫了幾十年詩,從來不是按照某種指導性理論和美學原則去創作。但最近也看了一些論詩的文章,有的通篇是引進的名詞和概念,其嚴密程度幾乎到了板結無隙的地步,很難教人讀進去。詩評家當然可以寫這樣那樣的評論,但他們絕不會要求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被動地就範。詩是最不聽話的抓不住的精靈。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荒蕪、沉寂已久的詩歌領域裡,開始甦醒並萌發出新的生機。幾代詩人,帶著各自的歡欣和憶念,帶著各自的個性和積鬱已久的情愫,此起彼落地歌唱起來,有的詩人像天鵝唱了最後的歌。與此同時,出現了許多對祖國、民族、歷史、未來懷有深切的憂患和理想主義的年輕詩人,他們的聲音是真誠而激越的,是從苦難的土地上升起的彩虹。詩歌領域形成了空前繁榮的局面。近三五年來,令人振奮的是又出現了浩浩蕩蕩的新生代。

  《中國》文學月刊的這一期的十位詩作者,年齡多半在二十歲上下,都屬於新生代。在他們的眼中,比他們大十歲八歲的詩人已是上一代的人。詩歌的「代」有時只有五六年的光景。回想20世紀40年代初的情形,我正當十七八歲,心目中的許多詩人(也不過二十幾歲的青年)已認為是老一代了。詩的時間概念是飛速的。今天這一代新詩人,不是十個、八個、幾十個(像「五四」白話詩時期和「四五」運動之後那一段時期),而是成百上千地奔湧進了坑坑窪窪的詩歌領域。即使心腦遲鈍的人也會承認,這是我國新詩有史以來最為壯觀的態勢。這個新生代的詩潮,並沒有大喊大叫,橫衝直撞,而是默默地扎紮實實地在耕耘,平平靜靜、充滿信心地向前奔涌著。它的潮頭幾乎撼動了我幾十年來不知不覺形成了框架的一些詩的觀念,使它們在搖晃中錯了位(這個比喻並不恰當),且很難復歸原位。我意識到這個變化會給我今後的創作帶來深遠的影響,必須從框架中走出來。此刻,我不能說已經理解了這些絢麗的新生代的詩作所蘊含的全部意義,我還沒有足夠的悟解能力來分析研究它們。

  在很長時間中,我喜歡並追求的是那種情境與意象相融合形成的詩。這種詩,對現實、歷史、自然等的感受經沉澱或升華具有可觸性。我的欣賞範圍一般尚較廣闊,但使我摯愛的是艾青的《礁石》《魚化石》,舒婷的《致橡樹》,綠原的《重讀〈聖經〉》,曾卓的《懸崖邊的樹》,蔡其矯的《波浪》等詩所顯示的那樣明晰、完整的情境和意象。這類詩具有永久的藝術魅力。北島的冷峻、舒婷的至情、江河的渾樸都令我讚嘆不已。從他們以及許多同時出現的詩人的創作中,我汲取了不少的詩情。近一年來,我頓悟地發現了成百位新生代的詩人,還來不及一個一個地仔細欣賞,仿佛望見了壯麗的群雕,他們的詩搏動著一個心靈的世界。這裡沒有因襲的負擔,沒有傷疤的陰翳和沉重的血淚的沉澱,沒有瞳孔內的恍惚和疑慮,沒有自衛性的朦朧的鎧甲,一切都是熱的蒸騰,清瑩的流動,藝術的生命,紅潤的膚色,強旺的肌腱,有彈性的步伐,頭顱上冒三尺光焰:這是一個年輕人體魄的形象。他們的詩內傾和外向俱有,沒有他們認為的上代詩人那種對世界的不信任感和憂慮感,詩的不羈的情緒有了廣闊的空間,有衝擊和滲透心靈的威力,激發人去聯想,去夢想,去思考,去墾拓,去獻身。他們的生活的遠景是彩色的、誘人的。這些顯出生機的詩,乍一看缺乏嚴密的結構和均勻的有節制的感情,他們似乎靜不下心來思考技巧的作用。他們的詩的激情與固定的思維結構和無性的技巧不相謀,使人自然地想到惠特曼的詩的強健美麗的魂魄。惠特曼在《草葉集·序》里說:「誰要僅為文采或流暢所困惑,誰就終歸失敗。」又說:「只允許同完整的創作相一致的修飾……多餘的東西是要在人的肉體內尋求報復的。」詩的本質就是應當這麼質樸的。一首詩里,常常因為一行詩或一個詞彙的虛偽性把一首詩破壞甚至叛賣了。這種不純的詩不少。新生代的詩作中沒有這類性格扭曲或虛偽的東西。

  他們不追求詩在低溫下表面的凝結,排斥那種沒有激情的冷漠的製作。不喜歡外在的修飾,追求藝術的自然的形成。我聽過幾個新生代詩人的表白,他們認為詩一旦固定為一目了然的形態,就意味著缺乏或失去了藝術的張力和飛躍的性格。節奏、形象、境界都只能屬於特定的一首詩的生命所具有的姿態。他們的詩的精神世界沒有邊界。不能說他們藝術素養欠缺,不懂得什麼創作的規律。其實,古今中外不少傳世之作,往往是詩人的少作。讀過這些新生代詩人們許多詩作之後,不得不承認他們並不是想像的那麼稚拙。他們的詩有些是很完美的。我推敲過不下幾十首,他們顯然不是不懂得詩的結構,他們的詩的行與行、節與節的關係是一個共鳴的整體,無法肢解,只能激動地看完了全詩,才能真正進入和領略詩的情境的內涵。不像某些陳舊的詩那樣,從題目、從第一行詩就能邏輯地推測出全詩的章法和內容概要。這些新生代的詩,每一個看來平凡樸素的詞彙,都有趨向無形的詩魄的凝聚力。他們放逐了那些用以加強、顯示思想傾向的概念和詞語,而在以往的一些著名的詩篇之中卻存在著非詩的雜質。還有,因為情緒具有飛躍、跨越、旋轉的氣質,詩就絕不能平面單向地鋪展情節,而必須得採用多層次多角度的寫法,使讀者能領略到陷身其中的情境感,讀者與詩之間不存在絲毫的距離。我此刻寫這篇文章,很想從幾首詩中摘引一些詩行藉以證明我的感受的準確性,但是無論如何辦不到,任何摘引都有傷於全詩的命脈,幾乎不可能找出可以概括全詩題旨的兩三行孤立的佳句,更找不到什麼「詩眼」。這種活生生的藝術整體感,過去並不多見,倒是我國古典詩詞中可以讀到這種透明無瑕的藝術精品。新生代詩人的作品給予人的不是形象的理念,而是一個使心靈顫動的、迄今為止人世間還沒有的令人神往的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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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就是我從這些新生代詩作中感受到的新的詩的觀念。

  我絕不是說這些新生代的詩人一出現就是成熟的,但是他們創作的起點高卻是事實。他的文華素養一般比他們的上一代詩人要高些。他們之中至少有半數是大學生(新中國成立初期,直到20世紀60年代,寫詩的多半不是大學生),沒有經歷過文化長期被禁錮的年代,接受的文學以及文學以外學科的影響較廣泛,看得出他們讀了許多外國的優秀詩作。他們成長很快,不斷地吸收,不斷地超越。這種優勢不是突然降臨的。仔細想一想,他們的成長無疑地跟幾十年來我國新詩的戰鬥業績有血緣的關係,特別是與他們最近的上一代詩人有著聯繫。他們尊重過去,但絕不膜拜。不斷地探索、超越、發現,正是我國新詩的傳統精神。但是,他們畢竟是新生的一代詩人,對於人生的理解,對於藝術的探索,還沒有經歷過多少苦難和折磨。就創作本身來說,也需進一步苦苦地追求,否則無法取得新的突破和發現。因此,他們的詩的氣質固然顯得單純、透亮、飄動,深度與力度卻不夠,也就是說給人的激動還不是十分強烈的。一般來說,他們的創作探索多於發現,意象的內涵較少,明顯地缺乏深邃的引人入勝的感染力。他們似乎不是發現什麼才去抒寫。要知道一旦發現什麼,作為詩人陷入狂奮之中,發現的瞬間就是詩的生命誕生的時刻。這種發現的激動,不但應當充滿了全詩,而且必須使讀者也能領略到這種創作的喜悅,使心靈受到震顫和薰染。如果並沒有發現真正的詩情,只是企望發現奇蹟,描述探索過程中的外景,詩的藝術就不可能有震懾心魄的力量。有的真正的詩,你讀的同時,會在生命內部留下劃痕和出血點,使人久久不能忘懷。新生代的詩還必須在創作中不斷地吸收各方面的藝術滋養,每一首詩應當是一個發現,達到前人從未達到過的新的藝術境界。

  《中國》的下一期,仍準備集中發表新生代的詩作。熱誠地祝願那些年輕的詩人們,不斷地取得新的成果,讓我國的新詩開創更廣闊的新天地。

  1986年1月8日

  [1] 此文初刊1986年3月18日《中國》1986年第3期,初收《命運的檔案》,後收《牛漢詩文補編》《夢遊人說詩》《空曠在遠方》《牛漢人生漫筆》《牛漢詩文集》。據《牛漢詩文集》編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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