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以中國文化為本原的文化重構觀
2024-08-14 17:43:10
作者: 李宗桂
基於對中國文化精神價值的膜拜,20世紀50年代以來,唐君毅懷著中華文化「花果飄零」的憂國憂民的深切情思,殫精竭慮、不辭辛勞,作演講、發文章、出專著,全面探討了中西文化的長短同異,以及中國文化近百年來衰頹不振的諸種原因,提出了一系列獨具卓見的主張,為中國文化的未來發展,作了創造性的建構工作。
唐君毅以悲愴的心情揭示道,中國近百年的文化,可謂之西方文化次第征服中國傳統文化的歷史。因此,他一直苦苦思慮著中國文化的價值、缺點,近代以來中國何以淪至如此悲慘地位,中國人對西方文化究竟應取何種態度,中國人有無能力創造新文化、怎樣創造中國的新文化以及創造什麼樣的新文化等現實問題。[130]
綜觀唐君毅關於文化的論著,可以看到,他對上述問題的思考,落腳總在於中國民族新文化的創造。
那麼,怎樣創造呢?
唐君毅回答道:必先有一根基。這個根基便是「中國文化精神的本原」。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吾人所謂反自中國文化精神之本原上立根基,以接受西方文化,即吾人必須先肯定中國文化之一切價值。」「在評判中西文化之長短時,吾人之標準,亦不能離中國思想之根本信念。」[131]他要以中國文化為軀幹,吸收西方文化,創造中國新文化。
唐君毅之所以要以中國文化為未來新文化的根基,是因為他對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的充分認定。他堅信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永不磨滅。他說:「如人類存在,吾絕不信此價值可被磨滅,而為人所抹殺。」「吾不信中國歷史文化精神,在本原上,有何不足。」因此,他提出了「保守」民族文化的口號。他認為,「保守」並非貶義詞,一個人,一個民族,必須有所守。這個「守」,不在於所守者為何,亦不在所守者本身之必當守,「而在人之能有所守」。「人生一切事業,一切文化,得綿續不斷、達於無疆。唯守而後有操,有操而後有德,以成其人格。」[132]唐君毅這個「保守」民族文化的口號,不僅是他對中國文化的一往情深的流露,更是他重視人的道德境界的修持觀念的體現。
然而,唐君毅並非國粹主義者。他在首先肯定中國文化精神的價值,並以此為未來文化的本根的同時,並「不諱言中國文化之短,以至強調吾人之短,以便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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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君毅指出,中國文化的根本缺點,在於缺金字塔和十字架。他認為,中國文化精神,宛如覆天蓋地,但在覆天蓋地的景象下,使人覺得缺少一座由地達天的金字塔。同時,也缺少能經緯人之精神的十字架。「更不見個人之能負此十字架,以攀彼金字塔而上升,使每個人之精神,皆通過此十字架之四端,以四面放射其光輝,與他人之光輝,連成無數並行交光之組織,而聚於金字塔之頂。」[133]因此,唐君毅認為,中國文化精神雖如天之高明、地之篤厚,但人無十字架可負,精神就不免收斂而入睡,如一傘之盤立,而未撐開。中國文化這種缺金字塔與十字架的缺點,愈到近代愈明顯。因此,中國文化應當有一發展,以撐開此傘。而要撐開此傘,則有賴於接受西方文化之長。
唐君毅還認為,中國文化具有「圓而神」的精神,但缺乏西方文化中的「方以智」精神。所謂「圓而神」的精神,指不偏執任何文化理想,凡偏執某一理想,以至妨礙心性中其他真情或理想,心中有所不安不忍時,即須折回,而變通其理想。這是好的一面。但這種變通、不偏執的精神,往往容易受自然生存欲望的牽累,而流於圓滑虛偽。中國社會偽君子與言偽而辯的小人特多,苟活者眾,皆與此有關。因此,中國文化必須接受西方文化的「方以智」(執著於理想,注重理智)的精神。「故吾人今日必納方於圓,以撐開此傘。或由中國文化精神之圓中,化出方來,如河圖之轉為洛書。」[134]
按照唐君毅的觀點,要建立納方於圓的人格精神和文化精神,便要使人的精神依分殊理想,向上向外四面照射,而使科學技術和社會文化領域分途發展,以真正建立一個多方面表現客觀精神的人文世界。而自由民主精神,則成為個人精神與客觀精神相交通的渠道的一種客觀精神。這一切,皆當覆載於中國傳統人格精神之高明敦厚的德量、度量中,並成為人格精神的內容和表現,以充實陶冶人們的人格精神生命。這些,便是唐君毅「所嚮往之中國文化之前途」。
從總體上看,唐君毅是在充分肯定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的前提下,主張吸納西方文化的長處,以補偏救弊。這個思維路數,與近代以來洋務派為代表的中體西用論,有著本質區別。這種區別的表現是:洋務派是以中國傳統文化為道,並依此道來吸取西方船堅炮利之器,而將西方的民主自由法制之道排拒於門外。唐君毅則道、器同舉,兼收並蓄。區別之二是,洋務派對西方文化是取其枝節,偏於一端,而唐君毅則主張「引申吾固有文化中相同之緒,以全套而取之」。如果加以分割,只取其一,則不免無效果,甚或流弊百出。只有在覆天蓋地的中國精神中,建立一條使一切庸眾與小人的精神都得以上升的道路,才能完成中國文化應有的發展。
綜上可見,唐君毅的文化精神價值論與文化重構觀,有著鮮明的時代色彩和個性特徵。它反映了中國知識分子傳統的憂患意識和文化參與意識,反映了唐君毅對民族文化的執著之情和愛國之心。他對民族文化精神價值的弘揚,對中國未來文化的建構,無論是對於現代文化思潮的導引,還是新時代精神文明的建設,都有著積極的意義。它啟迪我們立足現實,培養自信自尊之心,以開放的心靈去迎接西方文化的挑戰,吸納西方文化長處,建構新的文化體系。當然,唐君毅將中國未來文化的趨勢和特質,看做是宋明儒精神之一推開,孔孟精神之一倒轉,表現了現代新儒家的思維局限,這是我們所不能苟同的。
唐君毅的文化精神價值論和文化重構觀有一定的代表性。由他而聯繫現代新儒家的思維路數,我們便可以看出:現代新儒家肯定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是為了以此為基礎重建中國文化的大廈;而他們所申論的文化重構觀,正是對中國文化精神價值的重新肯定。正因如此,我們便不難理解,現代新儒家何以會用「返本開新」的途徑和方法,去解決傳統與現實、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關係。這樣一種途徑和方法,可以將其概括為「新舊雜糅、中西兼容、據舊圖新」的文化觀。因此,儘管它可以「返本」,但未必能開出現代科學技術和民主政治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