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儒學的文化價值觀
2024-08-14 17:41:51
作者: 李宗桂
新儒學的文化價值觀,以傳統儒家的心性之學為標的,以排拒歐風美雨的侵襲為己務,以中西文化的交融會通為前瞻,以弘揚民族文化精神、重構中國文化體系為現實目的。
現代新儒學的首領唐君毅、牟宗三等人,面對近代以來中國文化的困境,自認秉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人文精神,欲圖使中國文化在當今世界有所發展,對世界文化有所貢獻,而懷抱著「靈根自植」的理想,發出「悲情的呼聲」,著高文,發宏論,以對治五四以來的「戰國時代」的種種文化弊端,超越「事法界」的時代精神,恢復「理法界」的精神認識。
面對近代西學東漸以後所出現的傳統價值系統的崩解,唐、牟分析比較了中西文化的差異優劣,並由此演繹出了自己的文化精神價值論。
唐君毅指出,中西文化有不同的精神方向。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是道德和藝術,西方文化的基本精神是宗教和科學。而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是中西文化關注的對象不同。中國文化關注的對象是人、社會和被人倫常化和情感化的自然界,因而它是政治的、道德的和藝術的。質言之,是人文主義的。西方文化關注的對象是自然界和人類存在的自然形式,以及對絕對的、普遍的精神的信仰和追求,是純粹客觀的探究,而不會將政治意願和道德情感灌注其中,因而它是科學的、客觀的,頗具宗教情懷的,同時也是冷峻的、無情的。質言之,是自然主義的、科學主義的。
牟宗三認為,中西文化有著重大的差異和各自的優劣。其差異主要有三。其一,對世界對象的把握不同。西方文化中的希臘傳統,首先把握「自然」,表現「理智」,因而開出邏輯、數學和科學,這是以「智」為籠罩者,故曰智的系統。中國文化首先把握「生命」,講正德利用厚生以安頓生命,由此點出仁義之心性。這就一方面客觀地開而為禮樂型的教化系統;另一方面主觀地開而為心性之學。這兩方面結合起來,稱做內聖外王,成為道德政治的文化系統,這個系統以「仁」為統攝和實踐的最高原則,故亦曰仁的系統。綜合而言,中國文化又可概括為踐仁的禮樂型的文化系統。
其二,中西文化的差異,在於二者文化生命的基本精神不同。中國文化是「以理生氣」,西方文化是「以氣盡理」。中國的成聖成賢的心性之學,「是文化生命之靈魂」,可以「引生無盡的未來」[55]。「心性之學最大之作用就是『以理生氣』,此是文化不斷之超越原則,亦是實踐之超越原則。」[56]能奉行「以理生氣」的大道,就能以德行化才、情、氣,潤生護生,不致才窮、情盡、氣竭。而作為道德主體的個人,便會以仁的實現為己任,開出生命之源、價值之源、理想之源。西方文化「以氣盡理」的基本精神,順著人的生命需求辦事,儘量利用其才、情、氣,以創造文化。它不以德性為主,不是內在於心性之中的德性之理,而是外在的事物之理。它雖能生天生地,但終有才窮、情盡、氣竭之時,因而西方文化總是「周期斷滅」,不能像中國文化之悠久無疆。
其三,中西文化之異,在於二者的主體內容不同。中國文化以人文主義為主體,西方文化以神本和物本為主體。在中國,人文主義徹底透顯,成為領導文化生命前進之骨幹。作為西方文化的主體內容之一的基督教,其精神是神本而非人本。作為西方文化的另一主體內容的希臘傳統,其基本精神是物本。在「這兩個本的夾逼下,把人本悶住了,所以人文主義在西方一直抬不起頭來」[57]。
根據以上理解,牟宗三認為中西文化各有千秋。以儒家心性之學為基礎的踐仁的禮樂型的中國文化,有助於價值領域的開拓和文化生命的承續,但卻缺少西方文化中的科學和民主政治。西方文化在神本和物本中搖擺前進,以氣盡理,憑才、情、氣的運用,而建構了一整套科學系統和民主政治。但它卻因此而缺乏向內安頓自我、調適護衛文化發展機制的功能。因此,中西文化應當互相學習,「諧和統一,相資相補」。
唐、牟二人關於中西文化差異長短的論說,植根於他們的中國文化精神價值觀。從總體上看,他們充分肯定中國文化具有內在的生命活力,在本原上沒有任何不足,具有發展的無限性。唐君毅反覆申論,中國文化「其價值原白有光芒萬丈,舉世非之而不減,舉世譽之而不增」[58]。中國文化的統緒意識、內在超越精神、實踐理性、融攝精神、天人合德觀念等,[59]都是值得人們珍惜並發揚光大的。這些文化精神價值觀,邏輯地使中國文化成為以德性為基礎的「禮樂文化」。牟宗三認為,中國文化的旨趣、重心以及對人類、社會的貢獻,在於其道德理想的超越和人文意識的充實。以儒家心性之學為基礎的「道德的理想主義」,是人們的價值意識的來源和根據。只有認同並躬行「道德的理想主義」,才能提升價值意識,才能講文化意識和歷史意識。因此,「在傳統的一切思想學術中,只有儒家的文化系統可以作為我們社會實踐的指導原則」[60]。道德的理想主義的實現,必然包含人文主義的完成。人文主義的基本特徵,是價值觀念的開發。因此,他提出要重視三個方面的「學問」:(1)重視道德宗教的學問,以弘揚「道統」;(2)重視民主政治並促其實現,以繼承「政統」;(3)重視科學知識,以延續「學統」。
顯然,新儒學所宣揚的中國文化精神價值觀,是以對物慾的超越為基準的。正如牟宗三所說,以儒家「休惕惻隱」之心為心理依據的「道德的理想主義」,一貫反對人心陷於物慾之中,反對「順頂軀殼起念」(王陽明語),反對只憑生理本能生活。這種重視道德理性的指導作用、重視個體修養的價值觀,有其合理之處。更為重要的是,新儒學的文化價值觀,以中國文化的內在精神為本根,充分肯定中國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對於維護民族文化自尊心、自信心和自豪感,有著重要的精神激勵作用。在西方思潮滾滾而來的今天,在傳統價值系統解體、新型價值系統尚未建立起來的時候,新儒學的文化價值觀,對於全盤西化的民族文化虛無主義思想,無疑可以起到匡救時弊的作用。當然,新儒學把中國文化的復興,寄託於對儒家心性之學的閒發、弘揚和「創造性轉化」,寄託於用中國文化對西方文化的規整,則未免失之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