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活著
2024-08-12 02:58:05
作者: 烏衣
在看守所,是各種未決犯混住,每天要背監規,要規規矩矩令行禁止,而像李富這種穿藍馬甲(普通嫌疑犯)的要給帶腳鐐穿「紅馬甲」(重刑嫌疑犯)的伺候吃喝拉撒,吃的都是水煮蘿蔔、茄子湯,李富年紀小、沒背景,白天要刷監室廁所,晚上要替「紅馬甲」倒馬桶,在看守所就沒過一天安穩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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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案子判下來,判了幾年,幸虧年齡不大,進了少管所,在少管所後李富稍微開竅了一點,也精明了一點,學了不少規矩。比如該打架時不能慫,要打就先動手,該聽話時要懂事,幹部說什麼都不能頂嘴。就這樣在少管所呆了幾年,認識了一堆「裡面的朋友」,學了一堆「社會上的事」,覺得自己什麼都懂,什麼都不怕。
15年的冬天,李富汲著一雙爛拖鞋走出少管所的大門,他還穿著少管所的藍條「制服」,寒風吹得他的抖得像個篩子,雖然少管所的幹部幾個月前就給他奶奶發過通知,讓家裡來接人,順便準備點冬天的衣物,但始終沒有回應,李富想起奶奶這些年沒有來看過自己一次。心想老人肯定是又被自己氣昏了頭,不再認自己這個孫子,暗暗發狠,以後一定要混出個人樣,到時讓老人自己孤苦終老。
這一天,李富成年了。
李富雙手緊緊環抱,在冬日的晨霧中穿過別的那些來接出獄者的親屬,他手裡只有少管所獄警給的路費,拿著這點錢,他坐上了去市區的大巴車。
在街上亂逛了一天,城裡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他像個透明人一樣走在繁華的大街上,呆呆的看著十字路口碩大的GG牌,上面流光溢彩的畫面對他來說是難以言說的奇幻科技,他迷失在這座城市裡,像是一條流浪狗。
在廣場上發了一下午的呆後,雖然心裡記老太太這幾年對自己不管不顧的仇,但到了晚上,李富鬼使神差般的還是兜兜轉轉踏上了回紅星村的路,
但沒想到的是,即使是回紅星城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他居然迷路了。
站在無數圍欄攔住的工地和高聳入雲的在建塔樓前,他找不到回家路。他失魂落魄的走了一晚上,到深夜才跟著嶄新的指示牌,找到一個叫做「紅星社區」的地方,這裡已然是剛掛牌沒多久的新社區,終於出來的李富不知道的是:這是由李富熟悉的一鋼廠和紅星村合併而成,村子併入社區,村委會也遲早要變成居委會,因為還在合併階段,所以還是一片城中村的樣子,但村民大都住上了乾淨整潔的拆遷樓,老房子早就找不到了,在李富的舊宅原地,只有廢墟一片。
李富在原址處坐到清晨,一個老太太出門倒垃圾,路過時看到了黑乎乎的一個東西坐在路邊,嚇了一跳,走近一看才發現是人。
「你……狗皮啊?!」老太認出了李富,一下子愣了,垃圾往旁邊地上一放,上去就問道。
「你奶奶走了,你曉得伐?」
李富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他睜大眼睛四周望了望,想確認這個世界還是不是真的,這時旁邊有幾個晨練的老人看到了幾年沒見的「狗皮」,也湊過來七嘴八舌的說著:「你奶奶去年冬天走的,你奶奶走的痛,拖得久,但走之前說死了就一把火燒了,發狠說誰都不准通知,特別是你,你也曉得你奶奶那脾氣,估計是被你氣的……」
李富已然完全失去了語言能力,干愣著站著,心裡全是空洞。
「你奶奶拆遷前走的,把合同都簽了,沒說把錢留給誰,但村里扣完你奶奶的喪葬費用後,餘下的錢放在村領導那裡,你來了就好,你等下到村長那裡去趟……」
李富沒有聽進後面的話,他撲倒在老宅的廢墟上,哭的撕心裂肺。
後來李富去了紅星村搬遷改造委員會,找到了新組建的社區領導,又找到了老村長,李富奶奶過世前只有一間不到一百平的小平房,老人為治病已經在「貨幣化安置」的協議書上簽了字,等於是賣了房子,村里這次併入紅星社區又沒多少補償款,加上老人病拖太久,料理後事又用了一些,李富奶奶剩下的拆遷款只有二十幾萬,村里讓李富開了證明後,就全部交給了他。考慮李富沒有容身之地,社區還出面替他租了一套房子用作過渡。
李富萬念俱灰,渾渾噩噩的就這樣在新租的過渡房裡枯坐了幾天,每天都不停自言自語,好些看熱鬧的社區閒人站在他門口,卻沒人能聽得清他對自己說了些什麼。
終於,在一天夜裡,李富突然發了一聲喊,就一腳把門踹倒,衝出了屋外,這次他在城市裡遊蕩閒逛了十幾天,手裡拿著二十多萬就像突然得了一堆財寶的兒童,連揮霍都不知道怎麼揮霍。一群在少管所時認識的「兄弟」知道他身上有這筆錢,找上門來,叫他大哥,帶他「上山拜碼頭」,用著他的錢,胡天胡地的揮霍,KTV,女人,菸酒,李富終於對得起自己的名字,過了一段「富裕」日子。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染上了不該染的東西,開始吸冰、打K,終於錢財一散而空,身邊的「兄弟」也鳥獸散,最後李富又進了戒毒所,出來時,就變成了現在這一副野狗模樣,恰好這時養病的黨禹材也回到了五里牌派出所,接手紅星社區的警務工作,認識了這條「野狗」……
一蒂菸灰在暗紅的紅光閃過之後,被彈落在陶瓷菸灰缸中,余安生這才從敘述的悠長時光中「醒來」。
其實黨禹材講這些時也就講了幾分鐘,余安生卻仿佛經過了「狗皮」那可嘆可恨的一生。
哀其不爭,怒其不幸,可聽到「狗皮」的經歷時,余安生心裡卻又暗暗有種難以言說的隱痛,這是一種「切膚之痛」,在老黨的敘述中,余安生只覺得自己的過去也與「狗皮」晦暗的人生有著莫種意義上的重合:自己何嘗又不是像「狗皮」一樣,自己的至親因為一些緣故與自己再不見面,只是相比起「狗皮」的墮落,自己幸運在于堅持著正道,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
「他從戒毒所出來後,社區本來要清退他的「過渡房」……呵,說是過渡,現在都讓他住了幾年了,房東找社區居委會鬧了幾次了,不想租給他這樣一個爛人,還是我領著他去居委會協調了好幾次,社區和房東才答應再給他一次機會。」
「那現在他日子怎麼過?」
「怎麼過?就這樣唄?我也只是一名社區警察,轄區里也不止他這一個「重點人口」,我不可能每一個都這樣去幫,我只是看他還年輕……加上從戒毒所出來後,我帶他去他奶奶墳前,他還知道跪著哭,說要重新做人,我覺得他應該還有救,這才想盡力幫幫他……現在看來,能走一步是一步吧。」
余安生嘆了口氣,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雖然可悲可嘆,但他也不是第一次聽了,望著窗外黃昏漸沉,他起身拿車鑰匙,準備回所里。
老黨卻將最後的菸頭按滅,抬手示意余安生不用動車。
「走,我們去社區。」
余安生一愣,這都快晚上了,還回村里?那是有整治行動?還是查外來人口?
卻沒想老黨拍了拍大腿,站起身來,咧嘴一笑,露出了今天難見的笑容:「哎,「狗皮」這災娃子的事說多了心裡慌,我們去社區走走,散散心,順便去完成人家老百姓交代的任務唄。」
「任務?」余安生想了一圈,今天是正式下社區的第一天,又不用接警,有什麼任務?
老黨卻神秘的一笑:「走,我們抓雞去。」
…………
「這雞啊,到傍晚時分就會歸籠,白天我們是抓不到的,只有這晚上能抓,這樣,我們再到前面21棟後草坪那看看……」
「唔……」
余安生垂頭喪氣的跟在老黨身後,他今天這下社區的第一天還真就長了見識,先是早上「狗皮」吃甘草片誤檢的事,折騰了大半天,現在居然大晚上的打著電筒來找雞!?
這早上侯老頭隨便的幾句話,他和老黨兩名民警就要在這範圍幾十棟的紅星社區轉好幾個小時,最重要的是這侯老頭真不知是不是糊塗了,說半天也說清個大概位置,只是往他家那棟的後面一指,整個紅星社區的北面和後山都是兩人的查找範圍!
這都差不多是大海撈針了。
在兩個多小時的摸排後,余安生心裡難免打起了退堂鼓,他沒想到早上老黨自己還抱怨說這侯老頭官架子大,雞毛蒜皮的小事多,結果老黨抱怨歸抱怨,真也不含糊,老同志一個人查了一大圈了,現在還精神抖擻的要往紅星社區的後山上找呢。
這「半夜雞叫」雖然擾人,但畢竟社區有保安,城區有城管的,這些該管的部門不管,自己這穿警服的管這麼起勁幹什麼,再說侯老頭又不是正式報警,何必找的這麼賣力?
「黨叔,這麼晚了,你也別上山了,黑燈瞎火的,萬一踩到什麼坑裡崴了腳那就得不償失了,再說我們找了一晚上了,也差不多盡力了,等下次他們聽到雞叫,能確定具體位置,我們再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