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1)
2024-08-12 00:52:52
作者: 明小十
桃花塢是一處自然景點, 位於東川皇城一段距離的城外。
那裡生長著一大片桃花林,近山之地雲霧繚繞,開得正盛的桃花蒙在雲霧裡。
不管是從高空還是地面上看去, 都如同人間仙境。
文人墨客到此一游後總會詩興大發,留下許多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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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穿梭於桃林間,也能難得地丟開修行界無休止的競爭搏命,心生感悟後甚至能提升修為、打磨心境。
對凡人和修士來說, 桃花塢都是值得一觀的美景。甚至因為桃花林很大很廣闊的原因, 修士一般都不會遇上凡人。
二十三年前。
姚昊蒼十六歲。
段佑十五歲。
而玉灩春, 還是踏霄境修為、魔修風雲榜上排名第二的魔修。
紅衣似妖,行事肆無忌憚, 殺人後喜歡在屍體的心口上面刻一朵彼岸花。
這樣三個人,本來是和生活在東川皇城永興坊容府內的容夙沒有半點關係的。
修士一般不會插手凡人的生活。
凡人的世界和修行界如同兩個世界。
結果——
容夙垂眸,看著躺在血泊里眼神迷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姚昊蒼, 眸光深深, 踩斷他右手手腕後順腳把他左手手腕也踩斷。
血魂術快結束了。
結束以後, 她不但再無法提升修為,而且半步登天境的修為也會一點點掉回踏霄境。
她就看一眼染上鮮血後靜靜躺在地面上的驚雷劍,伸手拿了過來,在姚昊蒼的眼神注視里笑一聲, 掌心握緊劍刃,鮮血不斷滴落在地面。
容夙眼裡都是暴戾血腥,趁著最後一點施展血魂術的力量和滿心不甘, 捏緊驚雷劍後往膝上一橫。
「啪嗒」一聲,驚雷劍斷成兩截, 是被她生生折斷的。
容夙此刻心裡的想法是:
她的黑刀都斷了。
姚昊蒼八階的驚雷劍憑什麼好好的?
姚昊蒼臉越來越白,唇邊鮮血不斷溢出。
他疼到不行, 卻連攥緊手捶一下地面都做不到,因為他的手斷了,兩隻手都斷了,就如同驚雷劍一樣。
他是劍修。
驚雷劍是他的本命靈劍。
現在劍斷了,他受到的痛苦不是一點兩點,而是從身到心。
本命劍斷了的反噬。
劍修看著劍斷卻無能為力的絕望痛心。
他眼裡的懼意瞬間消失了,只剩對容夙滿滿的恨意。
「嘭嘭嘭!」
生死擂台反震的聲音越來越密集,足以知道姚族族衛和那位姚族副族主此時有多麼心急如焚。
姚昊蒼眼裡有淚,目光從那柄斷了後被容夙隨意丟在地面上、如丟垃圾的驚雷劍上收回來,看向容夙的眼神怨恨滿滿:「容夙——」
他想問為什麼。
容夙為什麼這麼恨他?
他明明不認識容夙,也沒有得罪過姓容的修士和世族。
「看來你是真的不記得了。」
容夙擡腳踩住姚昊蒼的胸膛,聲音輕輕跟呢喃一樣:「你們隨手所為,就折斷了那麼多人的人生。那麼多人丟了性命,結果你們連記都不願意記一下。」
她來自東川皇城,所有修士都知道。
姚族查過她,當然也知道。
容夙原先還擔心他們會不會想起來些什麼,會不會在生死擂台開啟前做些什麼,結果沒有。
什麼都沒有。
只如世族看散修般目光高高在上,自信而高傲。
也是,他們怎麼會知道,所謂「作惡多端、死不足惜」的永興坊里還有一個人活著呢?
活著踏上修行路,修到踏霄境五重巔峰,直到能和姚族少主同台賭命。
容夙低嘆一聲,說道:「你說你不記得桃花塢,但你怎麼能不記得呢?」
她臉上多出幾分譏誚。
「生來高高在上、應有盡有的姚族少主,修行路上順風順水、從來不曾經歷挫折的姚族少主——」
「卻在那座桃花塢里被一個女人耍得團團轉,甚至惱羞成怒、和段族少主從隊友變成對手,大打出手、淪為笑柄,你真的忘了麼?」
那應該是姚昊蒼人生第一次知道挫折兩個字怎麼寫,怎麼才過去二十三年,就能忘呢?
姚昊蒼的眼神不由一變,像是想到什麼。
他看著上方眼神沉沉的容夙,心裡算了算時間,忽然就知道先前姚族執事和許多圍觀修士都想不通的二十三天時間是怎麼回事了。
二十三天,也是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前,他去過東川皇城附近的桃花塢,和段族少主段佑一起。
他們本來是辦完事情打算回族的,路過時聽說附近有一座桃花塢。
時值冬季,桃花卻開得正盛,加上雲霧繚繞里低眸望去,只如仙境般醉人,便來了興趣,興沖沖想著去看看桃花、感悟桃花源的美好。
結果桃花還沒有看到,他們先遇到了一個比桃花還要驚艷醉人的女人,那是魔修玉灩春,踏霄境修為。
見了姚族、段族兩位少主和後面一眾的護道者,紅衣似妖的女人反而沒有逃命,反而慢悠悠在那裡欣賞桃花,甚至還想伸手摺幾朵收起來。
她擋住了他們的路,看來的眼神還含著幾分輕視。
這無異於是對世族的挑釁。
才開元境修為、還是少年的姚族少主和段族少主哪裡能忍?
再加上除魔衛道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們就拔/出了劍。
當然,那時的姚昊蒼和段佑心裡絕對沒有除魔衛道的想法。
他們只是聽多了玉灩春的不凡和名頭,少年輕狂,都想著干一件大事名揚修行界。
所以他們要求四周的護道大能不要出手,圍而不攻,逼迫玉灩春壓制修為同境,打算兩人聯手殺死玉灩春。
結果很明顯,他們不是玉灩春的對手。
姚族少主和段族少主追著玉灩春在桃花林里兜圈子,筋疲力盡後聽到紅衣的女人輕笑幾聲,她眼睛裡輕視的意味越來越濃。
在他和段佑惱羞成怒打算命護道大能出手擒住她時,那女人把傘一撐,如妖精般消失不見。
只剩姚昊蒼和段佑在原地憤怒無比,甚至開始指責對方。
什麼如果不是你的劍太慢,那女人怎麼能出掌拍來?
什麼但凡你當時長劍再往前一點,刺進玉灩春的心口,她就死了!
他們兩個人就能以開元境的修為殺掉玉灩春,徹底名揚修行界了。
總之就是互相指責,都在怪對方拖了後腿。
都是世族少主,就算家族是結盟的關係,少年心性高傲,哪裡能服?於是嘴上吵不出結果來,就直接打一架好了。
只是那一架——
姚昊蒼迎著容夙黑如暗夜般擇人而噬的眼神,沒來由生出懼意。
他心裡似乎有了答案,但還是難以置信,只聲音嘶啞問道:「那和你有什麼關係?」
和她有什麼關係?
容夙笑了。
她看著姚昊蒼的眼神就知道他想起來了。
怎麼想起來後還會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呢?
「你想起桃花塢了,那怎麼會想不起來東川皇城,想不起來你和段佑後來還做了什麼事情呢?」
容夙掌心攥緊,沒有耐心再讓姚昊蒼慢慢回想。
她就直接說了,說給姚昊蒼聽,說給姚族族衛聽,說給四周圍觀的修士聽,也說給這座天地聽。
生死擂台後,這些事情會舉世皆知。
這就是容夙從一開始就打算做的。
哪怕沒有什麼意義,她也一定要說出來。
十六歲的姚昊蒼和十五歲的段佑都是世族少主,天賦差不多、修為差不多,一個修雷霆劍法,一個修烈陽劍法,打起來實力也差不多,很難傷到對方。
護道的那幾位大能不以為意,只當是小輩間的小打小鬧,沒有出手阻止。
兩族族衛也只負責保護自家少主安全就行。
於是姚昊蒼和段佑打著打著,就從東川皇城外的桃花塢打到了東川皇城內,打到了永興坊上方。
雷霆和烈陽兩重道意碰撞著在半空炸開,雷火從天而降,將一整座永興坊都裹挾住,那也是容府所在的地方。
那一天還是新年,屬於凡人的新年。
滿城張燈結彩,綢帶隨風飄揚,凡人們興高采烈,象徵闔家團圓的日子裡,六歲的容夙站在坊外,捏著剛買來的冰糖葫蘆看著大火無情蔓延開。
她一步都不能上前。
因為太熱太燙了,似乎一靠近就會被燒成灰。
隨同的老僕死死拉住她。
她站在那裡看著許多熟悉的人在地面上來回翻滾,慘叫聲不絕,襯著上空煙花爆裂開,滿目皆鮮紅。
才六歲,就懂了生老病死、世界上最深刻的絕望和無助。
上方十幾歲的姚族少主和段族少主終於意識到不對。
修士道意碰撞而生的雷火是水澆不滅的。
只有修士出手才可以。
出事後,姚族和段族的第一反應卻不是彌補施救,而是覆蓋真相。
姚昊蒼是姚族少主。
段佑是段族少主。
但他們的地位還沒有穩固到無法撼動。
所以永興坊的事情不能暴露,不能被太多修士知道,以免生出不必要的影響。
就算世族不在意這些,但就怕世族內會有利益衝突、地位競爭的對手拿這件事當攻擊手段。
世族少主要選最完美的那一個。
那是一族的榮光,天賦要卓絕,行事要果斷,手段要高明,自然名聲也要「完美」。
於是兩族少主和族衛們略一遲疑後,選擇了當做無事發生。
不是他們當做無事發生,而是要讓這件事如同沒有發生過一樣,至少跟姚族少主和段族少主無關。
看起來似乎很難。畢竟那是一整座坊,住了數百戶人家,死了那麼多人,怎麼能蓋得住?
但做起來卻太容易了。
東川皇城雖然是大城,但修行者卻很少。
姚族和段族甚至不用出面,只用擺出這個名頭,那些散修就不敢再多說什麼。
至於好好一座坊怎麼說沒就沒了,那也很能解釋得通。
天降雷火啊!
新年闔家團圓的長夜,東川皇城那麼多座坊都好好的,就你永興坊燒起來了,還是用水都澆不滅的那種,那不是很容易理解?
於是過後不久,所有知道永興坊覆滅、打聽原因的凡人和修士都聽到了同一個答案:此坊的人十惡不赦、作惡多端、獲罪於天、天降雷火以示刑罰,死不足惜。
很合理的答案。
凡人知道有修士的存在,卻不知道修士具體有哪些手段。
而且修士和凡人從來互不相干。
所以如果不是獲罪於天,怎麼會有滅不掉的雷火呢?怎麼會在闔家團圓的日子有此一劫呢?
於是這件事情到此就結束了。
永興坊成了廢墟,和「永興」二字相關的人和物都是不祥,不會再有人提起。
城外那片桃花林在此後幾年也消失不見。
姚族少主回了姚族。
段族少主回了段族。
他們都開始沉心修行,成為世族榮光。
一個修雷霆劍法,一人修烈陽劍法,修到知微境後開始行走天地,做「除魔衛道」的壯舉,聲名遠揚,為修行界所知,成了雷州第一和第二天才,合稱「雷州雙子」。
二十三年前的挫折再也不算什麼。
畢竟他們的修為能一直提升,是能衝擊至真境的絕世天才。
那玉灩春卻一直卡在踏霄境,到底是魔修,難登大雅之堂。
他們應該頂著世族少主、劍道天才等諸多光環一直向上走,繼任族主之位,留名於冊,立在山巔,成為最耀眼的那一部分修士。
如果沒有容夙的話。
容夙說完後,看四周修士都安靜無比,笑一聲,把有刀柄的黑刀撿回來,聲音輕輕,是在問姚昊蒼,也是在問擂台外世族的族衛:「姚族少主,我一直想問問你們——」
她捏緊了黑刀,眉眼沉靜如海,咬字很清晰,「我的父母親族、街坊鄰居、我們這些生活在永興坊里的人到底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怎麼就作惡多端、獲罪於天、死不足惜了?」
十惡不赦。
作惡多端。
獲罪於天。
死不足惜。
四個詞,容夙說一個,手裡的黑刀就刺一下。
十惡不赦對應姚族少主的右手。
作惡多端對應姚族少主的左手。
獲罪於天對應姚族少主的右腳。
死不足惜對應姚族少主的左腳。
她問完後,血泊里儀表堂堂、一族榮光、完美無缺的姚族少主斷了四肢。
「嘭嘭嘭!」生死擂台反震得越來越劇烈了。
容夙看著那些姚族族衛和姚族那位副族主唇角鮮血越來越多,笑容璀璨。
藏在暗處的玉灩春看著她臉上的表情,聽著她剛說完的那段過往,心裡情緒複雜無比。
她想到了先前在小城庭院裡,容夙問她是不是喜歡桃花時面上的表情和後來那聲輕嘆。
原來你不喜歡啊!
當時容夙眼裡的神情很深很黑。
現在玉灩春無師自通地讀懂了她真正的意思,或許說是小小的希冀和——控訴:
原來你不喜歡桃花。
既然不喜歡,為什麼要去桃花塢呢?
你們明明都不喜歡桃花,怎麼就要去呢?
要是都不去,是不是後來的一切就不會發生?
所以容夙說她厭惡自己。
厭惡是因為控制不住情感。
說不恨,則是理智上知道兩族少主才是罪魁禍首。
所以在夜曇境裡,容夙甚至願意救她。
她還寧願不要少宗主的位置也不殺自己。
如此一個人——
玉灩春就想到了容夙說的,她不是君子。
怎麼就不是呢?
明是非、善取捨,不是比所謂高高在上的世族少主好太多了麼?
她想著,看那些姚族族衛一眼,捏緊手裡的玉白葫蘆。
生死擂台上。
姚昊蒼已經痛到沒有知覺了。
他臉白如紙,面上都是汗,看著手裡捏著斷刀、腳踩著斷肢、不緊不慢向他走來的容夙,一瞬間絕望到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不想死。
哪怕四肢盡斷,但他是姚族少主,姚族有很多靈丹妙藥的。
他才三十九歲,他還有無限漫長的人生。
他的命怎麼是那些凡人能比的?
生死擂台外,姚通元早坐不住了。
他站了起來,直接施展出畢生絕學奔雷掌,一掌並一掌如雷霆奔騰,拍在生死擂台上生出銀色的雷紋,看上去頗為駭人。
姚族族衛結陣壓上去。
「容夙,你敢動手,本座要你生不如死!」姚通元厲聲威脅。
姚昊蒼面上就生出一絲希望。
生不如死啊!
容夙笑一聲,半點不在意。
她從來就沒想過殺了姚族少主後還能活著。
她早知道自己會死。
世族底蘊深厚,能殺段族少主和姚族少主對於她來說,已經是極限了。
當年涉及的族衛還有二十多個,那些她是殺不死的。
但能殺罪魁禍首,對於此刻的容夙來說已經足夠了。
她就一刀刺上姚昊蒼的臉,熟練地在他左臉上刺出一道兩指寬的刀痕,回頭看著姚通元,眼神無辜:「生不如死?是這樣麼?」
嘶!
姚昊蒼痛到無法出聲,那團身體在地面上扭動著,許久後緩了過來,看著容夙面上雲淡風輕的表情,想到什麼驚聲道:「段佑!」
「段佑,也是你殺的!」
以容夙的心性和二十三年的蟄伏,怎麼甘心只殺他一人呢?
先前知道段佑是被他那個墮魔的族妹暗算,姚昊蒼一直覺得荒謬。
畢竟他們這樣的人最看重地位,那些能威脅到自己的對手早死絕了,留下來的都是用來襯出自己天賦和心性的蠢貨。
所以段佑怎麼會死在族妹手裡?
現在知道容夙的過往和手段,再想到九幽山海境裡容夙的行蹤,一切就解釋得通了。
「是啊。」容夙點點頭。
到現在,她沒有什麼不能承認的。
她就直接道:「當時時間太短,我來不及告訴他殺他的原因。不過我答應他,會送姚族少主去見他,讓姚族少主告訴他原因。」
容夙舉起手裡的黑刀,唇微揚,眼神含了些不好意思,像是求人辦事一樣:「姚少主,見了段佑,請你跟他解釋一下。」
「有勞了。」容夙說著,手裡的黑刀攜雷霆萬鈞之勢刺進姚昊蒼的心口。
雷霆萬鈞。
那明明是他最得意的絕招。
容夙用跟他絕招很相似的刀意殺他,是為了最大程度折辱他!
姚昊蒼恨到極致,也怕到極致,最後只嘶聲吐出幾個字:「你會後悔的!」
他是姚族少主。
他的叔叔現在就在生死擂台外。
他死了,生死擂台關閉,容夙會生不如死的。
彼時天已黑。
日落西山,所有的光都被城外的山擋住。
容夙的臉黑沉沉,卻很乾淨。
和殺段佑那一次不同,她刺進姚昊蒼心口的斷刀把握得很好,她臉上沒有一滴血,眼裡神情一如既往的深沉,回答的聲音很堅定。
「我不會後悔。」她緩緩抽出黑刀。
是和正陽宗弟子排名賽上她在情念欲陣里看到、聽到的對話一模一樣。
彼時青年模糊的臉成了姚昊蒼的臉,青年得意的眼神成了姚昊蒼萬念俱灰的眼神。
容夙就重複了一遍:「我不會後悔。」
她從來不後悔殺段佑和姚昊蒼。
當日後悔的也只是連累到南宮焰。
現在南宮焰在南宮族真血池裡,距離三月時間還有半個多月,她絕對不會出現在這裡。
所以容夙不會後悔。
她說完,隨手把那斷了的黑刀一丟,跌坐在地面上,眼神里不含一絲情緒,只有死寂般的波瀾不驚。
姚昊蒼死了。
一切都結束了。
生死擂台關閉了。
姚通元的奔雷掌拍來了。
姚族族衛結陣,陣勢如利刃刺來。
她的性命也即將不保。
南宮焰知道她死了,會是什麼心情呢?
容夙想著就有種窒息的痛苦瀰漫了上來。
但她沒有辦法。
她一定要殺姚昊蒼,也一定要將當年那段過往宣示於眾,不管那有沒有意義。
所以就那樣吧。
容夙擡眸看著姚通元壓不住殺意的眼睛,再看看四周漆黑無光的一片,心想:夜幕降臨了,長夜漫漫,在如此黑而不含一點光的環境裡死去,似乎還挺適合她的。
她沒有半點反抗的心思,也根本無法反抗。
造化境巔峰的大能,再加上雷州第一世族。
別說再修煉十年,就算是百年,她大概也撼動不了。
因而容夙是真的打算認命和赴死了。
「轟」一聲,似乎是掌和掌相撞而爆開的聲音。
接著就是「鏗」一聲,像長劍出鞘,劍鳴清冽。
容夙擡頭看去,就看到一道穿粗麻衣的背影朝著她的方向退了數步,擂台的地面上多出幾滴鮮血,是自麻衣老者唇邊溢出來的。
麻衣,老者。
白髮白須。
那是——陳副宗主!
正陽宗負責對外往來的副宗主,外門藏書閣的守閣長老,小光球口中深藏不露、許多次護住顧劍安的正道大佬。
造化境五重的修為。
他剛才,是在護她麼?
容夙怔怔看著他對面表情冷峻的姚通元。
聽到劍鳴聲後再向右邊看去,就看到白衣眉眼含雪的女子正揮舞著手裡的劍,如水劍法擋住姚族族衛結陣刺來的陣刃。
姚族族衛那麼多,陣刃四面八方無處不在,道道指向她的心口,卻悉數消散於蘇明雁的劍法里。
水有情也無情,能穿梭滲透世間萬物,也能擋住高山壓覆、泥沙裹挾。
四周圍觀散修的心神還沒從永興坊那段往事裡抽離出來,但看到蘇明雁後還是止不住驚艷:
「這是哪位劍修?如此劍法,怎麼以前沒有聽說過?」
「不知道,應該不是雷州修士吧?」
「她擋住姚族族衛的陣刃護住容夙,應該是容夙的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蘇明雁,正陽宗排名第一的弟子,容夙能當上少宗主大概是因為這位淡泊名利,對少宗主的位置不感興趣。」
「嘶,怎麼看這道劍法的不凡,感覺她也能打敗姚族少主呢?正陽宗這麼深藏不露?」
「什麼深藏不露?正陽宗本來就不簡單好吧?這座宗門存在的時間比姚族和段族加起來都長,而且正陽宗現任宗主只修了兩百年就修到造化境巔峰,你看看姚——」
那修士壓低聲音,「姚族副族主不也是絕世天才?但他修了四百年才有今天,時間直接翻了一倍了。」
擂台上。
姚通元聽著四周修士的聲音,眼睛裡殺意翻湧。
他看著面前造化境五重卻能硬扛踏致命一掌只吐了幾滴血的陳副宗主,對正陽宗多了幾分重視,道:「陳方,你要護容夙?」
陳方就是陳副宗主的名字。
他回頭看還坐在地面上、眼裡無一絲求生之意的容夙一眼,聲音微沉:「容夙是正陽宗少宗主,本宗是正陽宗副宗主,護本宗少主,不是天經地義之事?」
「況且——」
他頓了頓,眼神微深,繼續道:「生死擂台事生死擂台畢,賭命結束後所有恩怨消散,這是生死擂台修建以來眾所周知的規定。」
「規定?」姚通元笑了。
他看一眼被姚族族衛收了屍體和斷肢的姚昊蒼,眼裡悲痛化為憤怒,聲音滿是殺意:「這天底下就沒有世族需要遵守的規定,我們世族制定的規定才是規定!」
管永興坊往事如何、那些人如何無辜,和他有什麼關係?他只知道容夙殺了姚族少主,那就一定要死!
不然以後只怕誰都以為姚族是能隨意拿捏算計的!
他說著,直接一掌拍上去,和陳副宗主纏鬥了起來。
容夙就看著老者的白須很快變成了血須,他才造化境五重,怎麼都打不過造化境巔峰的姚通元。
這很正常。
容夙早知道了。
她不知道的是,陳副宗主怎麼會出手救她。
他不是只在意顧劍安,只維護公道正義的麼?
容夙就垂眸,有些想笑。
因為她心裡是知道答案的。
只為公道正義的修士會為她出手,只是因為她占據了公道正義。
公道正義。
原來有朝一日也能和她容夙掛鉤。
原來還是有人相信的。
原來是真的存在於世界上的麼?
不多時,姚通元一掌將陳副宗主拍出擂台,看他還要上來,眼裡殺意洶湧。
他很想殺了如此不識時務的陳方,只是到底是正陽宗副宗主,正陽宗宗主也不簡單。
姚通元就道:「陳方,你要為了一個還沒有冊立的少宗主葬送整座正陽宗麼?」
陳副宗主的動作一滯。
姚通元見有用,眉眼間有不屑,繼續道:「容夙殺的不止是我們姚族的少主,還有段族少主,你要護著她?你能代表整座正陽宗護著她?正陽宗能同時應對姚段兩族傾族而出?」
姚段兩族當然是很難傾族而出的。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不希望少主死的。
段族少主死了那麼久,族內現在早出現新的聲音,只是段佑的父親段君鶴還活著。
而且正陽宗雖然很多地方跟世族不同,但內部也不統一,怎麼可能傾全宗之力護住容夙?
他輕蔑地笑一聲,看陳副宗主立在那裡不再上前,再看看還在舞劍抵擋陣刃的蘇明雁,就打算一掌拍傷丟給陳副宗主。
蘇明雁卻似乎有所察覺。
她右手執著佩劍一劍橫出,劍勢如水滲透進那道姚族族衛結出的陣法,不但擋住所有陣刃,還反擊了一劍,有幾個姚族族衛就捂著手腕低嘶幾聲。
接著她左手並指如劍,一劍刺向姚通元的手掌,人已經收劍回撤立在陳副宗主後面。
那一劍——似乎修為再高些就能刺穿他掌風了。
姚通元心裡微凜。
但那又如何呢?再天賦卓絕,還不是說退就退。
他就打算把容夙抓來,先折磨一番再殺。
他看向容夙,結果看到容夙面前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一個青衣的女子,如雲霧般飄渺,正擡手結了個結界給容夙套上。
再迎上他的目光時,青衣女子的聲音淡而堅定:「正陽宗不能傾全宗之力護他們的少宗主,我南疆一族能。」
南疆一族。
還有剛才那個和一般修士不同的結界。
青衣女子的身份昭然若揭。
南疆、南荒古神廟乃至整座南州的聖女,巫寒韻,造化境一重的修為,還是剛剛修上去的。
那劍道頗為不凡的白衣女子就是看到巫寒韻來了才退的吧?
姚通元眯起眼睛,似乎在想著些什麼。
他後面已經有很多姚族修士趕來了。
生死擂台在登天城中心,姚族族地也在登天城,這是姚族的大本營,現在姚族少主死在大本營里,姚族修士自然坐不住了。
現在就有造化境的姚族大能壓不住情緒直接沖了上去:「小小的南疆聖女,也敢大放厥詞?」
那人顯然沒有把南疆一族放在眼裡,只當是什麼上不得台面的勢力。
巫寒韻淡淡看著他,擡手開始結印,卻不是拍向那大能的。
因為早有服飾古怪的修士自虛空里走出來,輕輕鬆鬆攔住了所有沖向聖女和容夙的修士,連姚族族衛結出的陣都沒了作用。
造化境一重、造化境二重、造化境五重……
那些服飾古怪的修士修為從低到高都有,而且出手時甚至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手一擡一收,衝到面前的姚族大能就被丟出去了。
南疆一族。
南州地位至高無上的南荒古神廟。
姚通元眉微皺,知道他想的沒有錯,因內亂開啟護族大陣幾十年的南疆一族很不簡單。
同時他也知道南疆這位聖女手裡結的道印是什麼了。
那是轉移道印。
登天城此時四面八方都是姚族族衛結的困陣、殺陣、縛陣,鎖定的是容夙,就算是歸一境的大能來,也很難直接救走容夙。
但南疆聖女的轉移道印如果結成了,那麼容夙會一瞬間消失在原地。
她離了登天城,再想困住就難了。
而且南疆一族明顯是要護她,屆時護族大陣一開,裡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進不去,那姚族這臉就丟大了。
不能讓這位南疆聖女結成道印。
只是那些來自南疆一族的修士手段古怪,他先前受生死擂台反震也傷得不輕,很難以一對多。
當然,如果姚族大能都壓上去,還是能贏的。
問題是如果對付個南疆一族就要這麼困難,那姚族以後還怎麼穩坐雷州第一世族的地位?
姚通元再看一眼後面眼神複雜的容夙,嗤笑一聲,心裡就有了主意。
容夙大概以為南疆聖女來了她就能活吧?她現在心裡是不是滿懷希望?那就讓他來碾碎她的希望,讓她生不如死!
姚通元想著,對巫寒韻道:「南疆聖女,你要傾南疆一族護住容夙?」
「是。」巫寒韻擲地有聲。
她自信南疆一族會聽命於她。
姚通元點點頭,忍著心裡不耐一一掃過那些服飾古怪的修士,手一揚,手裡就多出一部古拙不凡的古書:「那如果本座說,容夙的性命和南疆古書,你只能選一樣呢?」
他面上滿是戲謔。
巫寒韻在查南疆古書的下落,這個他早知道。
姚族早知道南疆一族不簡單,還在南州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當時會出手搜查南疆古書只是想著能不能搭上關係、利益最大化。
沒想到會用在這裡。
不過也剛剛好。
他知道南疆古書對南疆一族意味著什麼。
那是鎮族之寶,聽說還和南疆聖主的生死息息相關。
巫寒韻向來波瀾不驚的眼神就一變,多出些驚訝和凝重,她結道印的手也一滯。
姚通元就笑一聲,聲音如催命一樣:「二十息內,你不退開,本座立即毀了南疆古書!」
二十息。
巫寒韻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有服飾古怪的修士忍不住了:「聖女,那是南疆古書啊!」
南疆古書是南疆一族的命,也關乎聖主的命,還關乎整座南州。
巫寒韻臉一白,像是脫力一樣,卻還是不肯移動腳步。
她想護容夙。
容夙比她的命還重要。
如果二選一是容夙的命和她的命,她不會遲疑。
但那是南疆古書,那是——她姑姑的命!
「巫寒韻。」容夙輕輕喊著她的名字,撐著手從地面上站起來,眼神都是沉寂:「不用救我。」
她沒想過能活的。
因為根本不會有什麼能同時抗衡姚族和段族。
現在還只是姚族,段族都還沒有出手。
「三息!」
「二息!」
這是姚族族衛施壓的聲音。
巫寒韻那道道印沒能結成,被服飾古怪的修士請到一邊。
當然,那些來自南疆一族的修士也三言兩語間和姚通元談好,逼他立下天地誓約,天明時分,姚通元必須把南疆古書還給南疆一族。
本來只是出手護住聖女的心上人,結果卻能拿回南疆古書。
那些修士顯然心情不錯,看容夙的眼神頗為和善,當然也有惋惜。
巫寒韻白著臉看著結界被姚通元一掌拍碎,結界內的容夙唇角溢出血跡,目光一沉,向來如雲霧的眸底生出嗜血殺意,藏進袖子裡的手指默默結印。
陳副宗主後面,白衣的蘇明雁手裡捏著一枚玉簡,看生死擂台一眼,眼裡難得有些遲疑。
在生死擂台上,她出手是能救走容夙的。
只是那樣,她是宿柏溪後人的事情就再瞞不住了。
那么正陽宗內的蘇族——
藏在暗處的玉灩春也捏緊手裡的玉白葫蘆。她也能出手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