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一念飄忽(3)
2024-08-12 00:46:38
作者: 側側輕寒
還有人說道:「但我看,如今朝廷尚有需要夔王的地方,我聽說啊……」說到這裡,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眉毛挑動,顯然對自己掌握了最新消息而感到興奮,「朝廷要讓夔王去壓制振武軍呢!」
「不可能吧?振武軍出事了?」
「說不準的,畢竟前幾天不是還在說振武軍在大力擴充軍備麼?難道是反了,所以朝廷要平叛?」
「好傢夥,那龐勛本就是亂軍出身,如今去打振武軍,那不是亂軍打亂軍,亂成一團了?」
眾人都哈哈笑起來。黃梓瑕聽他們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全是捕風捉影的事情,便牽著馬準備離去,誰知一陣都曇鼓聲傳來,吸引了眾人注意,大家紛紛往那邊涌去。
黃梓瑕順著眾人擠去的方向看去,卻是那個常在綴錦樓說書的中年男人,說書人果然是哪兒有熱鬧就往哪兒湊,這回又神采飛揚地設下小鼓,擠到街頭來了。
畢竟是專業耍嘴皮子的,這鼓槌一掄,開口就是不一樣,先講一段太宗皇帝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事,結果被人唾棄道:「能不能講點好聽的?來點香艷的!」
在眾人心照不宣的低笑聲中,說書人也只好說:「那麼,就來與各位講一個前朝隋煬帝的荒誕事兒。那文帝暮年,身懷重病,煬帝入內侍疾,偏巧看見了捧著藥湯而來的宣華夫人。只覷得一眼,頓時魂飛魄散,心想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的美人兒……」
「然後文帝駕崩,煬帝送了同心結給宣華夫人,收了先帝妃嬪夜夜笙歌荒淫無道——聽了幾百遍了,你再換個新的!」
在眾人的鬨笑聲中,黃梓瑕卻忽然臉上變色。
她的腦中,迅速閃過在鄂王府的香爐中扒出來的那幾條絲線,那殘餘的樣子,分明是燒得殘破的一個同心結。
同心結、匕首,玉手鐲。原來……這就是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三樣東西,內里共同的涵義!
她一瞬間只覺得恐懼無比,眼前世界模糊,所有人都往後退散,眼前唯有淡淡一抹街道的痕跡存在。彩棚遮天,日光照得街道鮮艷無比,就像是淡紅的血色鋪天遮地。
她面容蒼白,不由自主地攥緊手中的韁繩,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僵立在牆角一動不動。許久,許久,她覺得自己聽到沉重的呼吸,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不由畏懼而警惕地看向左右,卻發現身旁人人都只漠然走過,那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正是她自己的。
此生此世,她經歷過無數的案件,各種兇殘可怕的手段手法,不計其數。然而這是她第一次站在人群之中冷汗涔涔,竟在瞬間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太過可怕的真相,讓她的耳朵嗡嗡作響,臉色難看得甚至連路人都側目而視。
她靠在牆角,在長安最熱鬧的時刻,在周圍期待佛骨祥瑞的人群之中,幾乎覺得自己已經失去般僵硬冰冷。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神智漸漸清醒過來,身旁的那個說書人已經換了一段夔王力抗沙陀來犯的故事,怎奈他講得賣力,聽眾卻不買帳,紛紛說道:「夔王如今都犯下這等事了,你換個人講講!」
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靠在牆上,沒有餘力離開。
「諸位,我今日講這段,可有原因!」那說書人站在彩棚之下,臉也被映得紅紅的,一股興奮之意,「這沙陀來犯,並非一次兩次,諸位可知前日振武軍消息?他們敗退五十餘里,連大營都被人給端了!」
在譁然聲中,聽眾們紛紛沮喪道:「敗退又如何?如今大唐國運衰弱,邊關敗仗又豈止一回?早不是當年氣象了。」
說書人正色道:「當初沙陀敗於夔王之手,令他們對夔王是聞風喪膽,自此不敢妄動。可如今夔王有難,眼看性命難保,這沙陀就又趁機來犯!這是欺我大唐無人啊!此等趁火打劫的小人行徑實是令人痛恨!」
聽者們頓時群情激奮,更有人排眾說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夔王該率我大唐將士直取北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讓那些跳樑小丑看看我大唐的厲害!」
「對,沒錯,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一說到外敵入侵,百姓立即被煽動,此刻那夔王殺害鄂王的事早已被拋諸九霄雲外,眾人只幻想著夔王北赴戰場之後,如何片刻擊潰沙陀,甚至直取王庭驅趕他們至大漠,再也沒有捲土重來的餘力……
「再者,好教諸位得知,這夔王殺鄂王一案,各位不覺得匪夷所思,詭異非常麼?這其中隱藏的奧秘,待在下與各位細細道來——」
後面更加聳人聽聞的揣測,神神怪怪,又引得眾人一片譁然。黃梓瑕神思恍惚地繼續牽馬慢慢前行,心下只想,王家的行動確實夠快,前日剛剛說過要扭轉輿論,此時就已經開始了。
她擡頭看見修政坊已在眼前,便將自己的馬系在旁邊柳樹上,又給旁邊看馬人囑咐了要添些草料,然後往宗正寺亭子而去。
到門口之後,她靜靜站在巷子外側的角落,一株槐樹正擋住她的身影。
日頭越升越高,她站在樹後,只覺得自己的手腳越來越冷。
她的心頭,一直盤旋著那個同心結,那把匕首,還有那個碎掉的白玉鐲。
若有人此時看見她,必會發現她雙唇顫抖,滿臉恐懼。
就算已經明白了所有來龍去脈,可她依然還是覺得恐懼。恐懼於這覆滅的人性,恐懼於未知的局面,恐懼於自己將無法親手揭開這一切真相,還李舒白一個清名。
她竭力控制自己,咬著下唇站在那裡,靜靜等待。
直到將近辰時,有整齊列隊的御林軍來到,領隊的人正是王蘊。
「聖上手諭,宣夔王入宮覲見。」
守衛不敢怠慢,驗看了手諭之後,趕緊放王蘊進內請夔王出來。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站在槐樹之後,以蟠曲的樹幹擋住自己,只露出半個面容,靜靜等待著。
片刻,李舒白便即與王蘊一起出來了。他神情略為蕭肅,一身石青色錦袍更顯沉鬱,此時忽然受皇帝召見,面容上依然無喜無憂,飛身上馬時也不見得任何異樣。
她看見他的側面,那與她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曲線,完美得猶如遠山曲水。她不敢眨眼,只怔怔地盯著他,近乎出神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幾乎要將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記住,將他髮絲的每一絲顫動都牢牢印在心上。
她一聲不吭,默然咬著下唇,目送他催馬向前。
只是,在無聲無息之中,他卻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忽然轉頭,看向黃梓瑕所在的地方。
他的目光如此銳利,似乎能穿透樹幹,將她的身軀拉到自己的面前。
黃梓瑕下意識地將身體蜷縮了一下,藏在大槐樹之後。幸而他只略略停了一下,便收回了目光,催馬前行。
直到他去得遠了,黃梓瑕才緩緩鬆了一口氣,背靠在槐樹之上。她背對著遠去的李舒白和身後眾人,想著那些可能將要永生永世都腐爛在自己心底的真相,怔怔的,佇立了許久,終於只是閉上眼長出了一口氣,神情欣慰而苦澀。
「王公公真是料事如神,果然變動就在今日。」她自言自語地說到這裡,卻再也說不下去了,「然而……」
然而,正因為如此,她虧欠王家便越多了。
她在風雪之中離開李舒白的身邊,原以為,可以利用王蘊打探到王家與此事的關聯,進而追查幕後的情況。可誰知一步步走來,她沒料到自己會蒙王家如此多的恩惠,也沒有想到,事態會發展到如今的局勢,到了她放棄自己最後的退路之時。
是王蘊、更是王家一力助她,使得她步步深入看到此案的真相,夔王出了宗正寺,案子有了轉機,而她,又如何能背棄自己曾許下的承諾,背棄王家?
她知道,只要憑藉這一線機會,李舒白就能逃離所有網籠,從此天南地北,任他馳騁,再也不會受困危局。
相忘於江湖,或許這也是他們最好的結局了。
而她如今,唯一能選擇的,就是在知道他平安之後,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再也不見面。
因為,就算他們見了最後一面,她也不知道如何說再見,如何說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