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落霞成綺(1)
2024-08-12 00:46:25
作者: 側側輕寒
永昌坊雖在大明宮近旁,但如今正在黃昏時間,家家晚煙,戶戶閉門,一時坊間竟顯得冷落了。
王宗實送黃梓瑕到王宅門口,馬車一停,王蘊卻從裡面出來了。原來他已在裡面等候她多時了。
王蘊看見王宗實,不覺略為尷尬,向他招呼道:「王公公。」
「嗯。」他推上了車門,連個招呼也不打,揚長而去。
王蘊看著他的馬車,對黃梓瑕笑道:「我早說吧,天下之大,王公公只欣賞你一個,日常連我都不太搭理。」
黃梓瑕低下頭,疲憊地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茬。
宅中人心細,早已備下晚膳,分量正是兩人的。王蘊理所當然地與她一起用膳。
天邊落霞如火,正回照在小軒之中,他們周身通紅一片。王蘊望著對面她被霞光侵染成金色的容顏,幾乎移不開目光。
黃梓瑕感覺到他的目光,便將自己的臉轉開了,吩咐人去取了燈來。
霞光逐漸暗淡,幽藍夜幕開始降臨這個天地。他們在燭火與霞光之下,相對而坐。還是她忍不住,開口問:「不知今日過來,可有要事?」
王蘊微微而笑,放下了手中銀箸,說道:「一來,是恭喜你洗脫了罪名,順利指認真兇,得脫牢獄之災。」
黃梓瑕垂下眼睫說道:「全仗王公子……蘊之幫我,不然我如何能從大理寺出來呢?」
「我本想直接去對張行英下手,挖出真相的,然而王公公說,你必能妥善處理此事,因為我便交由你自行處理。」王蘊說著,十指交扣,望著她又說,「其二,如果順利的話,夔王一兩個月後便能安然無恙回府,照常做他的王爺,甚至,有可能聲望更隆。」
黃梓瑕頓時愕然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問:「此話當真?」
「當然了,我怎麼會騙你?」他看著她驚喜疑惑交織的面容,神情變得複雜起來,那雙凝望著她的眼睛中,也流露出萬千不能言說的情緒,「其三……梓瑕,時近春日,地氣已漸漸和暖。若我此時陪你回蜀地,你看……時間是否適宜?」
他笑意淺淺,唇角弧線如此溫柔,凝視著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又略帶不自然的羞怯,而那扣起的雙手,則泄露了他內心難以完全掩飾的緊張。
黃梓瑕雙眼愕然微睜,但隨即,又低下頭去。她垂下睫毛遮掩自己的目光,也遮掩住了他凝視自己的眼神。
她聽到王蘊的聲音,依然還是柔和的,卻帶上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森冷意味:「這樣,等你我回來時,夔王也剛好可以回府。這豈不是,好事成雙?」
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她下意識地伸手,緊緊握住自己腕上那兩顆紅豆。在圓弧之中自然而然聚攏在一起的那兩顆殷紅色的相思豆,圓潤晶瑩,還帶著微暖。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與王蘊結伴回蜀,自然是回去祭奠告慰她的父母兄長,然後由黃氏族老出面送嫁,王家便要正式迎娶她了。
皇帝今天去看李舒白時,明顯已現殺機,恐怕拖不了多久,他必定要置李舒白於死地。如今局勢這般危急,他們已經被進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方。而王蘊既然這樣對她說,相信必是有把握,在他們成親歸來的時候,就是李舒白脫難的時刻。如今他們面臨的,已經是這樣的局勢,她不知道琅琊王家能有什麼辦法,但他既然這樣承諾,便是絕對會有把握,不可能失手的。
好事成雙——她的終身,他的自由,只在她這一念之間。
然而她緊緊捏著那兩顆紅豆,在這綺色霞光之中,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蘊眼看著她的遲疑與惶惑,一瞬間只覺得心中閃過難以抑制的怨憤,但隨即他便將自己的面容轉了過去,擔心自己會控制不住,讓她看見眼中流露的東西。
他想起李舒白當初對自己說的話,在他刺殺李舒白的任務失敗之後,深憂自己會牽連到家族時,李舒白笑著激他,說:「蘊之,難道你對自己不自信?難道你覺得如果沒有那一紙婚書約束的話,梓瑕就不會選擇你?」
其實那時他已經知道,若是真的應了他的話,自己那張解婚書一寫,恐怕今生今世就再也無法擁有與黃梓瑕在一起的機會了。然而,他還是假意上當了,為了保全自己與家族,他以一紙解婚書換得了李舒白北上回京的承諾。
所以,在安國寺遇見凍暈的黃梓瑕,將她帶回王宅時,他幾乎是在感謝上天給了他這個機會。她固執地要解開李舒白身上的謎團,他又豈能不知道她想藉助琅琊王家的力量。可,她一意要幫助李舒白,他也只好當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畢竟,他安慰自己說,自己也曾經利用過她,就當兩下扯平吧。
其實兩人心中都是心知肚明的,也都知道對方知曉自己的心思。只是,竟都這樣隔了一層紙,誰也不肯去戳破,刻意地維護著這層捅不破的窗戶紙。
直到現在,他在她的沉默之中,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望著窗外殘留的最後一絲暗紫色霞光,開了口:「還有第四件事,你肯定會想聽一聽的。」
「不……不必聽了。」黃梓瑕打斷他的話。她擡頭看著他,露出一個比此時的霞光還要黯淡的笑意,「春暖花開,南下蜀地正是好時候。」
王蘊沒料到她竟會一口應允,一時反倒愣住了。
而她既已說出口,像是鬆了一口氣,又緩緩的,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是啊,我們總是要成親的,早一些,遲一些,又有什麼關係呢?而夔王,若你能幫他脫離此難,也算是替我還了他人情,從此之後,我們便是……兩不相欠,再無其他了。」
王蘊見她神思恍惚,目光始終望著窗外晚霞,那些話竟不似講給他聽的,而是講給她自己的。他心裡湧起異樣的傷痛,但面上還是對她露出了溫柔笑意,他伸手握住她無力垂在懷中的手腕,將她的右手從那兩點紅豆上拉開,低聲說:「第四,各節度使的蠢蠢欲動正是我們的大好時機。京城近日就將會有輿論,點明各鎮諸侯在夔王死後便再難壓制的事實。到時候只要聖上對夔王下手,便無異於自毀長城。我相信,陛下不會不忌憚此事的。」
黃梓瑕的腦中,剎那間閃過李舒白曾對她說過的話。李舒白似是不贊成此舉措的。但他主要是怕己方放出風聲,會被人循此而尋到源頭,反而容易引火燒身。此次既然是與夔王府並無太大瓜葛的王家,查起來自然不著頭緒,難以追溯。
因此她只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王蘊見她點頭,便低頭一笑,他雙手合攏,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靜靜地握了許久。
最後一抹斜陽的顏色金紫,太過艷麗無匹,以至於眼看著就要消散。他握著她的手看著窗外落霞,感覺到她的手冰涼而虛弱,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之中,竟似再無一絲力氣。
那天晚上,黃梓瑕坐在燭光下,將自己腕上的金絲紅豆脫下來,收入了錦囊之中。
她將那個錦囊放在自己枕下,靠在床上怔怔望著窗外夜色。正月嚴寒,呵氣成霜,窗外浸在寒氣之中的星月顯得越發光芒凜冽。
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屋內滑過,停在桌上的那一對小紅魚上。往日無比安靜的兩條魚,今日卻亢奮地在水中游來游去,圍繞著水底的一顆紅豆。
和她手上剛剛脫下的那兩點紅豆一樣鮮亮的紅色,一樣圓潤的形狀,讓她的心口猛地跳起來。
她支起身子,走到桌前仔細看那點紅色。
原來是無數顆小魚卵整齊地聚成一團,被粘在水晶瓶的底部,半粒米大小,就像一小滴鮮血沉在水底一般。
她呆了呆,將自己的手伸入水中,去觸碰那一團魚籽。阿伽什涅本就只有指節長短,魚籽更是細小至極,塵埃般一撥就散,散開後就更加難以尋覓,只如一道血跡在水中彌散,似有若無,似聚還散。
她想起王宗實將這對魚送給她的時候,曾對她說道,這魚繁殖極難,世人都不知如何孵化魚卵,所以世間稀少。只是魚卵難得,你又不懂其法,到生卵時可告訴我,我親自來收取。
她將水晶瓶端起,仔細地看著下面沉澱的魚卵,腦中一閃而過在蜀地時曾偷聽到的,齊騰對禹宣說的話。他說,你還記得,我那條小紅魚哪兒去了嗎?
那時不經意的話,卻讓她在這個瞬間,毛骨悚然。這看似無知無覺、自生自滅的小魚,在這一刻看來,仿若鮮血凝結而成,其間陰森可怖之處,令她不由自主地放下水晶瓶,連退了好幾步。
許久,她才將桌上燈一口吹熄,借著窗外淡淡的月光,退回到床上。可水晶瓶中的小魚依然興奮無比,攪動得瓶中水波蕩漾,那波光散在室內,一層詭異的光線波動,讓人越發不安。
黃梓瑕又起身將這水晶瓶移到月光照不見的角落,然後才安心躺下。
她想著父母的死,想著禹宣的死,想著鴆毒,想著李舒白的符咒,慢慢蜷縮起身子,閉上眼睛。她伸手到枕下握住那個錦囊,將它貼在自己臉上。柔軟的錦緞襯在她的肌膚上,幾乎感覺不到那裡面有什麼東西存在。
她在心裡想,選一條最簡單的路吧,已經牽連了太多她捨不得的人,也太累了。
反正一輩子怎麼走,都會走完的。
陪著自己的人是誰,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只要李舒白能有不一樣的人生,只要她身邊重要的人不再因她而身陷慘劇,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靜靜地伏在枕上,閉上了眼睛。
在恍惚之中,她聽到溫柔輕喚她的聲音:「梓瑕,梓瑕……」
她睜開眼,看見站在床前的李舒白。他正俯身凝望著她,月亮的逆光自他的身後照來,將他的輪廓深深映在她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