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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真相(五)

2024-08-12 23:37:51 作者: 繁朵

  雲風篁因著短時間裡知道了這許多秘密,心念電轉之間,竟然一時間沒會過意來,只下意識說道:「小七?他性-子倒是寬厚,惹人喜愛,但這跟陛下當年能夠出繼孝宗,有什麼關係?」

  「小七的長相。」太皇太后簡短提醒。

  「長相?」雲風篁還是一頭霧水,「他像陛下沒登基前……?」

  

  「不。」話沒說完,卻被太皇太后打斷,「他像先帝。」

  頓了頓,太皇太后輕聲道,「他們父子,都像先帝。」

  雲風篁愕然:「……孫媳入宮以來,從沒聽到這樣的話?便是諸多老臣,似乎也沒提起來過?」

  按說,如果淳嘉真的容貌酷似神宗的話,前朝後宮應該有著傳聞?

  畢竟這對於他這種過繼來的嗣子而言,肖似已故嗣祖父,是件好事,沒道理藏著掖著。

  「那是哀家最不想忘記的模樣,卻也是這些年來,最不能忘記的……原本以為先帝去後,再也沒有了機會……誰知道,那年侍者秘密從扶陽郡回來,匍匐在哀家跟前嚎咷痛哭,說扶陽王庶子承爵的藩王,像極了先帝少年時候。」太皇太后搖了搖頭,臉上露出追憶之色,緩緩說道,「那時候他還在瓊玖宮裡住著,少年皇子,因著不得寵不得意,毫不張揚,終日青衫快靴,通身更是沒有絲毫天潢貴胄的驕矜,望去只是一個尋常的富家子弟……那年善淵觀外初相識,他說他姓公襄時,哀家還以為是哪個隨父兄來帝京走門路的旁支宗室……」

  「哀家當時就決定,這個帝位,必須是公襄霽的!」

  她轉過頭來看著雲風篁,「皇帝跟小七,如果仔仔細細去看長相,的確與先帝頂多三四分肖似罷了,畢竟都是公襄氏血脈,這個程度的仿佛,宗親里多得是。但他們的神情氣度,宛如先帝少年時候當面……諸臣與宮人所熟悉的先帝,乃是他登基前後的事情了,那時候他威嚴日漸隆重,早看不出多少少年時候與世無爭的沖淡恬靜。可對於哀家來說,那時候的先帝,才是哀家最不能忘記的。」

  頓了頓,太皇太后自失的笑了笑,「那之後的先帝,是哀家根本不敢也無顏去回憶的。」

  因為她誤會了神宗背叛,甚至會對她與她的家族不利,暗中下手使他子嗣斷絕……她根本不敢去想,那之後的相處。

  最讓她沒有陰霾沒有負擔的回憶,便是少年時候的遇見,以及新婚燕爾之際,那短暫的,還兩情相悅的時光。

  少年淳嘉溫文爾雅,不似宗室子弟,宛如富家公子……對於太皇太后來說,這個血脈疏遠的晚輩,舉手投足都是神宗當年的影子。

  所以公襄霽的登基無關孤兒寡母無關年歲,既然太皇太后才是真正一言定鼎新君的人,她就不可能選其他人!

  雲風篁聽到此處,終於能夠問出自己最想問的問題:「既然如此,那局面何至於此?便是您事先提醒一下神宗遺詔之事,陛下何至於如此被動呢?」

  「你還想問,為什麼哀家明明十分中意公襄霽為天子,卻放任他在宮闈里艱難這些年,甚至熬了八年才親政罷?」太皇太后瞥她一眼,淡淡說道,「這當然是因為,他肖似先帝。」

  見雲風篁懵懵懂懂,她短促的冷笑了一下,「先帝一生,除了受害於哀家,至死不知外,堪稱英明神武!公襄霽若只有容貌像了他,實則是個繡花草包,那還不如早點死了算了,免得繼續以酷似先帝的模樣活在這世上,辱沒了先帝!」

  雲風篁:「…………?!」

  太皇太后沒理會她的無語,繼續說道,「而且你以為他那八年,紀氏當真對他的舉動一無所知?!而翼國公,當真是因為他是天子才一門心思忠誠於他?」

  雲風篁沉吟:「想來都是皇祖母庇護?」

  「他心性不錯,手段也有,倒也算個可造之材。雖然還有著稚嫩,但當時他年輕,慢慢兒熬著自然也就老練了。紀氏那些人的做法,正好給他練手。」太皇太后淡淡道了句,忽然露出悵然之色,「只是,就如同你肖似哀家一樣,他真的,也像極了先帝。」

  這位皇家長輩倏忽臉色冷了下去,「就連這在女色上心慈手軟的做派,也跟先帝當年一般無二!」

  您這是連自己都罵了進去啊……雲風篁在心裡嘆口氣,輕聲說道:「孫媳也沒料到……也許您不相信,孫媳如果能選,孫媳寧可身死當場,也不想看到他如今身負重傷。」

  「生死之際無暇多想,最能見真心。」太皇太后淡淡說道,「袁氏說的對,哀家該打的不是你,是皇帝!」

  雲風篁默然。

  祖孫相對沉默片刻,太皇太后又說道:「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皇祖母還沒說遺詔的事兒?」

  這問題才問出來,太皇太后就深深看了她一眼,唇邊浮現一絲冷笑,說道:「遺詔?這事兒,哀家跟前的人,不就早就跟你說過了?!」

  「這都是你做的好事!」

  雲風篁詫異道:「難道遺詔當真藏在善淵觀?!可茂王多年不來帝京,卻是怎麼得到的?!」

  太皇太后露出朽木不可雕的神情:「先帝未曾想過還位公襄氏,為什麼要留下一道證明孝宗與攝政王血脈並非皇家的詔書……你想過沒有?!」

  「……」雲風篁沉吟。

  但不等她想清楚,太皇太后已經哽咽出聲:「因為他放心不下哀家!」

  雲風篁怔了怔:「皇祖母……?」

  神宗放心不下太皇太后?

  這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神宗您知道您的皇后都對您做了些什麼嗎?

  好吧,神宗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他覺得,他的皇后在他去後會受委屈?

  可孝宗有什麼理由不孝順太皇太后?

  「先帝說,孝宗到底不是親生骨肉,就算是,世間親生骨肉不孝的,難道沒有嗎?」太皇太后直直的坐著,淚水無聲滑落,「所以駕崩前夕,他抽調皇城司人手,強撐病體,在御前,勒令他們發誓,世代忠誠於哀家……不問天下,不問蒼生,不問公襄氏的興衰起落,只為哀家著想……但因為不知道新君賢愚,以及他去之後,前朝後宮的變動……所以,先帝苦思冥想,和哀家約定,以善淵觀為信號。」

  「這既是為了紀念哀家與他在善淵觀左近相識,也是因為這座道觀,與瞿氏那賤婢也有些關係,若是有人多想,注意力也會放在了道觀之中,而不是道觀本身!」

  太皇太后看向雲風篁,冷笑,「所以明白了麼?善淵觀中,的的確確,什麼秘密都沒有!所謂的人與事,都不過是障眼法罷了!」

  「它唯一的作用,就是一個信號。」

  「若是先帝去後新君對哀家不好,又或者,哀家因為任何原因,身處險境……那就派人毀了善淵觀!」

  「到時候,潛藏在外的前皇城司舊人,就會將那道遺詔,交給他們認為最可能為哀家報復的人!」

  「同時起用所有先帝生前安排好的暗子,裡應外合推翻在位的天子……」

  太皇太后嘴唇顫抖著說不下去了,低聲道,「所以你知道哀家為什麼多年不去善淵觀,卻一直有著厚賜下去了?」

  因為那裡是她跟神宗相識的地方,也因為,那是神宗駕崩前,留給她最後的溫柔與庇護。

  雲風篁怔住,想到當初善淵觀被燒的消息傳來,太皇太后連夜病倒,甚至因此元氣大傷……她有點不知所措,片刻,才輕聲道:「孫媳……當時也是急病亂投醫,是孫媳對不住您。」

  「……罷了。」太皇太后自嘲的笑了笑,「哀家原本想安安靜靜走完這輩子的,但可能不是不報時候終到罷,哀家害了先帝一輩子,還瞞了他一輩子,原本想將這些秘密,都帶進梓棺里去,卻到底,還是要說出來。叫你們知道,哀家當年的狠毒與蠢笨!」

  「皇祖母莫要如此,這都是瞿氏賤婢……」雲風篁勸慰的話被太皇太后打斷:「不,瞿氏再不好,但凡哀家多信先帝一點,但凡先帝多跟哀家交代一些,哀家與先帝,也不會走到後來那種程度。」

  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你現在應該明白,哀家為什麼,會在今時今日,將這一段往事,告訴你了吧?」

  「……皇祖母是希望孫媳往後再莫要為了一己之私,逼迫試探陛下?」雲風篁苦笑著道,「這事兒哪裡還用皇祖母說……經此一事,難道孫媳還有什麼臉面,去想什麼?往後餘生,只要陛下不嫌棄,孫媳……願意什麼都不求的,守在他身邊……朝夕侍奉……」

  說了這話,卻見太皇太后看她的眼神瞬間冷漠。

  雲風篁愕然:「皇祖母?」

  「你當哀家是公襄霽,還是袁氏?!」太皇太后冷笑出聲,忽然端起手邊茶水,直接潑到了她身上!

  此刻沒有袁太后阻攔,雲風篁卻眼疾手快朝旁一躲,皺眉:「還請皇祖母明言!孫媳方才所說,字字發自肺腑!」

  太皇太后目光刀子似的刺向她:「發自肺腑?賤婢,這一手信誓旦旦,你拿去糊弄公襄霽,糊弄對公襄霽關心則亂的袁氏也還罷了,在哀家跟前,你還想玩什麼心眼?」

  她冷笑,「殺你的那兩箭,力道準頭都是頂尖高手才有,用來殺誰不好,用得著專門找你?若是拿去弒君,只怕翼國公寧國公至少會死一個,不比殺了你更能讓公襄霽焦頭爛額!還是你覺得,在外人眼裡,公襄霽寵愛你到了願意為你捨生忘死的地步?!」

  淳嘉為皇后擋箭是連雲風篁自己都沒料到的,這一點,刺客那邊,決計想不到。

  實際上,也沒人會想到,堂堂天子,會為了一位繼後不惜性命!

  「……」雲風篁深吸口氣,忽然也冷笑,「皇祖母剛剛跟孫媳說起往事,字字句句,都是後悔,但孫媳看來,皇祖母其實一如既往,還是十幾歲時候剛出閣,動輒懷疑神宗先帝的樣子,沒有絲毫的改變!」

  見太皇太后一怔,旋即流露出暴怒之色,她冷冷說道,「孫媳說錯了嗎?當年您就因為神宗先帝瞞著您跟瞿氏私下來往,又交接皇朝禁衛,便懷疑他背叛了您,與瞿氏有著私情,您對自己的推測是如此的自信,以至於只是被送去莊子上小住了些日子,就認定要與他拼個你死我活!這會兒,您何嘗不是如此?孫媳不知道您掌握了些什麼消息,這樣篤定孫媳至今都不能對陛下有著真心……但孫媳自認為雖然不是什麼真正賢良淑德的人,卻也還不至於不是人!」

  「陛下堂堂天子,身系萬民安危,卻在眾目睽睽之下,為了孫媳,不顧生死……」

  「孫媳若是從此還對陛下有著二心,豈非禽獸不如?!」

  「您是看著陛下一路走過來的,而孫媳進宮更在陛下之後,您也應該很清楚孫媳的性-子。」

  「孫媳從來不是怕死的人!」

  「剛剛說,寧可死的是孫媳,不願傷的是陛下,孫媳句句真心!」

  「而從今往後,對陛下真心以待,孫媳敢發天下地上所有的毒誓……皇祖母到底憑什麼,如此武斷的判定,孫媳實在糊弄您?!」

  太皇太后怔怔的看著她。

  作為神宗元後,國朝這兩年大勢走向的幕後主導者,甚至眼下看似紛亂的局面何去何從,也都在她一念之間,太皇太后對於前朝後宮都聲名赫赫的雲皇后,其實也是帶著居高臨下的態度的。

  這也是她聽說淳嘉為其擋箭後,趕到醒心堂,見著雲風篁,會毫不遲疑的動手的緣故。

  連袁太后都因為雲風篁的戰績對這兒媳婦無奈又忌諱,但太皇太后卻不會。

  她這輩子見過太多風雨,也較量過太多驚才絕艷的人,就說瞿皇后,論手段城府其實未必比雲風篁差多少,甚至不比太皇太后差。

  只不過,神宗選擇了太皇太后,卻對瞿皇后滿懷厭煩罷了。

  所以雲風篁在她眼裡,出色歸出色,卻也就那麼回事。

  如果不是這個後輩跟她年輕時候行事風格太相似,而淳嘉又那樣肖似神宗少年時候……以至於太皇太后看著這對年輕的帝後,時常恍惚的想到自己,忍不住暗自揣測,如果她當年沒有害神宗,如果她當年沒有被瞿皇后所害,是不是她跟神宗後來也是如此,膝下子嗣眾多,時間長了,再好的感情,也忍不住吵吵嚷嚷。

  神宗心裡沒有愧疚,也未必肯對她千依百順寵愛有加,兩人意見相左的時候,她少不得像雲風篁那樣,私下裡有著舉動……神宗心知肚明,卻礙著情分,故作不知,甚至還得給她善後……

  那樣喧嚷又有人世間煙火氣息的日子。

  而不是神宗什麼都依著她,她卻什麼要求都不想提,身為天下間最尊貴的夫妻,兩人站到最高處之後,反而沒有新婚燕爾時候的雀躍與歡喜。

  太皇太后一直想,神宗壯年駕崩,除卻命中注定的壽數外,不無他到死都覺得對不起她、到死都覺得委屈拖累了她的愧疚。

  畢竟,他那樣的明君能君,怎麼會不明白,將主支宗親屠戮一空之後,又著意抬舉外戚的隱患?

  他還是這麼做了,無非是因為,他覺得,孝宗不是兩人的骨血,可紀氏,卻與太皇太后血脈相系。

  如今雲風篁用其他事情其他理由來反駁,太皇太后都會嗤之以鼻。

  她有的是手段收拾這混帳皇后!

  可雲風篁提到了神宗,提到了她與神宗走向悲哀的根源。

  太皇太后只覺得如墜冰窖。

  這一刻她仿佛整個人都炸開了,腦中翻來覆去只有那一句「皇祖母沒有絲毫改變」。

  神宗駕崩已經幾十年了。

  太皇太后無數次假設,如果是現在的自己回到過去,一定能夠跟他恩恩愛愛、和睦美滿的過一輩子。

  她深信不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這也是她跟雲風篁訴說往昔時,一再強調那時候兩個人都年輕的緣故。

  太皇太后一直覺得,她跟神宗的悲劇,除卻外界的因素外,最多的,就是他們當時都太年輕,還不懂的相處的真諦。

  可雲風篁……雲風篁她竟然!

  她說太皇太后從來沒變過!

  當年武斷害了神宗也害了自己,如今也是武斷依舊。

  太皇太后手腳冰冷,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才茫然的、訥訥的說道:「我……哀家……你……刺殺你的那兩箭……不是你自己安排的苦肉計?!」

  「怎麼可能?」雲風篁一怒之下說出那番話,其實心裡也有點打鼓,主要是,太皇太后手裡牌太多了。

  誰能想到神宗也是個情種,為了這皇后,帝位都不考慮還給公襄氏不說,甚至為保她晚年足夠順心如意,連天下安定都不管了???

  若是這會兒當真激怒了太皇太后,她也有這年紀,太醫且說時日無多,逼急了她乾脆拉著如今的皇室一起死,那雲風篁這些人也太冤枉了。

  此刻聽到太皇太后總算開口,才暗鬆口氣,露出貨真價實的詫異,「孫媳的出身您又不是不知道……且不說今日變故,孫媳事先毫不知情,就說那種高手,哪裡是孫媳能夠籠絡到的?!」

  她說這話時,猛然想到什麼,嘴角扯了扯,低聲道,「那個,自服絕子藥,還有自服墮胎藥……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孫媳對自己的安危,原是十分看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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