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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六 一日朔方一日戰 能得幾人見州城(7)

2024-05-03 19:00:22 作者: 我是蓬蒿人

  在蘇逢吉退出崇文殿後,李從璟沒有立即重新投入到奏章的批閱中,而是坐在黃金御塌上沉思了片刻。

  一方面,他固然是在思考方才在與蘇逢吉的議事中,有沒有甚麼錯漏之處,另一方面,他也是在思考在與蘇逢吉的議事中,他作為一個君王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有無可以改進的地方。

  ——對於這兩者的思考,李從璟從未停止過。

  本質上說,李從璟是個完美主義者。而完美是不存在的,所以追求更好的過程沒有止境。作為一個君王,李從璟在力求把每件國家大事都處理得更加得體的同時,也在追求讓自己這個人不斷變得更加完美。具體到某一方面而言,就是把君王的角色扮演得更加無可挑剔。

  說到底,這是一種不滿足的表現。

  「人的欲望沒有止境,人永遠不會滿足於得到的東西,當他們得到一些東西後,他們總是想要得到更多,對金錢、美人、權勢的追求都是如此,但是對個人自身修為的追去呢?」

  

  李從璟在心中暗暗想道,「不同於人對物質與權勢的追求,個人修為的提升總是很難有太多具體的目標。我要一統天下,那麼我只需要攻滅河西、西域、吐蕃,就差不多完成了,但是個人修為提升的目標在何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不形於色?淡泊名利親切和善?不因臣子直言冒犯三番五次冒犯一直冒犯,只要他們的諫言對國家有利,我就始終笑臉以對,讓他們身居高位?顯然,這些標準不僅空泛,而且遠遠不夠,也就更加難以追求,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做到了多少。而對於一個君王而言,不怒不喜不悲沒有功利心是否就合適?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何做到?做到什麼地步就叫做到了?做到了又如何?始皇帝文治武功,功過三皇德蓋武帝,唐太宗有天可汗之威,前無古人......然後呢?他們都滿足於自身的功業,所以不無得意,所以秦二世而亡,所以太宗連家都沒管理好。」

  想到這裡,李從璟站起身,負手來到殿門,縱目於宮城屋檐之上,「人在權勢欲望面前總是不滿足,一貧如洗時想著得到百金就好,得到百金後便想得到萬金,但人對自己的功業卻總是容易滿足,自吹自擂甚至驕傲膨脹,而人對自己的德行修為又總是視而不見,因嫉生恨因勝而驕因敗而餒、不謙遜不行善不淡然......我要怎麼做才能不犯錯?」

  離開殿門,李從璟負手沿著走廊前行,眉頭微鎖。敬新磨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皇帝陛下這是怎麼了,突然就一副嚴肅沉思的模樣,只得小心翼翼的緊緊跟隨。

  李從璟邊走邊想道:「如今我為唐皇帝,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牽動整個天下,稍有犯錯可能就會使得許多百姓受苦,稍有處事不當就可能使得社稷蒙受損失,稍有癖好惡習就可能敗壞社會風氣......若是才能不夠也就罷了,若是德行方面修為不夠的原因,豈非對不起這大唐江山,是做皇帝做失職了?」

  不知不覺間,李從璟來到一處花園,他接著想到:「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的確不是聖人。但因為不是聖人,我就要放棄向聖人靠近,放棄對自身修為的追求?」

  眼見百花盛開,鼻嗅萬物芬芳,李從璟停住了腳步,「國失進取之心當亡,若朕無進取之心,又如何能讓這個國家始終進取?」

  「如何提升自身修為?」李從璟想著這個問題。

  忽然間,他轉身,看向侍衛統領丁黑,他走到丁黑身前,身手一探,就在丁黑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拔出了他腰間的長劍,聽著長劍出鞘的清脆劍吟,李從璟的精神世界如有石子落湖,其中玄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他移動身形,揮劍而舞,一套劍法行雲流水般揮灑出來,剎那間,花瓣紛飛如大雨,寒光縱橫如魚鱗,劍吟聲聲如雪崩,李從璟的黑袍身影在花園中起承轉合,動若馬踏飛燕,氣如陽春白雪,這一副畫面頓時有了高山流水的意境,玄而又玄。

  丁黑起初詫異,但觀看李從璟舞劍,不久就雙目滿是震驚,連敬新磨在身旁毫不客氣的一句「你的劍就這樣讓陛下奪走了,你這侍衛統領的反應是怎麼回事」的詰問,都恍若未聞,在丁黑眼中,只覺眼前李從璟舞劍的身影妙不可言,那劍法也隱約超乎於「術」的範疇,而達到了「道」的意境。

  不遠處的一座閣樓上,桃夭夭正在登樓賞景,李從璟出現在視野中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直到看到李從璟忽然在花園中停下腳步,默然許久,又忽然拔劍而舞,使得花園中「雞飛狗跳」,她啞然心想:「這廝瘋了不成?」

  但這個想法一閃而逝,她心中忽然有所觸動,緊接著眼神就有了變化。她對李從璟理解至深,通過對方的言行舉止,不難感應到李從璟的心境想法。這下看到花園中落英繽紛、五彩斑斕的情景,尤其是李從璟渾然忘我的狀態,她察覺到了一股難言的超然之氣。

  「這廝......莫不是悟了?」桃夭夭瞳孔微微睜大,她看著花園裡的場景,看著李從璟舞劍的身影,心弦漸有觸動,恍惚間,內心有種不真實的空靈感,斯情斯景,她竟然體會到了平沙落雁、夕陽簫鼓般的意境。

  「這怎麼可能......日居深宮,也能悟道?然......若不是悟了,我又怎會有這種感應?」

  不同於丁黑隔著一層窗戶紙的震驚、桃夭夭觸摸到門檻的感應,敬新磨等人則是一臉茫然,只是好奇陛下怎麼忽然有了舞劍的興致,當然,他們也能看得出來,那身影是極瀟灑的,那劍法是極高明的。

  此時,李從璟心中一片清明,衣袂飄舞間,他想到:「品性、心境、人格,正如才學一般,當日日篤行,日日修行。正如這武功劍法,總有進步的空間,總有更高的境界。治國之道,理政之法,初學如識字,知其表而不知其意,蹣跚學步,再學如精讀,知其脈絡,而能懂其精要,則可健步如飛,有此基礎,再學如作文,腹中萬千言,心有那天地,揮毫灑墨間自有名篇,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正所謂知精而後知神,知神而能得一。凡彼萬形,得一後成。」

  惶然間,李從璟知道了個人修行當不滿足的道理,更加知道了該如何提升修為的道理。為善是修行,制怒是修行,練劍是修行,批閱奏章是修行,治理天下也是修行。凡彼萬物,莫不是修行。得進取之法門,日日努力,識得萬物之精要,方能感受到其中共通的道理,得一而後無事不通。

  做事有境界,學問有境界,人生亦有境界。

  噌的一聲,一襲扁舟般的身影,燕雀般從敬新磨等人身旁掠過,桃夭夭一劍在手,青絲如瀑,迎向正在舞劍的李從璟。

  敬新磨等人面色大變,正要有所行動,忽然聽到李從璟一聲「來得正好」,便都齊齊止住了動作。

  桃夭夭掠進花園,一人舞劍,立即變成了兩人對練,大雁展翅般的兩個身影,在刀光劍影中往來縱橫,百花齊放,萬葉飛舞。

  「人存在的意義是甚麼?」李從璟一劍揮動,便是一問發出。

  桃夭夭揮劍相迎,不聞她出聲,只聽有劍吟。

  「我存在的意義是甚麼?」李從璟又是一問。

  他身如鷹燕,她身如燕雀。

  「君王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李從璟三問。

  每一問,都是終極問題。

  花海葉雪,無聲有聲。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兩人躍上假山,李從璟聲如輕歌。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兩人越過遊廊、越過湖面,李從璟聲如鐘磬。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躍上小亭之頂,李從璟收了長劍,聲如海浪。

  花落,葉落,花園重歸平靜。唯有丁黑、敬新磨等一大群人,急急忙忙趕過來,抬頭望著亭子頂上相對而立的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茫然。

  桃夭夭也收了劍,臉上無悲無喜,「你悟了?」

  李從璟隨手一揮,長劍滑過一刀乾淨利落的直線,插進丁黑腳前。

  李從璟眼中似有三千世界,又似空無一物,「你悟了?」

  桃夭夭頓了片刻,「似悟似沒悟。」

  李從璟負手看著桃夭夭,「無所謂悟,無所謂不悟。」

  兩人落回地面,一起來到亭中的木欄前,並肩望向乾淨清澈的湖面。

  片刻後,李從璟道:「始皇大業,無字可述,太宗功業,有跡可循,然則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是他們。」

  桃夭夭終是笑了,她看著李從璟的側臉,笑意猶如天邊的一抹晨霞,「你不會像始皇帝一樣,太過威重,也不會向太宗一樣,驕傲自滿。天下功業如今到了你眼中,也不過是雲天的一抹遠景。身為皇帝,你不會棄之不顧,但作為李從璟,哪怕是抓在手裡了,你也不會因之驕狂,你會時常看著,卻不會有太多留戀。」

  「棄之不是棄之,也不是不棄之,抓住不是抓住,也不是不抓住。」李從璟笑了笑,「風過疏竹,雁渡寒潭,事來則應,事過則休。在其位則謀其政,活這一世,便是這一世。」

  桃夭夭沒有去依偎在李從璟懷裡,李從璟也沒有去握著桃夭夭的手。

  李從璟握住了桃夭夭的手,桃夭夭也依偎在了李從璟懷裡。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就是意義。

  存在沒有意義。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無所謂有沒有意義。

  一陣微風拂過花園,有花開,有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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