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一章 夜將盡
2024-08-15 09:20:42
作者: 文笀
她有一個名字——
「煌」。
單單一個字的名字很少見,一般來說,沒有哪家的父母會給自己孩子取這樣的名字,這聽上去更像是一個代號。
她自從誕生起就叫這個名字。當然了,名字本身也就是個代號,真的說起來,其實沒什麼意義,只不過,是作為一個存在的「標記」而已。將這樣一個標記,錨定在某種規則中,就刻入靈魂了。
煌當然還記得,自己誕生時,世界各地並沒有跟自己一樣的存在。那時候的她以著奇怪的方式出現,以著奇怪的方式與這個世界相處。記憶里,那個時候的她是一團說不明道不白的霧一樣的東西,終日混沌,遊蕩在世界各地。
直到某一天,另一個有意識的存在出現在了她的面前。然後,她按照那個人的樣子,重新塑造了自己的形象。她把這種形象命名為「人」。
那之後,她不在終日混沌,有了自己的目標。
她要讓這座空蕩蕩的世界,有更多自己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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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她只是簡簡單單地用各種東西,變作自己的樣子,然後再賦予其意識。很遺憾的是,這種簡單變出來的「人」很快就會消失,無法在那個混沌的世界裡長久地存在下去。
她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麼能夠一直存在,而降臨到自己面前那個有意識的存在又為什麼能夠一直存在。
這份思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沒有時間這個概念作為標尺,她現在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思考了多久,只知道是很久很久,遠遠比現在的一切存在時間要久遠。
不過,她最終還是思考出來了。
「冥冥」。
對的,她這樣稱呼自己思考出來的結果。「冥冥」之中,存在著一種獨立於自己以外的意識。這種意識很浩蕩,是無極限的,是整個世界的意識。
她想了個辦法,就是借用世界的意識,去創造「人」。
既然世界是永恆存在的,那麼借用世界意識創造出來的「人」也能永恆存在吧。
於是,她開始了這一行動。
這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比「思考」還要漫長。
她想著,如果每一個「人」都需要自己親手創造的話,那麼顯然不會永恆存在。因為,她感覺得到,除了世界,沒有誰會永恆存在,甚至說,世界都可能不會永恆存在。
那麼,要有一種東西,高於「人」,絕對地獨立且不收干擾,讓「人」依託於這種東西而存在。只要這種東西一直存在,那麼「人」即便受到不可控因素毀滅了,也能再一次煥發新生。
這種東西,她從世界那裡借來了。
想了許久,她把這種東西稱呼為「規則」。當然了,並不是字符上的「規則」,而是以「規則」為標誌的東西,就像她的名字「煌」那樣,只是一個標誌。
規則之下,「人」誕生了。她只是注入了自己的意志,於是「人」就按照規則開始了一場漫長的演化。
站在混沌中,她看著這場演化,想了很久很久,給「人」換了一個標誌,因為「人」的種類很多很多,作為標誌的話,「人」似乎不能很好地詮釋與概括。
新的標誌,在後來被稱為「萬物」。
在漫長的觀察中,她發現,不論規則如何變化,「萬物」如何演化,都會有一個種類,異常神奇,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主導其他種類的演化。她把這個種類叫做「人」,這樣子就能用很好的標誌去概括了。
每一個輪迴里,規則之下,有資格主導其他種類演化的都被叫做「人」。
煌就這樣守候著萬物,直到某一天,萬物發覺到了她的存在,並給予了她一個新的稱呼——「人皇」。當然,她覺得都無所謂啦,稱呼之類的,不過是存在的一個標誌而已。
也是「人皇」這個稱呼的出現,讓她意識到,萬物已經成長到了她這個地步了,那麼可以說一切都穩定下來,不再需要她了。於是,她就消失了,沉寂在混沌的無名之處,任由世界的意志與萬物之上的規則將她吞噬。
在沉寂之前,她在世界上留下了一盞燈,留在了非常非常隱蔽的地方。她想,除非萬物要消亡了,不然這盞燈不會被尋找到。而這盞燈被尋找到,那麼她也該甦醒了。
這盞燈很普通,不過,她以「自我」為中心,在上下寫下了她的名字——
「煌」。
這是煌的故事,也是那盞煌燈的故事。
不過,煌從來沒有講給別人聽,一直默默守在心裡。因為,這就是她存在的意義與使命。
若是萬物需要她,她就會存在,不需要的話,就在無序的時空中靜靜等候吧。
這份等候,沒有時間作為標尺。
所以,她也不知道這次自己等了多久,總之,有一「天」,世界又需要她了。於是,像最開始一樣,她出現在混沌之中,借來世界的規則,創造萬物,澤被四方,一切又歸於穩定後,再次沉寂。
而這一次,她又聽到了呼喚。
只是,這份呼喚,好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
她感到奇怪,為什麼一個未來的時空,會有意志呼喚我呢?還是萬物的意志。
是萬物將要消亡了,還是世界規則即將破滅?
她嘗試去感受,站在時間的尺度上,去觀測。但奇怪的是,那裡的時空貌似被什麼陰影遮住了,即便是她,也無法去觀測。
陰影……
這種陰影……她想起了什麼,在混沌的無名之地睜開眼。
是……使徒。
使徒的陰影遮蔽了那一片時空,像之前那樣。一次又一次,使徒總是一次又一次去毀滅她創造的萬物,去破壞世界的規則。
以前,每一次,都是使徒已經毀滅萬物了,破壞世界規則了,她才悠悠醒來,看到的只有空寂與死亡。
這是第一次,萬物意志提前喚醒了她。
所以,必須要去吧。她這樣告訴自己。必須要去到那裡,在使徒的陰影徹底彌蓋萬物之前,去到那裡。
首先,要做什麼呢?
她想了想……
對了,首先要變作「人皇」的樣子,就是「人」的樣子。像最開始的那個傢伙一樣。
煌變作人,擁有了自己的形象。她很喜歡自己的形象。
然後,然後要走出混沌。
她邁了一步,掙脫無名之地的枷鎖。
接下來,在時間和空間上尋找到那個時空的標誌——時之門和空之門。
這幾乎不費力,因為這兩扇門就是她留下的。
最後,嗅著那呼喚自己意志的「氣味兒」,前進。
在一個「尺度」上前進,是難以想像。不過,這對煌而言就是存在的本能。這並非她後天獲得的能力,就是誕生起,就有了。
在這個尺度上,她將萬物的演化與一切意志的誕生過程盡收眼底。
一切的一切,全被她感受到了。
世界、規則、循環、生命、文明、種族、繁衍、思想、意志、精神、文化、情感……她感受到了她被規則剝離的部分意志演化而成的生靈,在時間尺度上,經歷了一個又一個循環,變作一個又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不過這些人並不能影響她,因為她是萬物的集合,不是單單的某一個人。
所有依託於規則而存在的事物,都成為了組成她立於現實世界的一部分。
在時間尺度上行走,是不受時間束縛的。
憑藉著本能,她終於來到了呼喚她的時空。
前面有一束光。
光之後,就是終點了嗎?
她繼續前進。
不過,剛邁出一步,她就停了下來,駐足觀望某一個時間尺度上的某一個節點。
那裡有一樣事物吸引了她的注意——
下著雪的院子裡,閣樓一角掛著一盞燈。
她當然記得這盞燈,是很久以前她親手留下的「煌燈」。
為什麼在這裡?
她試圖去感受,但貌似有什麼力量在抗拒她。
她想,能抗拒她的只有世界,以及世界之上的存在。
她當然要去看一看那盞燈到底發生了什麼,畢竟,那是她的燈。
輕巧一步,沒入那個北國初雪的時空里,她伸手摘下掛在閣樓一角的煌燈。
但,在煌燈入手的瞬間,燈光大盛,照耀她的雙眼。
而在那璀璨的燈光,潛藏著一位少女不可言說的秘密,以及,一個名叫「曲紅綃」的人的獨立意志。
這一刻,究竟是煌成為了曲紅綃,還是曲紅綃成為了煌,已經說不清了。
不論是哪種情況,她也依舊要前往呼喚她的時空。
只是,在燈光照耀她雙眼的瞬間,她忽然就明白了當初先生為何讓她去找一盞名為「煌」的燈。
明白了這件時候,她眼角輕合,嘴角彎彎,笑著低聲呢喃:
「先生,這次我回來了,你可別又逃了。」
她記得,那個名叫葉撫的她的先生,還欠她一頓酒。
收拾心情,繼續前行吧。
她不會糾結自己是曲紅綃還是煌,因為某條小白龍,已經把「煌」這個名頭從她這兒搶過去了。
所以,她只能是曲紅綃。
曲紅綃還是更喜歡「曲紅綃的打扮」。她邁出一步,就變了形象。
清爽整齊的齊肩短髮,一身乾淨樸素的白衣,眉眼裡是悠遠與堅定,鼻唇間是醉人的清冷與孤高。
最好的曲紅綃,就站在時間尺度上,走向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時空。
……
溫早見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感受不到。
赫連瑄告訴她,只要走進這時之門,人皇來臨之際,就會感受到她。會從她這裡獲得關於他們那個時空的一切信息,包括她與紅綃之間的故事。
她只能在這裡等待,等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什麼都無法感知的感覺讓她感到恐懼。這是一個人的本能,她並不能脫開這種本能。
本身,她的力量就遠遠不夠去觸碰時間的尺度與空間的維度,能夠走進時之門,而不瞬間被歷史不可逆的修正力抹殺,是赫連瑄的能力。赫連瑄並未有向她隱瞞,明確地表示了她面對人皇將失去她的命格,成為一具沒有意義的空殼。
在進來這扇門之前,她問過赫連瑄幾個問題,幾個說不明道不白的問題。
但赫連瑄的回答,讓她明白了一切。
從此以後,過去的溫早見將跟隨命格一起消失,未來的溫早見將同曲紅綃一起活在人皇的記憶世界之中。
拋開一切,只剩下等待。
「你在等什麼?」
一道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忽然在死寂的情況下,聽到聲音,溫早見的靈魂幾乎都要顫抖了。
「啊!」
她下意識叫了一聲。
隨後,她很快發現,自己有了感知,能看到、聽到、感受到一切了。
「嚇到你了嗎?」
聲音又一次響起。
溫早見怔怔地聽著,微微張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心臟在顫抖,她的靈魂在顫抖,她的生命在顫抖。
「看來,真的嚇到你了。不過,我還是要說,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這是一聲耳語。
溫早見愣愣地轉過頭,就看到,在一切皆黑的面前,站著面龐熟悉的人。
「好久……不見……」她呢喃一聲。
「你穿得真漂亮,像……聖女一樣。」
溫早見只是看著她,不受控制地流下了淚。
「為什麼哭了呢?」
「你……還記得我嗎?」溫早見聲音發顫。
「當然記得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可是,有人告訴我,你不是你,我不知道,你現在是誰,」溫早見語無倫次地哽咽,「我很想,很想你是她,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是誰,我只是,看見你,很……」
「很什麼?」
「很……高興。」
「我看見你,也很高興。」
「可你,是人皇,不應該……」溫早見抹著眼淚難過地說。
「你記得我的名字嗎?」
「我記得……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
「那你說出來好嗎?」
溫早見呆呆地望著眼前熟悉的臉龐,失了神一般說:
「你叫……曲紅綃。」
曲紅綃笑著說:「我就是曲紅綃。」
溫早見艱難地去理解這句話,可她不敢去隨意猜測。
「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你在想什麼呢?」曲紅綃像個淘氣的孩子,臉上掛著趣味的笑容。
「我想……」
溫早見沒法給她回答。她怕,怕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她低下了頭,選擇逃避。
「為什麼不看著我呢?」曲紅綃問。
「我怕……」
「怕我不是我嗎?」
溫早見退後一步,身體開始發顫。
重逢的短暫激動後,心中的恐懼才開始吞噬她。她才忽然想起赫連瑄的話,她一直都害怕,害怕再見到曲紅綃。
「不要害怕,像以前站在我面前那樣,看著我。」
她鼓足勇氣,以靈魂吶喊問詢:
「你,是曲紅綃嗎?」
她的聲音很大,有些驚到了曲紅綃。
「當然。」曲紅綃微微一笑。
得到肯定的回答,溫早見整個人都竭力了,她以微弱蚊蠅的聲音說:
「嗚嗚……」
曲紅綃輕拍著溫早見的背,像是在安撫受傷的小孩。
獨屬於她們的時間,在虛無之中定格。
過去許久,溫早見才平復了心情,開始細細打量端詳曲紅綃。繞著她,看一圈又一圈。
曲紅綃笑問:
「我跟以前不一樣嗎?」
溫早見眼睛轉了轉,「樣子一樣,但性格變了。」
「性格變了?」
「以前你一個月都不會笑一次,我每次逗你笑,你都冷著臉。但是剛才到現在,你已經笑了好幾次了。」
曲紅綃立馬擺出一副清冷的神情,「以前我是這個樣子的?」
溫早見一拍手,「對的!就是這樣。」
「那我就不笑了。」
「不要!」溫早見立馬說,「笑起來好看的。」
曲紅綃眼神柔和下來。
她們之間安靜了一會兒,然後曲紅綃又輕聲,更加鄭重地說:
「好久不見。」
溫早見微微抿嘴,點了點頭,「跟我想的不一樣。」
「原本或許會跟你想的一樣,但我在來的路上,發生了很多事。」
「什麼事?」
「還記得當初先生讓我去取的那盞燈嗎?」
「記得,上面寫著『煌』。」
「雖然過程很複雜,但的確是那盞燈讓我以曲紅綃的身份過來。」
溫早見戳了戳下巴。她不太懂這些,下意識地問:「是葉先生的手段嗎?」
「雖然不確定,但應該是。」
曲紅綃想起先生當初所說,那盞煌燈是她的機緣。
現在看來,的確,那盞煌燈身為曲紅綃的她的機緣,而非人皇。那盞燈讓她成為了人皇,而不是作為人皇被剝離的意志在世界輪迴里的一部分。
如果說本來的人皇原本代表著萬物的意志,是絕對理性和客觀的集合,那麼現在的人皇,在代表萬物意志的同時,擁有了意識。
「葉先生真是神奇。」
曲紅綃點頭,「即便是現在的我,再去思考他的存在,也是模糊的。」
溫早見尷尬地眨了眨眼,「抱歉,我並不太明白現在的你是什麼樣的。」
曲紅綃一笑,「沒關係,你知道我是曲紅綃就好。」
要讓溫早見懂得什麼是「煌」,什麼是萬物意志,未免有些勉強她了。畢竟,這是那些幾乎觸碰到規則的人都無法完全懂得的。
「那現在,我們是該回去了嗎?」
「是的。如他們所告訴你的,我雖是曲紅綃,但還是要成為人皇。」
曲紅綃說著,向著時之門映射出的光走去。
溫早見跟在後面,鼓起勇氣問:
曲紅綃回頭,莞爾一笑
向前走去。
「我之前以為我會死。」
「別想之前了,你還好好的。」
「外面有個叫赫連瑄的人,她……」
「嗯,我知道,一切,我都知道。」
發生在這個世界,依託於規則之下的一切,她都知道。
畢竟,她曾一次又一次向天借來規則,造就了萬物。
現在,她將再一次,降臨在這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