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番外·魚沈雁杳天涯路(五)
2024-08-01 11:56:26
作者: 七月白鹿
他竟然還可以如此若無其事,他害死了她全家,竟沒有半點悔過與愧疚!
金籬因憤怒而全身顫抖了起來,她忍無可忍地尖叫、咒罵、斥責,喊得喉嚨腥咸,她罵著他該被千刀萬剮,她恨不得親手將他凌遲!
罵了一陣子後,她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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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容卻絲毫都不氣惱,將茶盞擱置在桌案上,並以玉扳指敲了敲桌面,門外便傳來了恭敬的應答聲。
「端進來。」他命道。
「是。」
房門被推開,兩名侍女緩緩走了進來。
沈容則是順勢起身,戴著玉扳指的手掌輕撫衣裳上的褶皺,他交代侍女道:「伺候好這位姑娘。」說罷,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金籬餘光瞥見那枚扳指又戴回到了他的左手食指上。
假設她當日沒有答應他把那枚扳指交到雲氏藥鋪……也許,慘劇就不會發生。
都是因為她……
是她害的……
思及此,金籬痛心疾首地咬緊了牙關,連同攥緊的雙拳都要掐出血來。
一名侍女在這時端著香甜的蓮子羹來到她面前,輕聲道:「金籬姑娘,這是殿下特意吩咐奴婢做給你吃的,還請趁熱服下吧。」
金籬別開臉去,她不肯接受這施捨。
另一位侍女勸道:「姑娘莫要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你已經昏睡了整整三日,不吃不喝的,就算是神仙也受不了。唯有吃飽了,才能有力氣去做其他事情不是?」
金籬緊鎖著眉頭,雖然心裡還是怒氣難消,但她稍微轉頭看了一眼侍女手裡端著的蓮子羹,她很多年沒有嘗過這種食物的味道了。
猶記得上一次還是許多年前,是娘親熬製給她喝的。
一想到這,金籬越發怒上心頭,她望著兩名侍女問道:「這裡是哪裡?他要把我關在這裡多久?」
侍女們面面相覷,只能回答她知情的那部分:「姑娘,這裡是殿下在宮外的偏院,用來避人耳目的,你身在此處,自是最為安全不過的。」
金籬卻道:「你們不必騙我,我知道的,他本是逃亡,受到重傷差點死了,虧得我救了他,他才能活到今日。我只知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唯獨他以怨報德,若知如此……當日就該見死不救,就該讓他被敵軍抓獲!」
侍女被她這一番話嚇壞了,趕忙勸她不要再說,可又在意她所說的「敵軍」二字,忍不住問道:「姑娘可知殿下的對家?」
金籬當然不知,也沒興趣知曉。
侍女卻道:「都是蕭家妄想趕盡殺絕……」
「芸姐,他們算什麼蕭家,那姓氏都是占咱們中原的便宜,無非是一群蠻夷外族,怕中原人不服氣才把哥舒改姓成蕭,連老祖宗都能背棄的人,如何配霸占殿下的皇位十餘載?」
侍女芸霓低斥道:「夏蜜,這話不該由你來說,殿下已經夠煩心的了,你不能再給他添堵。」
「我又沒有當著殿下的面前說。」
「可你同金籬姑娘講了,殿下就會知道的。」
在芸霓看來,金籬並非尋常之人,便對金籬道:「姑娘是咱們殿下第一次帶回來的外人,說你是外人你也莫生氣,沈家格外重視親族血緣,姑娘既是外姓,的確是外人的。」
金籬的眉頭皺得根深了,她反問道:「沈家?」
芸霓點點頭:「殿下姓沈,單名一個容字,是前朝陛下的次子。」
原來,他根本不叫做容賜。
他叫沈容。
連容賜這個名字都是騙她的。
金籬緊緊地握緊雙拳,她竟愚蠢到因救了一個沈姓之人而害死了自己全家。
實際上,自打沈容的父親沈戮和母親容妤離宮後,他幼年時期的日子就不算好過了。
兄長阿滿被害,妹妹伶兒又被朝中囚禁起來做質,幸得禮部侍郎雲侍郎曾念及舊主恩情,這才暗中幫襯著沈容計劃著逃離皇宮。
想要逃離皇宮絕非一件易事,沈容裝瘋扮瞎了許多年才矇混過了蕭帝的眼線。
為了活下去,其中心酸唯有自知。
本來只是想要求得一線生機,即便被鳩占鵲巢的外族壓迫,沈容也還是沒打算要冒險奪取皇位。
他知曉自己的兵力不敵蕭帝,自己還太過年少,朝臣們也絕不會願意輔佐他來得罪蕭帝,這關乎著九族安危。
直到,蕭帝的暴行開始蔓延到了天南地北。
沈容那年僅有十五歲,被蕭帝冊封為二品朝臣,卻從未有過實權。
蕭帝的招數只是想要安撫他,讓他安心地在宮中做一個又瘋又瞎的傻子。
但沈容發現蕭帝在策劃一場違背人倫的壯舉,他要建城,這城牆將連接哥舒外族,方便哥舒族人從千里之外來到皇城。
且要求每位臣子都要奉獻出活人來做開建前期的貢品。
作為沈家的親信,雲家為其挑選出的貢品是外城村落里打鐵匠崔氏的么女,生得甚美,是一頂一的美人。
她爹為了五十兩銀子便把她賣了過來,她才十三歲,哭的厲害,沈容同情她,便打算偷偷放走她,可是……卻被蕭帝發現了。
而崔氏那日過於驚恐,又不願把沈容供出,便還是被蕭帝的部下押進了城牆的磚瓦中做了貢品,被活活地封在了牆裡。
作為貢品,便是被砌進牆中成為長城的血肉。
這是蕭帝的謬論,他認定想建造一座巍峨、壯麗,並抵禦外襲的城牆,必然要以活人的身體來獻祭。一旦城牆具有脈動,才會彰顯靈性,自然可以保佑國家風調雨順、盛世太平了。
如此無稽之談簡直令人驚懼。
沈容便是因此而堅定了逃出皇宮的想法。
想來這天下與百姓都是沈家的,如今卻被外族迫害至此,沈容忍辱負重了這麼多年,心中也是打算為父親、為自己、為困難中的生者、死者,都要討回一個公道。山河與疆土皆是萬眾子民共有的,無論是一國之君,亦或者是朝中重臣,都不該肆意地踐踏百姓的性命。
只要還有百姓餓死在角落與邊境,這世道,便不是好的世道。
沈容逃離皇宮的那夜,烏雲遮住了殘月,又一點點移開,露出了鮮紅如血的光亮。
是天狗食月。
書中曾有記載:又西三百里,曰陰山。濁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於番則,其中多文貝。有獸焉,其狀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他知道,這難得出現的天狗食月的情形,是在助他離開。
也許總有一天,天狗不僅會吃掉月亮,連同私下逃竄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也會一併吞入腹里,哪怕在此之前,沈容要歷經常人不能忍耐的絕望與痛楚。
蕭帝罪孽深重,民間哀怨叢生,此等罪孽滔天之舉已然影響到了人間的平衡,自是需要帝王以血罰罪。
在蕭帝在位的這些年裡,他大肆推廣生子之政,亦知前前後後有過許多反對的聲音,若說有人為其流血成河,自是不在話下,畢竟新政出現的最初,百姓們都不會安安分分地接受。他身為一國之君,使用強權去推行此番政策的實施,百姓皆是自願加入生子之行中。
九州大陸,百年動盪,沈家朝已是經歷了無數次的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稍微年長一些的老人回想當初,也會稱曾經的沈戮是個傳奇。然而,他們只認為而立年歲之前的沈戮,才配叫做傳奇。
的確,沾染著鮮血、殺伐、紙醉金迷與亂世跌宕的帝王記憶布滿了風華,著實令人感到光陸流離、沉迷深陷。
沈戮二十歲稱帝,建立功業、接受重臣朝拜,似是一位無往不利的帝王。
如果沒有沈容的母親成為他「英雄難過美人關」的詬病,沈戮的一生,將可媲美無暇二字。
想來他原本的雄心壯志,從未被金戈鐵馬磨成斷壁殘垣,反而被軟玉溫床損去了美質。索性世人不知此番肝腸寸斷的糾葛,便也不必為其而感到唏噓。
可惜蕭帝奪位之後,自是開始了他彰顯野心的一連串的改革,仿佛生怕活在沈戮的陰影下,他不允許任何一個沈姓之人存活於中原。
就連他的愛妻錦妃,也不知自己能活到幾時,更別說是沈戮的次子沈容,他每日都活得膽戰心驚。
而蕭帝想要改變中原,想要抹去沈戮曾搭建出的一切,便修運河,建皇宮,鑄長城……大興土木,荒廢耕地,這期間也浪費了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銀,一度令朝中重臣怨聲載道、奏摺漫天。
曾經的遺老德高望重,對外族的篡位之人充滿質疑。真正的帝王的權威並不只是下達戰令,更需要知悉與控制自己、臣子的野心。
在他國以獎勵農耕為國策之際,修建運河的舉動令朝臣與百姓都覺得荒唐可笑,且耗費了過多的人力、財力,令眾人紛紛將昏君的名號扣在了他的加冕之冠上。
遙想酷暑炎熱之時,他不顧一切反對率領二百萬子民開鑿起了運河的源頭,勞死工匠無數,一度給民眾帶來深重災難,也因此而加重了旱災。
水源難尋,少數人願日夜挖掘、為國捐軀,只因他們相信那「昏庸」的帝王會為他們的妻子、兒女帶去更為純粹的盛世。
誠然,他們是少之又少地能夠理解蕭帝內心打算的群體。想來修建運河,也的確是蕭帝默默為國籌劃的豪舉。在那個群雄逐鹿、朝不保夕的時期,強國要想穩住根基,必要有三大不可或缺的法寶。
一是充足的物質供應,以此來建立牢固的經濟基礎。二是要將朝廷之令以最快的速度傳去四面八方,以此來強化集權統治。三是要有能夠迅速調遣軍隊、軍需物品的途徑,目的是鎮壓地方叛亂。而能夠同時實現這些的,便只有可以衝破千山阻隔的水上運河。
山川河流,日月風雨,運河耗盡了二百萬子民的性命與鮮血、花費了幾萬噸的金銀珠玉,耗時一年零四十一天,最終成為了長一千多公里、寬四十步的,可以隔斷陰陽、生死的巨大深淵,沿著中原的疆土一路向高處奔流,匯集了亡靈的夢魘,鑄成了千秋的偉業。
這條運河,成為了中原的生命之線。
只是,當百姓們感嘆並折服於蕭帝的功績之時,他卻帶領皇親國戚、妃嬪女眷在流滿了工人血液的運河之上遊玩御舟。不僅如此,蕭帝還命宮人修建了千百艘樓船,高約四十尺,長二百餘尺,上重有正殿、內殿,飾以珠玉,滿目琳琅。還要召集數千名畫師為船舟繪彩描圖,船身上頭是朱鳥、蒼螭、白虎、玄武等等……且妃嬪們的脂粉溢滿了河水,香氣刺鼻,污了水源。
而這般旌旗剩風帆、照耀川陸,騎兵又要在兩岸護送,便蹄聲隆隆,倒也驗證了蕭帝驕奢無度的惡名,由此一來,自是令街市巷角充斥著連連罵聲。
自那之後,民間皆道蕭帝驕奢淫逸、勞民傷財,其大肆揮霍也加劇了民眾的稅收負擔,運河壯舉反而成了「諸惡之端」。
就在中原君主醉生夢死之際,其他同期鼎立的兩國已然滋生起了虎視眈眈之意。他們都想趁此機會攻破中原。一統中原從來都是帝王將相的魂牽夢縈,在所有人都認定中原氣數已盡之時,沉迷與驕奢之中的蕭帝卻在暗地裡建起了長城。
那看似昏庸的帝王,早已部署起了可遮天蔽日的天羅地網。
長城萬里,可抵禦外辱,亦可抵禦蠻夷。待到旁人意識到的時候,城已修出了萬餘里,在最大限度上將敵人擋在了中原的城門之外。
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
本想著逃出中原的沈容只能被困在城中,他躲躲藏藏了整整三年,終究還是被蕭帝的眼線發現。
雖說狡兔三窟,他的偏院也不止一處,可那一晚,他到底是遭到暗殺,以至於連夜逃竄,途經金家村時,身負重傷的他衝進了金籬家的柴房裡。
那一刻,他告訴過自己,倘若大難不死,他一定要好生報答救他的恩人。
可到頭來,他的報答卻是當著救命恩人的面前滅口了她的全家。
他這樣做,與他最為痛恨的沈將軍又有何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