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四(完)
2024-08-01 00:06:08
作者: 鐘山隱士
一踏入村口,顧襄就覺得不安。
先是心跳加快,再是手腳發麻,緊接著連韁繩都快握不住了。
「……你有沒有覺得這裡不對勁?」
見顧襄臉色奇差,嵇無風四處張望了一下,撓了撓頭,「沒有啊。我們玉山鎮都是好人。」
「你家呢?」顧襄強壓下奇怪的感覺,跟著他七拐八拐繞進村里。
「我家,連房子都被燒沒了。」
嵇聞道燒的。
「那現在去哪?」
「去鄰居家借宿吧。這裡好人多,總不會讓我們流落街頭的。」
一別數年,站在曾經自家的小院門口,嵇無風久久不動。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望著雜草叢生的斷壁殘垣,此刻沒有人比顧襄更了解他的心境。
正要感慨兩句,兩人聽到踏著雨水的腳步由遠及近,接著是帶點猶疑的一聲:
「小風?」
「……辛大娘?」
中年農婦滿臉驚喜:「小風,真的是你?你回來了啊,快進來,別淋雨了!」
跟著辛大娘走進隔壁她家的院子,顧襄只覺心跳驟然快如擂鼓,隔著雨簾的房門漆黑幽冷,仿佛分割出另一個世界,讓人望而卻步,又莫名吸引。
「小風,你去年捎回來的錢我就在你家祖墳旁給你爹娘修了個墓,剩下的……我有急事暫且挪用了。我想寫信問你一下的,但又聯繫不到你,不過我一定會還你的--」
「沒事的辛大娘,那個錢本來也說好都給您留下,您修墳也辛苦。可惜我這一年也沒空回來看看,不然也不能勞煩您。」
辛大娘一邊推辭,一邊打開屋門,「對了,我家還有個客人,你們今晚得擠一擠了。就是這位姑娘可能--」
正要回頭招呼顧襄快點進來,顧襄卻冷不丁心臟重重一墜,自己追了過來。
踏入門檻的一剎,她甚至忘記了呼吸--
「哎?人呢?怎麼不見了?」
辛大娘點上油燈,掃了一眼屋內,急了。
「客人走了?」嵇無風和顧襄都有些摸不著頭腦。這麼大的雨,那人就非要今天離開嗎?
顧襄不動聲色地跟著辛大娘找了一圈,什麼也沒發現,終於忍不住直接問了出來:
「什麼客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是個小……小姑娘,哈哈。」
對於她有些無禮的問題,辛大娘只是和氣地解釋著:「她可能上山了,這幾天她日日出去,但會回來的。」
狂跳的心臟像被人硬生生挖掉一塊,顧襄又一次面如死灰。
一年……已經到了。
只見辛大娘轉進廚房拿了把傘,「我還是出去找找她吧,你們先坐,就當自己家一樣。」
「大娘我跟你一起去。」
見嵇無風也跟了出門,顧襄長長吸了口氣,準備也一起幫忙找人,誰知剛邁出門檻,就聽到嵇無風掙命般的、驚恐至極的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
一抬頭,院門站著一個人。高高瘦瘦的,還知道打傘。
這一剎,風煙俱淨。
天地萬物落入視野便即灰飛煙滅,她熠如繁星的眼中,只盛得下一個人。
隔著十步的距離,也隔著一年的歲月,他回視的一眼,接續了中止的時光。
可有一個多餘的身影比她更快撲了上去,還擋住了她的視線。
一股腦撲到來人身上,嵇無風驚奇地發現,這次他沒推開自己。
不過他很快識相地自行撒手退開,對著顧襄做了個請便的手勢,還不忘把辛大娘拉回屋內,關緊屋門。
……
「顧襄。」
蒙蒙煙雨裹著他的低喚,顧襄只覺得自己是在夢裡,否則怎麼會在重溫他的目光後,又覓回了他的聲氣?
下一瞬,她落入了一個魂牽夢縈的懷抱。
已經辨不出是夢境還是現實。曾刻骨銘心卻在被時間洗滌流散的東西都在這一個擁抱中旋踵而回--
他的溫度、他的氣息、他的觸感,他的……全部。
她真的,找回了他。
……
她設想過無數種重逢的場面。
在每一次構想中,他都病得難以起身,行動遲緩,是自己衝上去抱住他。而隨著時間變長,她的想像越來越可怕,腦海中的他氣息奄奄,一身血色,與她只剩下最後一面的機緣。
在剛剛見到顧雲天后,她甚至腦補出了江朝歡也變得呆傻,衣衫襤褸向她乞討,還有跟小狗搶食的畫面,嚇得冷汗都冒出來了。
她就是沒想過他好端端的,活蹦亂跳的,下雨天都能出門的……健康?
觀察他的脈搏,查探他的心跳,把他全身上下摸了個遍,發現他好像也算不上健康--
沒有真氣,脈象凌亂,呼吸輕淺,一時半會兒看不出具體問題,但確實也不像病入膏肓。至少比那一戰之前還要好些。
老天居然會有這樣的恩賜?她欣喜若狂,又怕是做夢,幾乎要瘋了。
這時門又開了,嵇無風捂著眼睛探出頭,「那個,你們倆要不先進來?」
兩人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全身都淋濕了,傘也丟在一邊。連忙進屋後,瞥到辛大娘古怪的面色,嵇無風小心翼翼的眼神,顧襄才覺出不對。
好。
很好。
她這才回過味來:
他不僅能走能跳,身體健全;也認得自己,沒失憶;下雨天知道打傘,知道回家,沒變傻。
可他,整整一年,都沒來找自己。
甚至,還躲著自己,讓人幫著騙自己。
「……小姑娘?」
顧襄的視線從辛大娘狠狠轉到他身上,卻見他一臉茫然,道:「什么小姑娘?」
和善地一笑,顧襄咬牙問得更明白了一點:
「江朝歡,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然而同時,她聽到江朝歡的聲音充滿了委屈,問出了一個相似的問題:
「顧襄,你為什麼才來啊?」
……
剛醒來的一剎,劇痛瞬間襲遍全身感官。江朝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病勢如何,但他很確定自己馬上就會死了。
然而,耳中傳入陌生的聲音。
「你醒了!太好了。整整一個月,你終於醒了!」
「咳咳……」他想說話,一開口卻劇烈地咳了起來。
「你是不是很疼啊?大夫說你傷得太重了,好像還有幾種看不出來的病。我給你拿止疼藥,你叫出來啊,不用忍著。」
「不……咳咳……」
「不過沒事的,小伙子。十多年前,隔壁劉二家也在河邊撿了一個男娃娃,他比你病得重呢!天天吐血,走路也走不好,但還是活下來了。你千萬別害怕啊,你不會死的。」
「……這是哪裡?」
「昆州,玉山鎮。」
江朝歡傻眼了。
……
三個月後,他確實沒死,還能下床走路了。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個救了他的好心人辛大娘和請來的鄉醫更是一問三不知。不過,他十分清楚,自己還是活不久的。
所以,他儘管百般糾結,還是沒去找顧襄。
如果自己終究很快就要死了,何必讓她再經歷一次得而復失,生離死別?還不如一個人靜悄悄死了,這樣她也能早點忘了自己。
就這樣他在村里做些零活,想在死之前賺一些錢還給辛大娘。可過了半年,醫藥費賺回了一半,他居然還是沒死。甚至已經好轉得行動如常了。
這時他也有了點猜測:當時墜江後,他竭力吸去顧雲天最後一縷真氣,只覺全身經脈都在燃起熊熊烈焰,即使在冰冷的河水中都足以把他焚成灰燼。
意識迅速抽離,全身只剩下那隻控住顧雲天的右手還有知覺。他感到烈焰正在熄滅。是了,一定是九個時辰過去,摩尼九回丹失效了。
最後……最後……他指尖用力捏緊顧雲天脖頸,霍然咯吱脆響--
結束了。
在空前絕後的龐大內力消散前的一瞬,他借這大半來源於顧雲天的真氣送還重重一擊,徹底摧毀了顧雲天膻中氣海。
這一擊以浩瀚無邊的真氣為基,又借化功散氣之勢,幾乎是風禾盡起,顧雲天猛吐鮮血失去意識,還被他推到岸上。
事後想來,他都後怕這一指力太重,直接要了顧雲天的命。
--不過他自己卻好像也因這一擊活了下來。
本來摩尼九回丹散功速度並不快,他定會在真氣散去前先承受不住過量負荷爆體而亡。但因這一出手,真氣有了傾瀉出口消散加劇,竟在他心脈碎裂前就散盡了內力。
而又因真氣頃刻全散,折紅英發作使經脈逆轉了整整一周天,全身所有穴道走到對位,內傷和心疾驟然得以減輕,保住了性命。
儘管仍遠未恢復到「健康」的程度,但他明白自己一時半會兒不會死了。終於下定決心,要去見顧襄。
可這下,他又傻眼了--
他根本找不到顧襄!
一個不會武功的病弱之人,身上又沒有多少錢,連匹馬都買不起,從前聯絡的東西全丟在水裡……他在附近找了一個月,一無所獲。
無奈,他明知顧襄不會還在錢塘江口的住處了,也還是跋山涉水趕回那裡,留下一封信,希望孟梁能偶爾回去一次看到。
回程的路上,他繼續沿著淮水尋找。可越找,越是絕望。
顧襄行蹤隱秘,武功高強,豈是現在的他能追上的?
最後,他只能選擇回到玉山鎮。
等。
這裡是嵇無風老家,他早晚會回來看看的。就算一年不回,兩年,三年,也該回來拜祭一下父母的祖墳吧。
於是,他天天去墳前,守株待兔。
日復一日,風雨不避,整座山的墳前雜草都被他拔乾淨了。
他就不信,這樣他們還能錯過?
……
「所以你冒著大雨出門,是去給我爹娘上墳了啊?」嵇無風的臉擰成苦瓜。
「……」
「那你為什麼不去丐幫據點?」顧襄心疼得怒意全散了,只剩這一個疑問。
「去了,但他不在。」江朝歡無奈地看向嵇無風,「走了兩個分舵和洛陽總舵都沒有,我也不敢公然露面。畢竟我殺過不少丐幫的人,萬一有人想找我報仇,我又毫無自保之力。」
「額……這一年我都在找你,沒怎麼回過丐幫……」
可是,「小姑娘」怎麼回事?
「是我自作主張的。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在找小風,結果今天姑娘你氣勢洶洶地來了,還提著劍,我怕你是找他尋仇的,就……」辛大娘忙解釋道:
「真的他沒有在躲你,他還讓我幫忙寫信給小風。可我試了一次也沒有回信,而且,我挪用了小風的銀子給他治病有點不安……想著先攢夠銀子再托人好好找他……」
三人愕然半晌,面面相覷,最後只能匯成一句感慨:
「不得不說,玉山鎮,好人確實是多啊。」
……
三個月後。
丐幫洛陽總舵張燈結彩,迎接幫主嵇無風與范雲迢的婚禮。
平靜了一年的武林終於又有了大事,而且,終於不再是禍事。各大門派紛紛來人慶賀,賓客雲集,好不熱鬧。
偶然有人注意到,城中一隅有個醫館也在同一天開業。
而這個醫館頗有些詭異,一個大夫是個毛頭小子,兩個藥童反而是成年男女,還戴著面具。
人們有些不太敢來,於是醫館一開張就門可羅雀。
直到第二天有人發現丐幫前任代幫主、現幫主的妹妹嵇盈風走入這家。身後還跟著一個帷帽遮面的跛子。
此後,大家才漸漸敢來尋醫問藥。而且他們發現,這裡的大夫醫術簡直驚為天人,還只收外面一半的價錢,醫館登時變得門庭若市。
這天收攤關門後,摘下面具,顧襄以手支頤發出哀嘆:
「我覺得我們差不多可以不用遮遮掩掩了吧,就算真有仇人尋仇,也沒人打得過我。」
「不行!」
沒等江朝歡開口,孟梁先斷然拒絕。
「為什麼?」
「你們兩個,長得不行。」
「你什麼意思?」顧襄拍案而起:「你說我們長得醜?」
「若是丑點還好了。」孟梁翻了個白眼,「你們一個面冷,一個面凶,還有那麼多前科,把我的客人都嚇跑了怎麼辦?」
……
「唉,真羨慕盈風雲遊四海,遠避江湖紛擾,也不用怕被人認出來。」顧襄又長嘆一聲。
望著她的眼睛,江朝歡認真道:「鶴師叔的義眼裝上了,自己留在丐幫也無妨。我的身體狀況也穩定了,現在沒必要守在一個地方。只要你想,我們明天就可以出發。」
「那謝釅怎麼辦?」
「你已經廢了他的武功和膻中氣海,我的折紅英也因為移穴停止發作。就把他放了吧。」
……
春去秋來,一年四季。
沒想到行醫救人的夢想剛剛萌生不久就實現了,顧襄跟著孟梁悉心學習醫術,一路走來,也救了不少人。
唯一的棘手病人江朝歡雖然身上數種傷病仍未根除,但仿佛陷入了詭異的平衡不再發作,連孟梁也不解其故。
從一開始日夜懸心,到漸漸放下不再糾結,珍惜每一天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顧襄相信自己和孟梁鑽研孟九轉遺書,總有一天能徹底治好他。
但江朝歡總覺得她還有些事情沒想通。
譬如她常常盯著自己的手出神,眼中流露出愧悔;見到血和針,她總是會呆怔一瞬……
「用沾滿血的手救人,就能洗掉罪業嗎?」
「殺一個人,救一個人,手中的人命難道能抵消嗎?」
顧襄心跳一滯,轉過頭,江朝歡在她身側坐下。
是啊,他確實可以,也只有他,可以看透自己心裡一切所思。並且,直截了當給了她答案:
「不能。」
……
是的,不能。
其實顧襄從小在那種環境中長大,沒有正常的是非善惡觀念。所以她一直不太覺得自己殺過人,做過錯事又如何。
直到新淮水之役,她忽然醒悟顧雲天一個人造下的孽業,牽涉甚巨,貽害無窮。她很難不聯想到自己。
那一戰後她走過了千山萬水,也行醫救過了不少人命,她以為她找到自己了。可越來越清晰的事實讓她懷疑、痛苦、絕望,因為她發現:
懸於頭頂的劍撤去了,但籠罩在人們心上的陰影,仍未消散。
人們對魔教仍然談而色變,人心惶惶,甚至走在路上不敢交談,生怕稍不留神就是滅頂之災;
死去的人永遠不會回來,他的妻兒好友陷入痛苦,也可能會立誓復仇,變成另一個江朝歡,或者謝釅……
看似只是做了一件錯事,但它的惡劣影響並不只停留在當下。之後的千千萬萬年、所有與之看似毫不相干的人,都可能因此命途重鑄。這就是罪惡的延續與悲劇的循環。
罪業,一旦產生,流毒無窮。
所謂「贖罪」,只是安慰自己的謊言罷了。
每思及此,顧襄甚至對人生都產生了厭倦。而這種情況,與這些年來的江朝歡如出一轍,他實在太感同身受。
……
「顧襄,其實辛大娘救了我的命後,又救了我的心。你知道同樣的問題,她是怎麼回答的嗎?」
……
那時候,半昏半醒間聽到鄉醫找辛大娘討銀子,江朝歡費力地張開眼,打量著這家徒四壁的房間,自嘲地苦笑。
「別救我了。我肯定會死的。」
「不行,你不會死。別想太多了,我有銀子。」辛大娘無比固執。
無法,江朝歡只得換了個思路:
「我不是好人。我……我殺過很多人,我做過的壞事數都數不清。我早就該死了。」
「不可能啊。你這麼年輕,你能殺什麼人?」
「真的,這跟年紀無關……我從小就殺人……我死一萬次都是死不足惜,別管我了。讓我自生自滅吧。」江朝歡努力勸說著辛大娘。
誰知,辛大娘自有一套邏輯,「如果你真是壞人,你就更不能死了!一死了之不叫贖罪,那叫解脫!你配解脫嗎?你還要活著去洗清罪惡呢。」
「我的罪業,一輩子都洗不清。」
「活著都洗不清,難道死了就能洗清了?只有先活下來,才談得上一切可能。」
「可我武功都沒了,我還能做什麼?怎麼補償?」
「武功是什麼?」辛大娘也不糾結,「總之,哪怕你只是施捨乞丐一頓飯,也肯定比死了什麼都做不了有意義。」
「你一定要活下來。」
……
錯了就是錯了,沒有任何辦法扭轉,既成的事實也無可磨滅,帶來的連鎖反應更是難以中斷。
但,停下來,總比沿著錯路一直走下去好。
能換一條路,做一些好事,也比停下來更好。
這樣,罪業無法抵消,但至少可以讓我們身上,不止有罪業。
鮮血無法滌清,但至少可以使我們的手上,不再只有鮮血。
……
與他相望一眼,顧襄抽出劍刃,將他們無數鮮血淬鍊的寶劍送到鐵鋪。
「麻煩幫我打磨一下。」
「這兩把劍,已經夠鋒利了。」
「不,是把劍刃磨掉,我要的是,無刃劍。」
無刃之劍。
不殺之誓。
從此以後,絕不再殺一人。
「諸業難抵償,我依然不能原諒自己,但我會鞭策自己。用這雙執劍之手,在有生之年努力行醫救人,懲惡揚善。」
「還有保護我們!」孟梁補充,接著轉向江朝歡:
「姐夫,那你呢?你還重新練武功嗎?」
「這個嘛--」
一句未完,眼前出現了一隻比樹枝還乾枯的黑手,手中端著半隻破損的空碗。
三人齊齊轉頭--
「有錢嗎?」
……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