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三
2024-08-01 00:06:04
作者: 鐘山隱士
「這……這是顧雲天吧?」
「應該,可能,又有點拿不準……」
「你和他當了二十年父女,你認不出--」
一個眼芒掃來,生生把嵇無風的後半句話轉了個調:
「--也正常哈,畢竟,這實在是,實在是……」
實在是太荒誕了啊!
無論怎麼觀察,這都是顧雲天的面容。那手腕處空蕩蕩的袖管也是有力的佐證。
可任誰看到,這也都只是個窮困潦倒的殘疾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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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頭瘦得只剩一把骨架,走路時步子極慢,卻也承受不住這點動作幅度似的全身骨頭都在搖晃。他的臉龐憔悴蠟黃,凹陷進去,眉毛、鬍子遮住了大半張臉。
至於那滿頭白髮,卻不是雪白,而是微微發黃,乾枯得跟稻草一樣。而且,他的發間也確實凌亂插著幾根稻草,草上還帶著泥土。
一件不合身的麻布衣服松松垮垮掛在他身上,破舊得看不出本色,還豁了好幾個口子,怕是一陣大風都能把它吹散了。
嵇無風又使勁揉了揉眼睛,直到眼睛都揉得通紅,眼前一幕也未曾變化。
甚至,他和顧襄在原地看了半天,這個老頭都沒能顫顫巍巍得走出他們視野範圍內……
正在思考是從他面前走過看看他的反應,還是直接攔住他問話時,老頭忽然轉動脖頸,往這邊看去,嵇無風和顧襄登時全身一凜。
幾乎是本能的戒備與忌憚,真氣瞬間盈滿周身,他們與顧雲天徑直對視--
空洞。
這雙曾讓天下人不敢直視的眼睛裡,只剩下一目無邊的空洞。
沒有漩渦、沒有驚喜、沒有憤怒、沒有希望。
曾經深不見底的寒潭變作了渾濁不堪的泥沼。當他們從驚愕中醒轉走上前去時,還聞到了他身上散發出的一股難聞的異味。
「顧雲天。」
顧襄叫了一聲。她知道對方已經認出了自己。
許久。
眼前的糟糕老頭只是轉過了呆滯的目光,一言不發而去。
「喂,顧雲天,」嵇無風一把拉住了他,實在忍不住直接問道:「小江呢?他也在這裡嗎?」
半晌,顧雲天第一次開口,仍是那熟悉的聲音,說的卻是:
「有錢嗎?」
「……錢?」
嵇無風和顧襄一齊傻了。
「別理他。他是個騙子。」一個路過的大哥好心提醒二人。
顧雲天見到那人瑟縮了一下,慌忙掙脫要走。
「哎等等,有錢有錢!」嵇無風雖不理解還是從懷中掏出了一錠銀子,「告訴我小江在哪,我就給你。」
「……沒錢,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顧雲天的視線路過銀子時毫無波動,仿佛沒看見一樣搖了搖頭,愣是步履蹣跚地走開了。邊走,還邊費力地喘著氣,喃喃自語道:
「今天會下雨,我得快點趕回廟裡……衣服淋濕了就沒有換的了……」
嵇無風與顧襄與銀子面面相覷,「這不是錢是什麼?他,他他--」
「都說了別理他,他是個傻子。」路人大哥見二人出手如此闊綽,熱情地招呼道:「你們不是這裡的人吧?要打聽什麼事情,問我也一樣啊!」
「那個,他--」
顧襄茫然地指著顧雲天的背影,大哥便即意會,立刻接口:
「他呀,是一年前被東邊打漁的孫大娘從河邊撿到的。看他一身傷,還沒有手,怪可憐的,就把他帶回家了。正好孫大娘年輕時在醫館打過雜懂些醫術,胡亂給他治了兩個月還真治好了。誰曾想,這是個傻子!」
「我看是瘋子還差不多!」
又一個大姐路過聽到,也站住了,滿臉鄙夷。
「他病剛好能走路就開始瘋了。叫孫大姐給他做一副義肢,還要精鋼的。可精鋼有多貴,孫大姐哪有那個錢啊,勉強用廢鐵給他打了一隻,他還嫌棄上了,說要殺了孫大姐,氣得大姐把他趕出去了。」
「沒錯,自那以後他在路上逢人就鬼鬼祟祟地拉到一邊,命令人家給他打一副義肢。人家帶他去鐵鋪,他挑挑揀揀的一堆要求,結果要錢麼,一分也掏不出來,平白害得人家遭白眼。」
「後來他專門拉住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讓人給他護送到一個地方。問他去哪,他又遮遮掩掩的,只說很遠,到了就知道了。再問他是誰,叫什麼名字,哪裡人,統統不說。」
「這還不是最癲的。他還一個個地囑咐我們,千萬別告訴任何人他在這裡。你說搞不搞笑,我們都不知道他是誰,我們怎麼告訴別人?這不是傻子是什麼?」
「你問他住哪裡?怎麼生活?」
「村頭破廟啊。就那邊--」
「一開始大家可憐他年紀大了,又是殘疾人做不了活,給他幾口吃的。後來看他實在又瘋又傻,滿嘴胡話,也就不理他了。他就撿些剩飯和狗食吃,也勉強活著。最近他老實一些了,村里也有幾戶好心人家偶爾給他點乾淨吃食。」
「哎周嬸,你不知道他前幾天又不安分了。把一群年輕人騙去破廟裡,說只要聽他吩咐,他就教給他們全天下最厲害的武功。小呂機靈,讓他自己先使出來看看,好嘛,晃了一招看著挺唬人的結果給自己摔成狗吃屎。笑死人了。」
……
越聽越頭皮發麻,顧襄和嵇無風表情僵硬到大哥都注意到了異樣。
「咦?難道你們認識他--」
「不認識!」
兩人異口同聲答道。
「那個,大哥,那當時孫大娘撿到他時,有沒有同時撿到個年輕人啊?」
嵇無風小心翼翼地問著,既期待又有點恐懼。
「年輕人?」
「對對,一個大概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傷得比他重,但四肢健全,高高瘦瘦的,長得挺好看,說話……應該比他客氣有禮貌。身上還有兩朵桃花,哎那個花現在走到哪裡了啊?」
嵇無風轉頭問顧襄,顧襄皺了皺眉頭,「我也不知道啊,哪裡都有可能--」
「你們怎麼也這麼問?」
大哥又「咦」了一聲,打斷了他們的話:
「那個老頭也一醒來就問有沒有個年輕人被衝到河邊!」
「孫大娘說沒有,我們也陪他去河邊找了一天,結果他硬是不信,還說什麼誰敢救下或藏起來那年輕人,他就要不客氣。一定要殺了那人。後來被陳二哥揍了一頓,老實了,再也不提了。」
「年輕人的屍體?更沒有了。我們這個村子就這麼大一點,若真有陌生屍體,肯定家家戶戶都傳遍了。」
「哎無功不受祿,這麼多錢我可受不起……那,那我真收了。好,我們一定盯住了那老頭,若有年輕人的消息立馬找您!」
……
顧襄和嵇無風走出老遠,仍未從震撼中緩過神來。
「顧雲天,他真的沒重練內功?」
嵇無風自言自語。
「練不了的。」顧襄的手指摩挲著劍鞘,慢慢說道:「他的膻中氣海被毀了。」
和嵇無風一樣,顧襄在抓住顧雲天時查探了他脈搏,發現的確是澀滯虛沉,沒有一點真氣。而且因為武學修為比嵇無風高上很多,顧襄還發現了顧雲天內腑受損的痕跡。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江朝歡在吸完內力又追加一擊,徹底杜絕了顧雲天重練武功的可能。
當然現在的顧雲天身無分文,沒有義肢,衣食住行都是問題。就算想練,也未必有那個心力。
沒想到有一天「錢」都變得這麼重要。
讓曾經叱吒風雲的魔頭一朝失去武功,又要苦心維持生存,又要小心躲避武林中人,只能被困在這個偏僻荒遠的小村,苟且偷生,比乞丐都不如。實在是……
「那個,若小江真活著,他不會--」
嵇無風一句話沒說完,又被顧襄眼芒噎住,立刻改口道:
「--不會變成這樣哈,肯定不會!畢竟他有手有腳,年輕力壯,又擅長騙人,最不濟也能混口飯吃。」
白了他一眼,顧襄和他一時沉默下來。
忽然,轟隆隆一陣驚雷,雨點拍在頭頂。他們才想起來顧雲天臨走時說要下雨了,倒不是虛言。
可如今看來,顧雲天的確也不知道江朝歡的下落。接下來,又該怎麼辦?
「盈風接到消息正在趕來,她會親自盯著顧雲天。我繼續往下游找,告辭。」顧襄說完便準備與這個話不投機的人分道揚鑣。
誰知,嵇無風打馬追上來,仍跟在身後。
「你換條路走,要不就去上游找。」顧襄強忍住怒意。
「不是,你看那是什麼?」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顧襄勒馬抬頭,只見一塊石頭矗立在路邊,上面,竟然刻著三個大字--
「玉山鎮」
原來與找到顧雲天的村子就在隔壁,相距不足百里,正是嵇無風老家玉山鎮。
嵇無風本就打算順路過來拜祭一下養父母的墳,於是和顧襄邊討論邊走,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鎮口。而顧襄也是想去下游尋找,才一直沒掉頭。
「這麼大的雨,附近又沒有別的村子。你讓我去哪過夜啊。我不管,反正我是走這條路回家了。而且小江應該在顧雲天之後才上岸,肯定要往這邊找,我才不去上游呢。」
嵇無風一拍馬腿,人已經一溜煙消失在雨幕。
雨大得連路都看不清,顧襄無法,只得咬牙切齒追了過去,進了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