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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一)

2024-08-01 00:06:01 作者: 鐘山隱士

  手--

  他的胸膛正中,赫然插著一隻冰寒鐵掌。五指萁張,活似繪本中厲鬼青臉獠牙的惡相。

  不知是斷手余勢把他帶倒,還是他挾著嵌入胸口的鐵掌一併墜落。

  當他倒下的一剎,血霧漫天。胸前,凹進一塊碗口大的血洞。漆黑,猙獰。

  ……

  人們終於反應過來--

  就在他一劍斬斷顧雲天右手的同時,對方的左手也徑直破開了他的胸膛。

  這是顧雲天盛怒之下殫精畢力的一擊,力道大到左手義肢也齊腕脫離,留在嵇聞道體內。

  眼見自己雙腕皆斷,只剩兩根光禿禿的手臂仍保持著出掌的姿勢,顯得有些滑稽。顧雲天瞠目欲裂,目中只剩入骨的狠怒,死死釘向嵇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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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然,此人抱著必死之志的一擊,得到了更慘烈的報償。

  那隻斷手餘威不減,穿透了嵇聞道脊背,露出精鋼指尖,血肉淋漓。

  他的胸膛,空了。

  爭相噴涌的血,頃刻間將他淹沒。

  拂過皮膚的微風、與身體相接的大地、四散溢起的塵土……他覺得自己正在化成這些無羈無絆的存在,或者說,正在死去。

  然而無人知曉的是,血與肉、魂與靈一齊急遽消逝、背離自己的瞬間,他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一路走來,他弄丟了很多東西,包括那個叫做「嵇聞道」的自己。可現在,他把它們統統找回來了。

  就連那顆錯位而扭曲的心臟,也終於回歸本位。

  彌留之際,他的視線仍停駐在江朝歡身上。但和這十五年來的日日夜夜一樣,落入他眼底的,只有江玄。

  「……姐夫,」

  那個矗立在江邊的背影,周身燃燒著濃釅的血色,與霞光萬丈的天際融為一體。一如十五年前倒在地上的他,看向江玄之時。

  可惜那時的他滿心執迷,心魔化成薄霧,蒙翳在兩人之間。

  遮蔽半生,悔之已晚。

  「我們……我們是……朋友……」

  我們是朋友。

  這一次,不是問句。

  因為,我不再懷疑。

  ……

  此生所求,至死靡他。

  掩映的血光倏然凝結。一同停在某一剎的,還有他釋懷的笑意。

  我們本就是朋友,一直都是。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更不是沒用的人。

  姐夫。

  至少在這一次,我看懂了你,也證明了自己。

  ……

  腥風颳過,所有人眼中湛出清醒。

  最後一成--

  顧雲天的內力只待流盡最後一成,便將蕩然無存。

  因為嵇聞道這一劍,顧雲天分神又受重創,真氣徹底失去控制,只能任江朝歡引渡到自己體內。而隨著一得一失,江朝歡內力已然積聚到曠古絕倫的規模,以建瓴之勢全然壓制了顧雲天的垂死掙扎。

  此刻,渾厚至極的真氣在他周身自然而然充盈著、鼓盪著,鑄成了一道「銅牆鐵壁」,而內力枯竭的顧雲天不僅無力反擊,也無法再傷他分毫。

  半刻,只要再過半刻--

  可曾在發呆中就輕易消磨的時光,此時卻冗長得可怕。

  別說是半刻。

  哪怕是一分,一秒,一個眨眼,一個呼吸,江朝歡都覺得堅持不下去了……

  正在殺掉他的,是他自己。

  體內洶湧的真氣周而復始流轉,每經過一處,都像洗經伐髓,直似把整個淮河的河水灌入血管。

  被孟梁施針強行封制的心悸在這一瞬驟然爆發,立刻急轉直下,心臟幾近衰竭,卻又在真氣刺激下更加失序地狂跳。

  時機稍縱即逝。他註定死去,但在徹底吸去顧雲天全部內力之前……他還不能死。

  最後……半成。

  他咬著牙竭力驅動風入松,加快真氣流速,然而,預計中剝膚裂骨的勁勢卻未捲土重來,反而如洪水退撤般散盡,周身頓感輕鬆。

  抬起視線,儘管已經目難視物,但他知道,是顧襄。

  眼前堵著一團漆黑,並不會阻礙他精準地凝望顧襄的眼睛。

  那是一雙炳若日星的眼眸,比任何辭藻能描述的都要明亮。

  像以往每次那般,他和她只消一個對視,便已心意相通。

  一個字也不必說。

  從昏迷中醒轉的顧襄無需思考地奔向他,站在他的身旁。與他攜手並肩,同赴終局。

  身後,純湛的真氣正自後頸風府之穴轉移到顧襄體內,顧雲天置身雙重夾擊之下,僅存的希望隨之流失殆盡,第一次嘗到心如死灰的感覺。

  普天之下會風入松的唯此二人,也註定了只有他們,能合力終結這場戰役,以及,終結自己。

  可這樣的兩個人,還能算做自己苦心打造的「驚喜」嗎?

  ……

  倒在遠處的嵇聞道雙目圓睜,在一雙兒女的悲聲中,視線永恆追逐著那個早就鐫入心底的方向。

  儘管,他已無法看到遲了十五年的悲劇結束。

  他,他們所有人,無論是生是死,都在等待著一個已知的結局。

  一命隕落,萬物復生。

  不會再有逆轉的可能。

  「哈,哈哈哈……」

  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阻斷了這場即將落幕的戰局--

  謝釅,在眾人始料未及之際,衝到了三人之間。

  「我說過,只有你必須活下來!」

  舉起朴刀,謝釅爆發出一聲瘋狂的大笑,盯著江朝歡的雙目殷紅如熾,流下滾燙的血淚。

  人們面面相覷,看到他一刀落下,重重劈向顧雲天頭頂--

  這是他所想到的結局中,能讓江朝歡最痛苦的一個。

  --你不是想當救世主嗎?不是想自己去死嗎?

  --那我偏偏要你活下來!

  哈哈哈哈……

  嵇聞道已經自行找死了,無需浪費我的力氣。

  而你不想殺的顧雲天,我卻定要殺了他。

  他視我為驚喜,把我玩弄到今天的地步,害我即便墮成惡鬼也逃不出他打造的模子……他不是始作俑者,萬惡之源嗎?

  那我就取而代之!

  唯有他死了,我才能成為新的「罪惡」本身,而非「惡業」的產物。

  我,才要做世間唯一至絕至惡的存在,而你們,沒有任何人能奈我何!

  哈哈哈哈……

  至於你最在乎的人,顧襄,就是我接下來的目標。我要你看到她是如何死在你面前!

  至親、所愛,一日之內被人奪去的滋味;親非親、仇非仇,獨留你一個人孤零零在世間的滋味;希望與絕望反反覆覆消磨,功敗垂成無力回天的滋味……我曾受過的一切,終於可以叫你一一嘗遍!

  我要這全部的結果都與你所求所願,截-然-相-反,哈哈哈哈……

  這才是對你最好的復仇,你覺得呢?

  刀,興奮地顫抖,揮落--

  卻並未如他所願把顧雲天、他的親生父親劈成兩半,反而往旁邊一滑,轉而刺向他自己面門!

  ……哪怕只剩下最後一縷真氣,顧雲天與他的實力也不可同日而語。

  當世之中,若說唯有江朝歡是顧雲天的對手,那麼,也只有嵇聞道和顧襄兩個人有資格參與他們的對戰,可從旁牽扯他的精力,有所助益。

  或者說至少,他們足以自保。

  可謝釅的貿然插手,完全是在添亂。他自以為殺招的一刀,反而打破了三人的平衡,妨礙了真氣的引渡。

  甚至,顧雲天只消微一運力便將刀刃逆轉,使其徹底脫離了謝釅的控制。

  刀乃單刃,只為制敵。可現在,薄如蟬翼的刀刃尖嘯著霍然逼近主人,眼見就要將謝釅斬於自己刀下!

  嵇無風聞聲抬頭,拔足沖了過去,卻已不及阻止,遠處眾人更是張口結舌,難以想像這父子相殘的景象竟是現實。

  刀風呼嘯,是「水龍吟」最激昂一招--「虎嘯龍吟」。

  謝釅被籠在亢烈刀氣下,手足登時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凝成一線的刀刃垂直急落,化作一道飛虹,勢必將他擊得魂飛魄散!

  然而,整個人空白的一瞬,流光倏然隕滅,雲散復天青--

  是顧襄,擋在了刀下!

  刀光映在她發間寒影森森,僅剩一指之距!

  可謝釅又一眨眼,刀勢被真氣一撞再度逆轉,他看到江朝歡右手二指仍舊挾著顧雲天,卻眼芒一凜看向這邊,鬼魅般欺身而來--

  陡然間,江朝歡左手快到極致接過刀鋒,徒手調轉刀背,旋即拂過顧襄雙臂,余勢則點在他胸口要穴,行雲流水,渾若天成。

  他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便連人帶刀重重向後跌去。急速後退的畫面一瞬之間在他眼中定格--

  長虹貫日,海沸山崩。

  足以傾覆人世的氣脈掀翻了整條淮河,一時間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看到謝釅與顧襄先後撲出戰局,衝過去的嵇無風亦被擊飛跌落,他們本能地掩耳屏息,四散奔逃……

  嘯叱著,變幻著,動盪摧折。

  風雲叱吒到鼎沸的一瞬,又陷入了無窮的閴寂。

  喧囂,落幕。

  遠處青山隱隱,耳邊流水迢迢。一切都與從前別無二致。

  但唯獨--

  沒有人。

  九衢塵外,彌天血色與落日餘暉交織成最和諧的畫卷,在波詭雲譎的霧沼中鋪陳於世人眼前。

  畫中人,世外身。

  奔騰不息的江水一往無前,與時光一道帶走了舊日殘魂孤影,只把他們留在了洶湧往復的江岸。

  從此煙波渺渺,歲月洄洄。顧襄遠眺江際,無悲無喜。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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