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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九.賡續

2024-08-01 00:05:59 作者: 鐘山隱士

  這,才是真正的最後一戰。

  沒有人否認這一點。

  不知何時,駢肩累踵的人群也停止了嘈雜,盡數聚焦於那兩個互掣的身影。

  謝釅撥開教眾,與拉住他的嵇無風一起站到了最前面。甚至連顧柔的死都無心理會了。

  他們和所有人一樣不敢置信--眼前這兩個宿命之仇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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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個鏡像世界,顧雲天竭盡全力殺機畢現,但一切攻勢都被如數奉還。江朝歡就像他的影子,或者說,就是他本身。

  他永遠無法打敗對方,因為,沒有人能打敗自己。

  在這一刻,他們第一次感覺到顧雲天也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和自己、和身邊的每個人沒什麼區別的普通人。不再是那個波瀾無驚的「旁觀者」了,更非凌駕於芸芸眾生的--「神」。

  他們能輕易洞察顧雲天臉上的焦急。

  身上每添一道血痕、時間每流逝一分,這種從未出現於顧雲天臉上的情緒就加重數倍。

  養虎遺患,原來古人的訓導真的不無道理。可此時,悔之已晚。

  焦急。

  除了「恐懼」和「後悔」,這是顧雲天第三次產生「人」本應擁有的感情。

  他真的不想死,可他也終於和所有人一樣被迫直面人生最無奈的生老病死,逃不過,躲不掉。沒有任何辦法。

  而那個把他拉下神壇的人,似乎也正在和他一併跌入塵埃。

  有一種劍刃一旦抽出,永遠飲不飽鮮血,除非以主人的性命為祭。

  業火長焚的地獄,是他們共同的歸宿,也是新淮水之役無可逆轉的結局。

  ……

  人們一動不動凝視著此刻只屬於兩個人的戰役。

  不知是震撼、恐懼,還是一絲心底最深處不敢直面的慶幸,他們慢慢垂下了頭,不願再看這場世無其二的巔峰之戰,以及,染透他們虹膜的血色。

  看起來,只需要江朝歡一個人牽制住顧雲天,就可以結束那長達數十年的武林浩劫。

  可惜,唯有顧襄心中清楚,他能撐到現在,只靠那一枚藥丸。他的身體早就難以為繼了。

  他隨時都可能倒下,這來之不易的平衡也將隨之打破。

  而那時,才是真正的終結一刻。

  沒有人能想到,即便他已徹底放棄所有生路,他的目標,也不再是同歸於盡那麼簡單。

  ……

  在淚水划過眼角的剎那,顧襄揚起了一個坦然的笑容。

  她仗劍而去,與嵇聞道一併閃身重回漩渦中心。他們劍影翻飛,內力暴增的她和嵇聞道從旁夾擊顧雲天,頃刻間,使其面色更差了幾分。

  接下來,他們只需要一個時機。

  而且,他們一定要儘快了。

  然而,就在璀璨的劍光幾乎隱沒那四人身形時,忽然有人注意到遠處遙遙逼近了另一個人影。

  「……沈雁回?」

  站在最前面的嵇無風眼力好,登時就看清了來人。

  也算是他的老熟人了。

  不用思考,嵇無風人已經彈了出去--

  沈雁回出現,只能是為了助他的教主。而自己哪怕無力幫他打顧雲天,至少也要擋住沈雁回,替他們摒除一些干擾。

  嵇無風的速度實在太快,在沈雁回攪入戰局之前就把他身形逼停。

  情勢一觸即發之際,嵇無風卻不由自主退後了幾步--

  無論是兒時被沈雁回捉走打斷全身筋骨,還是謝府婚禮期間被擒去別院、逼他選擇傷害謝醞還是范雲迢,都是嵇無風此生最痛苦的記憶。所以乍一面對沈雁回,他仍本能的從心底湧上一股惡寒。

  這寒意頃刻蔓延到全身,他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地戰慄了起來。

  一時間,他甚至忘了自己現在今非昔比,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嵇無風了。

  「哥哥!」

  追上來的嵇盈風叫醒了他,只見沈雁回漠然暼了兩兄妹一眼,便又轉向顧雲天,拔足而去。

  --決不能讓他繼續為虎作倀!

  行動又一次比思緒更快,嵇無風下意識出手,掌風已擦過沈雁回耳廓,使他身形一滯。旋即變招化拳勾向沈雁回後腦,同時雙足環踢咬住下盤,籠下他全身要害!

  這接連三招都是長白虎豹拳中最精妙所在,亦是嵇無風練得最久的武功。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指望能真的攔住沈雁回。畢竟,對方的實力,自己比誰都清楚。

  誰知下一瞬,他就瞪大了雙眼,徹底驚呆了--

  後傾避開掌風之時,沈雁回擰身接過一拳,便要接下第三招,可這一串行雲流水的動作忽然變形,全然失了章法。隨著嵇無風的力道,他的身子竟直飛了出去,摔出幾丈遠!

  這,怎麼可能?

  霍然間,連嵇盈風也一併愕然呆住。因為她本擬兩個後招從旁相助,可連劍都還沒拔出來呢。

  嵇無風登時猜測他定是有什麼陰謀,只怕是故意擾亂自己心神,再像上次一樣耍弄一番,又或是像顧雲天那樣把自己當「驚喜」玩弄,當下全神戒備沖了過去。

  而此刻,沈雁回重新站了起來,臉色比適才還要灰敗,周身氣度卻一如既往矜雅。雖未再手搖摺扇,仍似個白面書生,實在無法叫人聯想到他手中那些聳人聽聞的孽業。

  是啊。就連折斷人的骨頭,他都要客氣地微笑詢問,簡直讓人如沐春風。

  迎著他和善的視線,嵇無風一狠心,豁出去了大叫道:

  「喂,你今天就算殺了我,不,就算再把我全身骨頭打斷,我也絕不會讓你過去!」

  這一次,他決不能繼續躲在後面,再任他恣意傷害自己在乎的人,鑄成永無彌補可能的遺憾。

  再轉眼,嵇盈風也與他並肩而立,決然而堅定。

  但,噩夢中頻頻迴蕩著、糾纏著、扼住自己脖頸不放的笑聲又響了起來。

  「這樣嗎?」

  沈雁回不知是在問誰,但他的笑里卻分明蘊著悲苦,沉沉道:

  「可我,必須過去。」

  與嵇無風的心志沒什麼不同。就算死,他也一定要擋在顧雲天身前,像這幾十年中的每一次那樣。

  ……

  多說無益,三人頃刻間便纏鬥到一起。

  於是,遠處的圍觀者們驚奇地發現除了顧雲天那一夥決鬥,旁邊又起了一場戰局。且其殺意狠意完全不遜於彼此。

  情知這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嵇無風定下神來,竭力按耐下所有驚慌與生理性的恐懼,已先存了死志。

  嵇盈風更是一樣,暗暗發誓今日即便這條命真的交代在這,也要把沈雁回攔住。

  兩人極盡畢生所學,招招下了死手,霎時江岸飛沙走石,氣脈衝天,在水面炸起無數浪花。

  劍光水霧交斥狂嘯,層層掩蔽。人們心驚肉跳,莫不敢言,唯有謝釅悠哉地觀賞著這兩團直衝雲霄的煙塵,自得其適。

  這幾個人,無論誰輸誰贏,誰生誰死,都是他所樂見。

  尤其是那個沈雁回,三年前在聚義會上他要殺顧雲天,卻被其摺扇一攔,戲耍一番後放過了他的性命。

  那時的沈雁回,一定覺得自己很厲害,是吧?

  可現在呢?

  謝釅揚起一個幸災樂禍的笑,想起後來在幽雲谷,自己當眾給他四肢釘滿了骨楔、又扔出了谷外,總算出了心頭這口惡氣。

  誰知他會和顧柔一樣,不僅活下來了,還敢再出現在自己面前。

  那麼,自己可要好好享受他這份苦心準備的「驚喜」啊--

  臨近傍晚,江水一次次推起新的高度,搖曳出狂烈的水花,而皆在轟然一聲暴響中落幕。那場後起的戰役結束了。

  倒下去的,是沈雁回。

  ……

  意料之中,謝釅搖首而笑。可嵇無風卻手足無措地愣住了--

  躺在地上的沈雁回胸口凹陷進去一大塊,大量的鮮血正迅速從他口中、鼻中湧出,頃刻染紅了大片沙土和他自己半邊身子。

  雖然是拼盡全力的殺招,雖然這次沈雁回再也不遊刃有餘,甚至從開始就落於下風,仿佛一直是勉力支撐著僵硬遲緩的身體……他也從沒想到自己會贏,還能把沈雁回傷成這樣。

  「……不是,你,你沒事吧?」嵇無風慌張的視線從妹妹身上移到沈雁回面上,結結巴巴叫道:「你別裝了,你……還不開始使出真功夫嗎?你--」

  「哥哥,你那一掌--」

  嵇盈風輕輕打斷了他,因為她看到沈雁回攤落在地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著,瞳孔也在放大……這種情況她見過幾次,都是在臨終之人身上。

  這怎麼可能?

  嵇無風不敢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這隻手剛剛發出了狠命一掌,正印在沈雁回胸口,他甚至聽到了肋骨折斷的悶響。

  而此刻,那裡塌陷得更深了。

  還有血,仿佛已經流盡了整副身體的血。

  從痛苦的急促喘息到微不可聞,一切都在昭示著生機的疾速流逝。

  濃烈的血腥氣刮過,嵇無風登時候全身發冷,手指都在顫抖。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個半人高的男孩,不住慘叫、抽搐,吐出的血把自己淹沒在汪洋血海,連呼吸的空氣都像醃漬過的腥風……

  那味道十五年從未散去過。一如他的心魔。

  而此刻,躺在地上的是沈雁回,還是曾經的他……

  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嵇無風凝神看向沈雁回,卻見沈雁回失神的雙目掠過自己,努力眺望遠處--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顧雲天仍在和江朝歡糾纏不休,生死未決。

  他看不懂沈雁回眼中的意味,也不知是哪一個瞬間,那道執著的視線,終究定格。

  直到死,沈雁回一句話也沒說。

  直到死,他的眼眸仍然朝著顧雲天的方向。

  只是這次,他倒在了趕去的路上。

  最後一次,他沒能再像以前那樣追隨顧雲天,做他的喉舌、心腹、他手中的劍,替他完成一切心愿,也擋去所有災厄。

  無論他是否需要。

  他到底變成了對顧雲天沒用的存在。

  ……

  「或許,這也算求仁得仁吧……」

  嵇盈風似有所悟。轉向另一邊死去不久的顧柔,落下淚來。

  沈雁回和顧柔,都是死過一次的人,更所有正道看來早就該死的人。這一天,實在該是大快人心。

  可他們真的一前一後流幹了血,死在眼前,在場眾人還是惘然若失。

  他們是壞人無疑。但歸根結底,他們不是「惡」本身,而是「惡」的產物。

  可恨,亦可憐。

  十五年未曾中斷的悲歌一旦奏起,仍在賡續。

  ……

  誅殺了武林大害的少年也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我,殺了他?」

  嵇無風喃喃自語,仍覺身在夢中,不知是真是幻。他此刻心中百轉千回,遺憾有之、驚懼有之,唯獨沒有喜悅。

  他並非不恨沈雁回。

  但他從未想過殺了沈雁回。

  對他來說,解決問題的方式從來不是殺人。對待仇恨的態度也不是以牙還牙。

  恨太沉重了,他寧可把恨埋在心底不見天日的地方,不念亦不忘,也不想每天掰開這份恨意提醒自己。

  乘著微風開船撥舷,撒下一張大網,通過手中的重量感受大魚小魚的鑽入,和爹爹一起拼命把網收上來,賣給東碼頭的王叔,再留下一尾最新鮮的回家讓娘燒上……

  這樣的生活不好嗎?

  為什麼,一定要殺人呢?

  「啊……」

  他伏在沈雁回的屍體旁放聲大哭。他懷戀過去、想念爹娘,更想不通他為何也會親手殺死別人……

  萬念俱灰。這是除了君山被迫「殺」路白羽給她一個痛快後,他第一次殺人。

  他想不通到底為什麼作為人,要奪去同類的生命。哪怕有再多理由,都不足以這樣做。

  即便在拜火教每天接到十幾個殺生牌,被扔到蛇窟不給吃食,他也硬是沒殺過一個人。可現在--

  為什麼沒人告訴過他,所謂「復仇」沒有一點快感?

  為什麼,人命在自己手中消逝的感覺如此痛苦……

  然而,身後陰陽怪氣的聲音冷不丁響起:

  「嵇兄,你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回頭,謝釅一臉不耐煩地踩在沈雁回的血上,「這不過報應輪迴而已,他本就該死在你手裡,不是嗎?」

  嵇無風看著這次回來變得完全陌生的謝釅,一時無言。

  還好,謝釅不容他感懷,直入主題:

  「你想不想我幫他們拔掉折紅英?」

  「啊?」嵇無風又是一怔。

  謝釅漫不經心地暼了眼江邊,彈壓著指甲蓋,向嵇無風發出邀請--

  「現在,我們做個交易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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