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七.不死
2024-08-01 00:05:56
作者: 鐘山隱士
「顧雲天,你--」
「我?」顧雲天衝著憤怒欲狂的嵇無風和善地搖頭,看向謝釅,「這可不是我為你們準備的驚喜啊!」
是……謝釅?
一瞬間,所有來客都再也忍不住了。
本以為就算謝釅給他們種下折紅英,但只要乖乖聽他的話尚能苟延殘喘。可是看到鶴松石,他們明白,瘋子是不會講任何道理的。而且,瘋子沒有底線。
登時,有人想像出了自己被挖眼割耳斷舌的慘狀,甚至準備及早自盡以免遭受這些殘酷折磨。
人群中再次只剩下了憤懣與極端的恐懼。這些目光如影隨形,謝釅也在舌苔泛起的血腥味中重新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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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天欣慰地望著這個兒子,繼續說道:「你做過的事就擺在眼前,沒有任何補救的餘地,也沒有停下來的可能。」
「你把他的好師兄弄成這樣,你覺得你還有機會、還有資格扮演受害者的身份,對他復仇嗎?你倒是想做回謝家的英雄子弟,但真的會有哪怕一個人承認嗎?謝家若真有你這樣一個後人,百年清譽能剩下幾分?」
熟悉的陰鷙與癲狂漸漸浮現在謝釅面靨。
此番及時的「提醒」下,江朝歡的所有努力都頃刻化為泡影--
謝釅意識到他沒有任何退路了。
因為他從來沒給別人留過活路。
……
「你呢?」顧雲天又轉回江朝歡,對這個屢次出其不意、試圖打破他全盤局勢的人笑道:
「你不是想當個大義凜然的救世主嗎?那麼,干冒奇險隱瞞了你沒死的救命恩人、你們淮水派除了你唯一的倖存者,被他弄成這樣,你不恨他?」
「現在再也不是拔除一個折紅英就能解決的問題了,你不想殺了他嗎?難道還要祈求他跟你一起改邪歸正?」
【改邪歸正】,這四個字無比嘲諷。
在血的事實面前。
……
夠了。
沒人看清江朝歡是如何出手的,下一瞬他的手已拿住顧雲天頸下人迎穴,分毫不差。
二指微屈,只消微一用力,顧雲天就會斃命指下。畢竟,人迎是八大死穴之一。
沒有人能相信眼前這一幕,就連顧雲天看起來也毫無準備。
江朝歡的武功,他是知道的。而且他更清楚對方一月前重傷未愈,又有折紅英舊疾在身,武功只會比上次大打折扣。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這次再見,其實力反而大進許多。
若非切實妨礙了我,我並不介意一些超乎預料的事情發生,可惜了……顧雲天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著江朝歡,眼底是深不可測的寒潭。
早在連雲峰那一日,他就說過:這份讓渡給對方的權利和自由,結束了。
驟然間,他全身真氣暴漲,右手義肢平推擊向江朝歡,渾不在意自己要害正落入人手。而江朝歡同時手指用力,一縷至淳真氣打入顧雲天人迎死穴--
眾人心跳一滯,難道兩人要同歸於盡?難道顧雲天這禍害了江湖幾十年的大魔頭終於要惡貫滿盈?!
然而一個眨眼,便見兩人錯身而過,江朝歡疾退數步,臉色又白了幾分。顧雲天卻完好無損,依舊悠然而立。
「這不可能……」
嵇無風忍不住踏上前一步,看到顧雲天頸間人迎穴兩點鮮紅,足見真氣已透入穴位,但凡肉體凡胎也不可能還好端端站在這裡。
果然如此。
江朝歡卻並不意外。
他在揣度出顧雲天「旁觀者」心理恰恰意味著極度愛惜自己後,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顧雲天哪怕淮水之役也未曾顯露過的真實水平,到底高到了什麼地步?
讓他姑息敵人成長了十幾年的倚仗、讓他有自信給自己培養出無數驚喜的來源,是什麼樣的武功?
而就在剛剛,他終於明白了。
雖然,顧雲天也在同時看透了他出手試探的用意。
……還是這麼自以為是啊。
這一次,他在江朝歡眼裡再也看不到痛苦、掙扎、絕望、悔恨之類的東西。
只有全然的平靜,以及,殺意。
這種殺意不再由恨意演變,而是使命。
……從一開始就確立的復仇目標與仇人的身份,為之付出了難以計數的代價,足足用了十二年。
可在離復仇一步之遙的時候,仇人的面目忽然變得模糊。
有人告訴江朝歡,你的仇人不是他,至少不止是他;有人讓他以為,連仇恨本身都是個謬誤。
停下過,迷茫過,回望過,甚至還曾可笑到為了救他的性命奔走西域,險些有去無回。
但完成最後一塊拼圖之際,他站在原點,看到了更殘酷的真相與最癲狂的仇人。
還是他。
……
拔劍,出鞘。
劍刃照映兩人倒影,颯沓流星都無法比擬他的劍光。
江風吹過,捲起了一地積黃。
天地間一片肅殺。
江朝歡捧劍而立,一招「雛鳳清聲」,天地間激起無數鳥鳴相和,除此之外,萬物齊喑。
從沒有人見過如此程度的劍法,即便此前參加過淮水之役的老人……連嵇無風都一時怔住了,忘記了本要過去助他。
可剛要上前,卻被顧襄攔住。
「你還是先看好謝釅吧--」
隨著顧襄看去,嵇無風這才注意到謝釅滿臉興奮地舔舐著嘴唇,正在跟兩名屬下吩咐著什麼。
「不是,謝釅,你快別搞事了……」
衝進了魔教人群里的嵇無風拼命地阻攔著什麼,顧襄無暇多看,視線只是隨著江朝歡手中劍影流轉。
妙到巔毫,神乎其技。
任何一個動作都恍若天工雕琢、而每道劍氣又與江、風、沙、塵渾然一體。一劍之威,集盡天地之勢!
原來這才是「一劍霜寒十四州」--
沒有人能抵擋他的劍法。
這劍實在已經太快!快到難辨招式,卻又清清楚楚能看到七招鳳簫吟的轉圜輪換!
就連顧雲天也無法相抗。只見顧雲天雙掌不住與劍刃擦過,人在後退,劍光卻緊追不捨。
嵇盈風卻覺得有些不對,微一遲疑,她還是問了出來:「他的右手,為什麼忽然全好了?還有心疾,也治好了嗎?剛剛顧雲天毫髮無損,那是怎麼回事?」
儘管清楚她的期待,顧襄卻無法騙她,「不是好了。只是沒有痛覺了,而且--」
話音未落,人群卻突然響起騷動,群雄連圍觀這場舉世無雙的大戰都不顧了,紛紛四散奔逃。
「一命換一命,不合算嗎?躲什麼呢?這時候不是朋友了?也不管什麼親情了?」
謝釅拍手大笑,指著那群被他捉來後種下折紅英的正道之士:
「這一些人,如果沒有來換命的,我當場可就殺了哦!」
又指使屬下趁亂圍堵其餘看客,「你們都別閒著,俗話說開源節流,這些殺光之前你們至少再給我捉來三倍的人!」
……
嵇無風、嵇盈風帶著丐幫的人正勉強阻攔,稍稍控住了局勢。顧襄無奈地轉過身,對顧柔說:「你還沒看明白嗎?你和顧雲天、謝釅才不是一類人,你沒有必要繼續無意義的糾結。現在你最應該做的,就是給那些人拔掉折紅英--」
三天前,在最不能妄動內力之際,江朝歡重蹈淮水之役的覆轍,捨去半身內力救了顧柔。
不僅因為她是顧襄的姐姐,還因為,她是世上僅存的第三個會折紅英之人。
顧雲天不可能救他們,如果也終究未能說服謝釅,那就只有顧柔有能力挽回這千百條人命了。
然而直到此刻顧柔還是一派置身事外的態度,沒有半點動搖。
「他本該是油盡燈枯之身,此刻內力之強勁、功法之絕妙卻遠甚於從前全盛之時。這種反常,我只在一個人身上見到過。」
半晌,顧柔今天第一次開口,卻是盯著江朝歡,不容置疑地斷言:「而那個人的下場,我是親眼所見。」
……顧柔,實在是太聰明了。
而顧襄當然知道她在說誰。
「【道】確實比【術】難,他只是作出了和她同樣的選擇。」
顧襄不願多說,只望著難解難分的戰局飛速思索他的戰術。
「同樣的選擇……」顧柔重複了一次,緩緩搖頭。
同樣的選擇,是不是也意味著,也只能是同一個結局?
不……她看到劍光不斷閃過,連綴成線,是如此迅急!恍然間,她覺得連相隔數百人的自己都被籠在劍氣之下,從血肉到骨髓都隱隱發涼。她倏然明悟:
為什麼江朝歡這一次仍用劍法,只用劍法,劍法又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勘破瞬間,身旁的顧襄飛身而去,加入戰局。
雙劍合璧,劍氣捲起逆日狂沙,人們再也看不清三人身形。江朝歡與顧襄不消對視,已確定對方心意,同時運氣真氣,摧入長劍,足以攪碎江風的劍氣勢如長河,在世間最默契的配合下疊加演化到了極致!
寒光森森,很快顧雲天周身數丈皆在劍氣籠罩之下,再也沒有閃避的餘地了。
最美妙的樂章,也代表著致命的危險。
顧雲天鐵掌揮毫,這次,他眼底的漩渦轟然失控,爆發出懾人的激流,將天地江河全部吞噬!
--
風沙盡息。
滔滔江水都雌伏在他們腳下。
「能殺死我的,只有這把劍。」
顧雲天嘴唇一張一合,失去了所有的情緒,包括驚喜,「你和他一樣,臨死前才意識到這一點。」
「那麼你呢?此刻你是什麼心情?」江朝歡與他四目相對,亦是真誠地請教:「當你所有的底牌都顯露無遺,再也沒有隱藏時,你是不是怕得要死?」
「怕?」
顧雲天仔細回想了一下適才自己反應過來他意圖那一瞬的感受,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瞬間縮緊,大腦有一段時間的空白--
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恐懼」?
可是,此刻反芻這種平生第一次體驗到的情緒,顧雲天卻分明能確定自己得到了某種快感,那是甚至凌駕於「驚喜」之上的快感!
「驚喜」,是確定毫無威脅下的放縱,但說到底還在掌控內,就失去了真正未知的可能;然而,「恐懼」,是連自己的命途都難以逆料,是最在乎的生死受到威脅,是秩序崩壞、規則破滅、宿命洪流徹底失控……是真正的,刺激。
「你讓我明白了,驚喜真的會過頭。」
顧雲天忽然笑了,「但,這種感覺,原來也會如此美妙啊……」
可是,他的目光從江朝歡、顧襄逡巡到嵇聞道身上,不無遺憾地搖首,「這一次,是你們三個嗎?」
獨自立在江邊許久、仿佛自動與煌煌人世隔絕了的嵇聞道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對面。儘管只有幾步路程,卻是從十五年前的困住他的那場大戰,終於走到了新的淮水之役。
而他武學宗師的眼光,也在這前半場的劍決中看透了顧雲天身上最後的謎團:
他隱藏的,其實不是什麼新的武功,只是他們一直搞反了因果--
他不是利用折紅英逆轉經脈,而是把逆轉經脈的功法應用於折紅英。
換句話說,顧雲天早就擁有了移轉經脈的能力。這才是他在定風波與餘音繞樑之間搭建平衡的橋樑,而折紅英不過是個幌子。
……太可怕了。
若有人聽到他們的對話,只怕當場便會嚇到暈厥。
移轉經脈意味著什麼,但凡稍通武學之人都一清二楚:
絕頂高手過招,到最後總是殊途同歸,千變萬化化而歸一,從招式的對決轉為內力的比拼。
然而,顧雲天經脈能隨心所欲移轉,就可以在內傷將成之前移換穴位,致命之傷頃刻便無足輕重,足以使任何內力的攻擊無效。
只要不受致死的外傷,他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對於以內功角逐的高手對決來說,相當於有了不死之身。
……
第一招,以人迎穴試探,江朝歡便參悟了這一點。
接下來他純以劍術應敵,雖看起來全然壓制了顧雲天,但只是確認了一個更壞的事實--
移轉經脈,也是顧雲天強化軀體的手段之一。所以除了內功、顧雲天的外功也一直有所保留!
所謂武功「深不可測」,人們向來當做一句俗套的誇獎,但在顧雲天這裡,卻是無比名副其實!
晚風蕭瑟,三人立在江畔,再次舉起劍來,專注,又虔誠。
不知是江風還是劍氣,吹得袖袍、衣角鼓鼓生風,三道劍光齊動,直飛沖天,化作一道曜滿天光的飛虹,人與劍,合而為一,一劍凌塵!
這一次,他們不再是一個人、更不是各自「心懷鬼胎」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