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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五.無窮

2024-08-01 00:05:54 作者: 鐘山隱士

  不……

  中年人跪倒在地,痛苦地發出嘶吼。

  他的臉在極端的扭曲中擠出褶皺、如霜的鬢髮隨著他的戰慄而簌簌飄落。他的嘴一張一合,叫聲已經不似人聲……

  其實這三年走來,真相早就有跡可循。只是他不肯相信。

  原來姐夫造出劍假,的確是他認為不需要把武功刻意傳下。因為他從始至終都篤定、或者說安排好了,絕不會讓自己死掉。

  是因為他在用自己的命換自己的命,他從來都相信自己。

  可是,自己都做了什麼啊……

  明明他什麼都知道。

  明明他可以拆穿自己,不救嵇無風。

  明明活下來的應該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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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嵇聞道仰天長嘯,涕泗橫流。江岸染就斑駁血跡,那是他嘔出的心頭血。

  ……

  人們惶然間自覺退開,離他更遠了一點。有人想起了天池試劍上關於謝桓的傳言,如今終於得以斧正,為他洗脫污名了。

  可是,「那謝桓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顧雲天掉包了?」

  他們重新看向江朝歡,又偷偷瞄著謝釅,希望能解開這最後一個謎團。

  「他不知道。」

  江朝歡直截了當給了答案。

  因為謝桓若知道,不會不告訴謝夫人。可從謝府婚禮那段時間謝夫人的動作來看,謝夫人對此一無所知。

  比如,與此事干係極大的孟九轉之徒孟梁來謝府後,謝夫人從沒找他問過當年的事。

  比如,謝夫人臨終前只囑託自己找到定風波前不要輕舉妄動,以及如果可以,儘量幫忙保全她的幾個子女。卻並沒提到謝釅身世的問題。

  另外,若謝夫人知道,這十幾年也足夠她查個清楚了。她不可能不想找回自己的親生孩子。也不可能不提醒謝釅他身上帶著一個折紅英。

  但江朝歡認為,其實嵇聞道從謝府聽到下人的話產生聯想後,告訴了江玄自己的推斷,江玄雖然讓他不要多想,但應該背地裡轉達給謝桓了的。

  只是大戰在即,謝桓一時無法抽身查探此事。而在他們最後的安排中,本來謝桓能夠生還,日後再行調查。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謝桓也一併葬身淮水,這個疑問只能就此深埋於天地之間。

  就這樣,謝釅身世之謎晚了十幾年才得以揭開。而淮水之役的真相,更是塵封了十五年之久,方能重見天日。

  其實當年的事,以及當年的幾個人,已經很難用單純的對或錯來判定。包括嵇聞道。

  他們每個人,都在做自以為正確的事,可為什麼會是如此慘烈的結局……

  陳年舊事早已過去,但其實一直都沒過去。

  真相是如此震撼,在場之人無不沉默下來,一時無言。

  行路難,行路難。

  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心反覆間。

  ……

  江水滔滔,東流不止。

  俱往矣。

  獨活下來的那個人,也在日復一日的痛苦煎熬中變了模樣。

  他殺死了原本的自己,甚至假死三年,連「嵇聞道」那個身份、那個名字都棄如敝屣。

  而一切的罪魁禍首,還是顧雲天。

  是的。

  江朝歡忽然想笑,他終於明白了,原來這就是顧雲天所說的驚喜。

  人們就像棋盤上的棋子,命運息息相關、膠纏固結。所謂一啄一飲,莫非前定,顧雲天一個偷龍轉鳳的舉動,導致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便為淮水之役埋下了禍端。

  而他顧雲天呢?他的確不需要做太多,他只要看著,偶爾伸出手,就能獲得意想不到的收穫了。

  所以顧雲天是不會死的。更不可能會在沒看到最大的驚喜前,莫名死在謝釅手裡。

  江朝歡相信這一點。

  因為儘管不需要事事掌控,但他需要確認能夠掌控的尺度。他絕不會允許超出自己規則的事情發生。

  這是旁觀者的底線。

  ……

  「原來我們是朋友的。」

  「你一直把我當作朋友的,才會這麼做……」

  「可你為什麼那麼自以為是……」

  嵇聞道瘋狂地拍打著江岸,他的人皮面具不知何時剝落了下來,露出了那張痛苦到了極致的扭曲面容。

  他又哭又笑,只是不住地重複著同一句話--

  我們是朋友……

  然而--

  「我們……是朋友……父親……?」

  遠處,一聲震懾到呆滯的驚呼傳入眾人耳中,江朝歡與他們一樣回頭看去,怔住了--

  嵇無風、嵇盈風站在人群之外,一臉茫然地望著江邊的身影,面如死灰。

  「父親……你……沒死?」

  嵇盈風終於挪動了僵硬的步子,朝那個闊別了三年的父親走去。而嵇無風則像凝成了一座雕塑,定在原地。

  一霎時,江朝歡耳邊響起了一句熟悉的笑語:

  那是三年前聚義莊初遇時,嵇無風莫名其妙的話--

  「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請多多關照。」

  嵇無風儘管是第一次見他,卻拍著他的肩膀,這樣說到。

  「反正我已經當你們是朋友了。」

  「我們不是好朋友嗎?怎麼翻臉不認人……」

  ……

  自己早該想到的。

  江朝歡心裡泛起苦笑。

  儘管被扔掉了十多年,但血脈是不會說謊的。

  嵇聞道逢人就問「我們是朋友嗎?」嵇無風也見人就自來熟地招呼「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這,或許也是宿命吧。

  ……

  「啊……為什麼……」

  嵇聞道死死望著江面,全沒注意到一雙兒女的到來。此刻他的眼前,只有十五年前被血染紅的江水,奔流著、呼嘯著,那吞噬一切的鮮紅卻經久不息……

  嵇盈風喚了幾聲,便在他身後止步,仍無法接受這一事實。而嵇無風卻終於反應過來,衝到了嵇聞道面前。

  他沒有質問嵇聞道為什麼要利用自己。

  為什麼要讓無辜的自己落入沈雁回手中,被他一寸寸打斷筋骨、毀掉經脈,差點死掉……為什麼卻又到處說是自己亂跑才害得姑父消耗內力,讓自己背負愧疚。

  為什麼在逃亡的路上故意扔掉自己,又在需要利用自己查探真相時再次打破自己平靜的生活,強行把自己帶回那個陌生的「家」。

  這些都不重要了。

  此刻嵇無風只想知道一件事,他只有一個問題:

  「我的父母……養父母,他們在哪裡?」

  嵇聞道沒有回答。

  「他們在哪?你說啊……為什麼他們不在玉山鎮了?是不是你把他們藏起來了?」

  「你快告訴我他們在哪?告訴我啊……」

  嵇聞道終於把目光轉向了這個失而復得的兒子,笑了。

  可他的笑,卻是那麼悲涼,讓人不忍復睹。

  「死了。」

  他只說了兩個字。

  嵇無風瞬間像被巨雷擊中。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嵇聞道知道他想問什麼。

  「被我殺了。就在你回嵇府的第二天。」

  不。

  嵇無風只覺得自己的心臟正在被一點點搗爛。

  他喘不過氣,他又回到了八歲那年,沈雁回笑著搖起摺扇,在他撕心裂肺的哭聲中小心翼翼地撫上他的腿骨,「咔噠」……

  連嵇盈風也無法理解。

  她眼中儘是失望,「……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了他們,他們對你有何威脅?」

  沒有為什麼。

  嵇聞道不再回答。但置身人群中看著這一幕的江朝歡明白--

  不需要什麼理由。

  因為不知何時起,嵇聞道已經變成顧雲天了。

  人命在他眼裡,毫無價值,毫無意義。

  殺了就是殺了。

  「爹,娘,你們……」

  嵇無風抱著頭無聲地慟哭,卻沒有人能說出一句安慰的話。

  因為,這是那場悲劇的延續。

  今天的一切,仍是早在當時就種下的惡果。

  過去了十五年,悲劇仍在滋生蔓延。永無盡頭。

  江朝歡不忍再看,收回目光。他和顧襄心頭同時泛起一個絕望的穎悟:

  罪業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消失,只會在歲月的流轉中變形、疊加、失控……越來越多的人會被牽扯進這場浩劫,被迫改變命運的走向,而始作俑者,也早已無能為力。

  當然,這一結論也同樣適用於謝家。

  ……

  此刻,目睹了這場堪稱絕佳「驚喜」的謝釅,不再能置身事外地欣賞。

  謝桓,他的父親,是真正的端方俠士。

  而他呢?

  他都做了些什麼?

  ……

  江朝歡環顧著那些仍沉浸在真相的震撼中、百感交集的人們,下定了決心。

  謝家的悲劇,他也該給一個交代了。

  「謝釅,」他無所顧忌地穿過那些魔教屬下,停在謝釅面前,「我說過,我會告訴你謝夫人之死的真相。」

  謝釅盯著他,一言未發。

  「但在此之前,我想先澄清一些事實。」

  他說:「謝桓謝大俠和謝夫人,都是真正的俠義之士。他們的兒子謝釅,曾經也是一樣的正人君子。」

  人群中響起一片質疑之聲。謝釅作為顧雲天的血脈,從初入江湖就不斷身陷流言,如今更是比顧雲天還恐怖的魔頭。他會是什麼好人?

  「聚義會兩位少林入會人出事,都與謝釅全無干係。長鏡是慕容義派莊中殺手暗害,長清是慕容忠放火燒死。最後比試那日,也是慕容義給謝釅下了悔相識之毒,他才迷失本性誤殺了藍姑娘。」

  在驚愕聲中,謝釅面色幾番變幻,最終卻只是發出了一聲冷笑。

  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在我最需要信任和幫助的時候,你只是隔岸觀火,任我被栽贓陷害。

  ……見仍有人不信,江朝歡詳細講述了聚義會的全部故事。包括他自己是如何從中謀算,又利用嵇無風潛入慕容義房間,險些把嵇無風害死。

  江岸的那個身影掙扎著抬起頭,周身更添了一重痛苦。

  「謝家慘案後,謝釅成為了獵鹿聯盟盟主,卻在欹湖湖心島殺了丐幫馮延康長老,又差點殺害范長老,也並非是他本意……」

  「什麼?」

  「那是怎麼回事?」

  「這可是我們大家親眼所見啊,還能有假?」

  ……

  「刺中范長老那一刀,是視角的誤會,以及范長老的故意佐證。而殺馮長老,則是范長老的挑唆與哄騙……」

  不是吧……眾人不敢置信地看向范行宜,莫不失色。

  「而范長老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我用他的女兒威脅……總之,欹湖一事,皆是我的布局,只為讓謝釅背上命案,徹底失勢。」

  原來是這樣……眾人想到當時出現在那裡的江朝歡還有從那以後莫名失蹤的路白羽,恍然大悟。

  可是,這個魔教之人為何要在此刻講出真相?不覺得太遲了嗎?

  確實已經晚了。

  謝釅看著他,只覺得自己的前半生都是一場笑話。他從推波助瀾,到利用自己做局親手構陷自己,不僅潑了自己一身髒水,還引誘自己切實地殺了馮延康。

  自己的手染上血腥,是從那時候才真正開始。他難道不比慕容義那種單純嫁禍更可恨嗎?

  難道他以為現在假惺惺地澄清,就可以被理解、被原諒了嗎?

  「謝釅。」他不顧此起彼伏的指責與鄙夷聲,緩緩開口:

  「我做過很多錯事,絕不推脫,但謝夫人,不是我所殺。慕容小姐,也並非我逼迫自盡。」

  驚雷乍起,他的話讓所有人都再次瞠目結舌。連嵇家三人也不禁看向這邊,一時把自己的事都拋諸腦後。

  魔教護法江朝歡滅了謝家滿門是天下皆知的事實,也是謝釅變成今天這樣的真正轉折。難道,連這事也另有隱情?

  「……你想告訴我的真相,就是這個?」

  謝釅咬著牙,又露出了那種癲狂的笑意。

  熟悉的血腥味又從喉嚨深處湧上,謝釅一動不動,卻仿佛再次置身那天的傾盆暴雨中,任他如何嘶吼,如何掙扎,母親和褒因都只是變得越來越冰冷、僵硬。

  全都是假的。

  連他「謝釅」這個人的存在在內。

  唯一能落到實處的,能寄託他恨意的,就是這件事了。

  可現在要他相信,他親眼所見的一幕也是假象嗎……

  「哈哈哈哈……」

  謝釅狂笑著,笑到上氣不接下氣,這笑聲讓在場之人目眐心駭,從心底打起寒顫。

  「哈哈哈……你是不是想說,母親是故意撞到你的劍上,想被你殺死?還有褒因,也是自己想自殺,你從來沒威脅過她?」

  ……

  儘管非常艱難,江朝歡還是勉強開口,試圖用一句荒謬的「確實如此」來回答他。

  然而,在他發出聲音之前,一聲爽朗至極的輕笑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

  「真妙啊……你承諾的、那個最大的驚喜……」

  顧-雲-天

  「原來最大的驚喜,是蘊藏在那些舊事之中的新機;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是一群自以為是的螻蟻們在無用的掙扎中不斷踩死其他的螻蟻……」

  他們絕望地看著顧雲天,聽到他無比陶醉的感嘆:

  「驚喜,真的可以綿綿不絕,無窮無盡啊……」

  他留連不舍的目光從「螻蟻」們身上一一划過,最後定格。

  「我實在是太慶幸你活了下來--」

  震顫著,涌動著,漩渦飛速盤旋,他望著江朝歡,這個他最大驚喜的締造者,叫出了一個睽違已久的名字:

  「江…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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