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日
2024-04-26 11:53:52
作者: 蔡駿
上午,我很晚才醒了過來,發現小倩已經離開了荒村公寓,應該是去冰激凌店上班了。
吃完早飯,我獨自坐了一會兒,昨晚小倩對我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說她認識小枝,會不會是在小枝死以前,她們就已經認識了。或者,小倩具有某種特別的能力,可以看到過去時空的事物?不對,那不就和這玉指環一樣了嗎?我記得剛認識小倩的時候,她總是在地鐵中出現,所以才會對地鐵中的感受,描述得如此詳細吧。
我設想了無數種可能性,但又被我一一地推翻。最後,我決定去追查一下有關小枝的情況。
當幾個月前,我剛剛從荒村回到上海時,曾經去小枝就讀的大學去找過她。但結果卻是小枝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因為一次地鐵事故而死了。據說是在地鐵列車進站時,她掉下了站台,不幸當場身亡。但那次因為時間倉促,我只問到了學校的教務處,而現在我要去找小枝的同學們。
下午,我趕到小枝讀過的那所大學。幾經打聽,我找到了小枝生前住過的女生寢室樓。但樓下看門的老太不讓我進去,幸好我認識那所大學的一個老師,在他的幫忙說情下,我找到了小枝生前的寢室。
寢室里有三個女孩子,一個長發、一個短髮、還有一個染著金髮。我先向她們作了自我介紹,她們立刻嚷了起來,原來她們也看過《萌芽》第四期的《荒村》。長發女孩先叫了起來:「你真的見到過小枝的幽靈嗎?」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那只是小說而已,你們不要當真。」
接下來,她們又問了許多有關小說《荒村》的問題,我只能全都解釋為虛構。最後,我實在等不及了,便打斷了她們的問題:「好了,我今天來是想打聽關於小枝的事情的。」
短髮女孩問道:「你真的不認識小枝?」
「我已經說過了,我只知道小枝的名字,我甚至連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好吧,小枝是我們的同學,也是我們的室友,對於她的死我們都很難過。」說話的是將頭髮染成金色的女孩,她低頭回憶著說,「記得在三年前,我們大一開學,剛來學校報到時,就發現我們中有一個很漂亮的女生。雖然是從偏僻的鄉下來的,但身上卻絲毫沒有土氣。她說她的名字叫歐陽小枝,真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名字啊。」
「能不能說得詳細點,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長發女孩接過了話題:「也許,是因為小枝天生的氣質就與眾不同,她給人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覺。很多男生都暗暗喜歡她,說實話這讓我們都很嫉妒,但好像沒有一個男生能被她正眼看過。在面對男生的時候,她總是冷若冰霜的樣子,還把好的機會讓給我們,這可不是一般的女孩能做到的。」
「那麼,平時她和你們是如何交往的呢?」
「小枝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她的善解人意常常讓我感到很慚愧。只是她總是在思考什麼問題,所以看上去顯得十分內向。其實,在寢室里她也儘量和我們一樣說話,有時候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怪的地方,只是她的眼神確實有股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
「不食人間煙火?這不成聊齋了嗎?」我忽然想到了小倩。
短髮女孩說話了:「是的,她的眼神總是和別人不一樣,無論她怎麼向我們靠攏,都無法去掉她身上那種氣質。而且她很喜歡看古書,比如像《聊齋》啊,《閱微草堂筆記》啊,《樂府詩集》啊,《搜神記》啊,《紅樓夢》啊,嘴裡時不時會蹦出幾句《紅樓夢》里的詩句,我們都說她是天生的中文系學生。」
話音未落,染頭髮的女孩搶著說道:「但更奇怪的是,小枝經常說她能夢到一些奇怪的東西。有一次,我們寢室樓後面在造房子施工,她就說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一對男女殉情自殺。果然,幾天後從地下挖出來一對男女的骨骸,據說已經埋了七十多年了。還有啊,她經常說她夢見一個女孩,躲在女生廁所里哭泣,害得我們半夜都不敢上廁所。後來我們才知道,幾年前有一個女生在廁所里自殺了。」
「也就是說她能夠在夢中見到幽靈?那你們害怕嗎?」
「當然害怕啦,想想在自己身邊躺著一個能見到鬼的女巫,你能不害怕嗎?所以,到後來我們都躲著她,每次上廁所都只有她一個人,因為別人都不敢跟在她旁邊。我們有時甚至不敢回寢室睡覺,就連她用過的東西也很忌諱。有一回她翻了翻我的一本書,後來我不敢再看那本書了,便把它悄悄地燒掉了。小枝知道了這件事以後很傷心,偷偷地哭了好幾回呢。唉,現在想想我真對不起她,可再內疚也沒有用了。」
我也嘆了一口氣,為小枝感到傷心:「沒錯,你們這麼排斥她,把她當成女巫一樣的怪物,一定會使她很傷心的。」
長發女孩插話說:「就在她出事之前的幾天,她說她每晚都會夢見地鐵,夢見她穿梭在地鐵車廂里,隨著地鐵一直飛馳下去。可沒想到幾天之後,她竟然真的在地鐵里出事了——」
說到這裡,她忽然哽咽了。短髮女孩摟著她的肩膀說:「是的,我們從來沒想到過她竟然會死,想想她活著時候受的氣,我們當時都嚇呆了,也都感到深深的懺悔。在她死後最初的幾個月,我們每晚都開著燈睡覺,生怕她的幽靈會來找我們報復。當然,不會有什麼幽靈的,而且小枝也不可能是這種人。她是那樣善良而溫和,從來不會傷害到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看著她們傷心的樣子,我只能安慰著她們說:「你們不要再自責了,小枝也不想看到自己室友們難過的樣子。也許,這一切都已註定了吧,小枝與這個世界是格格不入的,悲劇的種子早已種下了。對了,你們有小枝的照片嗎?」
「我還有幾張。」
染髮女孩回頭從包里翻出了一疊照片,好不容易才找出了幾張。我接過小枝的照片一看,瞬間就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
——她分明就是小倩啊。
我立刻揉了揉眼睛。不,我絕對沒有看錯,照片非常清晰,小枝(小倩)穿著一條白色的長裙,苗條細長的身材,披著一頭烏黑的長髮。她那迷人的臉龐,下巴的線條,面孔的輪廓,還有那雙幽幽的眼睛,閃著淡淡的憂傷,都和小倩沒有任何差別,她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難道小枝有雙胞胎姐妹嗎?不,孿生姐妹也沒有如此相像的。我輕輕地撫摸著照片上的小枝(小倩),雙手都在顫抖著,甚至那枚玉指環也隱隱收緊了起來。三個女生都看出了不對勁,她們問我:「怎麼了?」
我只能尷尬地笑了笑說:「沒什麼。我能把這張照片帶回去嗎?」
染髮女孩聳了聳肩:「好吧,沒問題。」
「謝謝。」
我立刻把照片塞進了包中,在謝過了她們之後,便匆匆跑了出去,離開了這所大學。
當我趕回荒村公寓時,已經是滿天星鬥了。我一路小跑著上了二樓,重重地推開房門,才發現小倩已經在等著我了。
房裡依然亮著幽暗的燭光,她回頭冷冷地看著我,卻一個字都不說。
我就這樣與她對峙了片刻,然後從包里掏出了那張小枝的照片。我把照片交到了她的手裡說:「這個人是誰?」
她低頭看了看照片,面無表情地回答:「這個人就是我。」
「讓我來告訴你——她的名字叫小枝,在一年多前就已死於地鐵事故了。」然後,我向前跨了一步,面對著她的眼睛問,「那你又是誰?」
她的眼神終於柔和了下來,輕聲道:「我的名字叫歐陽小枝。」
歐陽小枝?儘管已經有了一些心理準備,但我還是一下子愣住了,我不敢相信這個可能性會真的成為現實,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女孩早已經香消玉殞了。
「不,不要這麼說,這只是你的臆想而已,你的名字叫聶小倩,你是從蒲松齡先生的《聊齋》里跑出來的。」
然而,她痛苦地搖了搖頭,露出歉疚的表情:「對不起,我從一開始就騙了你,或者說是我騙了我自己。我的名字叫歐陽小枝,但我一直在努力忘掉自己的名字,忘掉自己的過去,忘掉我的故鄉荒村。我想要有一個全新的生活,所以要有一個全新的名字,這個名字就是聶小倩。我希望我成為聶小倩,因為她曾經是世界上最悲慘的女子,但在她認識寧采臣之後,便成為了最幸福的女人,而你就是我的寧采臣。」
「成為聶小倩,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聶小倩本是一個死去的女子,後來因為愛而獲得重生的機會。」
她終於微笑著點了點頭:「是的,這就是我的夢想。」
「不,那只是小說而已,不可能成為現實的。」
「是的,直到昨晚我才明白,小枝就是小枝,小枝永遠都不可能變成小倩。」說到此時,她又哽咽了。
忽然,我嘴唇顫抖著問道:「你——真的是小枝?」
「對,我就是歐陽小枝,我的父親叫歐陽家明,我出生在一個叫荒村的地方。我們家有一間古老的大宅子,有許多奇怪的傳統和規矩。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就去世了。父親獨自把我養大,我知道他非常愛我,一直把我視為他的驕傲。可是,在心底並不喜歡我的故鄉,荒村是如此的與世隔絕,風俗又是如此的保守,生活在那種地方是不會有前途的。我從小勤奮讀書的原因,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離開荒村。終於,我考上了上海的大學,我決心來到上海以後就不再回荒村了,我要永遠擺脫荒村的陰影,在城市裡自由地飛翔,尋找屬於自己的天地。」
「是啊,你完全能夠做到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一度以為我的前程似錦,以為我能夠和同學們成為好朋友,能夠完全融入這個社會。但我很快就發現我錯了,我從骨子裡就和他們不一樣,我是那樣地與眾不同,無論我如何努力地改變自己,卻總是與外界格格不入。於是,我越來越憂傷了,經常夢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往往又會變成事實。我的同學們都說我能見到鬼,說我是個誘惑人的女巫,她們都不敢和我說話,時時刻刻都躲著我,經常讓我一個人留在寢室里過夜。不管我表現得如何友善,不管我的學習成績如何好,都無法改變她們對我的印象。」
「我能夠理解,你一定非常痛苦吧。」
「當然痛苦,可我又能怎麼辦呢?我並不恨我的同學們,我從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為什麼生在荒村,為什麼生在歐陽家。於是,我把怨恨放在了父親身上,父親經常給我寫信,但我卻從來不回信。無論父親怎樣哀求,每年寒假暑假我都沒有回過荒村,我是那樣地鐵石心腸,一心一意要忘掉荒村。父親來信曾幾次提到荒村的秘密,他要我在放假時回家一次,以便將荒村的秘密全都告訴我。」
我立刻著急地問:「他沒有在信中告訴你嗎?」
「沒有,父親一定要親口告訴我,但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回荒村了,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家族的秘密是什麼。」她痛苦地搖了搖頭,眼睛閉了起來,「後來,我漸漸發覺只有在地鐵車廂里,我才能感覺到自由,當地鐵在黑暗的隧道中狂奔,我感到自己的心也一起飛了起來。唯有此時我才是無拘無束的,沒有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沒有荒涼的故鄉的陰影,天地間只剩下我自己翩翩起舞。」
「後來就在地鐵里出事了?」
「我不知道那算是什麼,只覺得自己一點都不疼,而是高高地飄了起來,然後就到了一個完全黑暗的世界。」在燭光閃爍之間,她如此平靜地敘述,就好像在說一件日常生活的事,「那只是一瞬間的感覺而已。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忽然醒了過來,發覺自己正躺在黑暗的站台下。我緩緩地站了起來,感覺自己還和過去一樣,我在站台里徘徊著,卻沒有人能夠看到我。列車飛馳著進站了,我跟隨著人流走了進去,站在擁擠的車廂里,依然沒有人看到我。從此以後,我就一直在地鐵間穿梭著,每天都由飛馳的地鐵列車,帶著我直穿這個城市的地下世界。」
「你在地下來回旅行了一年多的時間?」
「是的,後來我就認識了你,又喜歡上了你的小說。我本來就快要忘記我是誰了,可是讀了你的小說《荒村》以後,我漸漸地回憶起了一些東西。於是,我通過各種方式找到了你,而且還要讓你看到我的樣子。」
「可你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我過去卻看不見你呢?」
「因為,只要你心底想著我,那你就會看見我。」
「我明白了,所以你才會先給我發EMAIL,然後又打電話騷擾我。」我同時也明白了,當時為何會有在地鐵里被跟蹤的感覺,為何一見到她就聯想到了《聊齋》,因為她已經讓我在心底想著「聶小倩」了,「是的,你做到了,當你還叫聶小倩的時候。」
「現在,我只能說謝謝你。謝謝你這些天來一直和我在一起,謝謝你讓我感受到了一些特殊的東西。」
我忽然傻乎乎地問:「那是什麼東西?」
「你還不明白嗎?」
其實,我已經明白了,那是——愛。
「小枝——」
我終於叫出了這個名字,這兩個字已在我喉嚨里醞釀許久了。
「謝謝,謝謝你。」小枝也點了點頭,淚水已經模糊了她的眼眶,「對不起,現在我已經回憶起了一切,我已經不再是你的聶小倩了,而是古老的歐陽家族最後的繼承人歐陽小枝。」
「不,無論你是聶小倩還是歐陽小枝,我都依然愛著你。我不是答應過你的嗎?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讓你感到孤獨。」
淚水緩緩溢出了小枝的眼睛:「那是你對聶小倩的承諾,但聶小倩已經不存在了。小枝不需要你的承諾,小枝現在已經明白了,我和你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你有你生存的空間和未來,我也有我生存的空間和未來,我們就像是兩條平行的直線,永遠都不會有交集的那一天。」
「小枝,現在你不是在和我說話嗎?」我一把抓住了她顫抖著手,「你看啊,你不是實實在在的嗎?你不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我們可以在一起的。」
「那只是你的感覺,這一切並不是真實的,對你來說都是一場夢。聶小倩是一場夢,歐陽小枝也是一場夢,整個荒村都是一場夢。」
一剎那間我傻了眼:「夢?」
「是的,就當作了一場關於恐懼和愛情的夢吧。」她緩緩靠近了我,嘴唇貼著我的耳邊說,「對不起,非常對不起。我現在已經明白了,歐陽小枝已不屬於這個人間了,她只屬於荒村的世界,而深愛著小枝的父親,正在進士第古宅里等著她呢。」
「別,你別走——」
不知不覺我的眼眶也濕潤了。
但她的語氣是那樣絕決:「小枝要回到故鄉去了,小枝要去和父母團圓,小枝會永遠記住你的。」
我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隨後她緊擁著我說了一聲——
「永別了。」
幾秒鐘後,她突然放開了我,迅速轉身向門外走去。
不——我趕緊跟在她後面,但黑暗的走廊里什麼都看不清,我只能大聲地叫著她。
但我的小枝已失去了蹤影。
我連忙跑回房間,取出手電筒尋找小枝。我先衝到底樓看了看,又衝出了荒村公寓的後門。在外邊空曠的工地廢墟上,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唯有天上新月如鉤。
在廢墟上我大聲喊叫著,直到嗓子都喊啞了。我又在周圍轉了一圈,最後跑到了安息路上,依然什麼人都沒有看到。折騰了十幾分鐘,我終於傻傻地坐在了路邊,絕望地抬起頭來。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起了李商隱的《錦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小枝,我還會見到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