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動亂

2024-07-27 04:25:42 作者: 雨竹

  月上中天,李靖行踏進主院時,見裡面點著燭火,千柔趴在桌子上已經睡著了,半邊臉露在外面,眼角隱約有淚。

  看著妻子,他一顆心突然就定了下來,覺得自己之前的舉動十分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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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旁的都不重要,只要她在,就是晴天。

  他放輕腳步走上前,輕輕道:「柔兒,沒事兒,不管你是誰,哪怕你真的是幽魂附體也無妨,我會保護你的。任何人若是敢害你,我李靖行必定和他不死不休。」

  輕聲喃喃自語著,這話,與其說是勸慰千柔,倒不如是說他正式下定了決心。

  眼前的顧千柔,是他的妻子,是他用盡全力甚至拋卻性命也要愛惜守護的愛人,誰也別想傷害她,他會護著她,愛戀她,一輩子如此。

  他想到這裡,突然覺得整個人都放鬆了,覺得自己之前的糾結、茫然、疑慮,完全是庸人自擾。甚至,他還有幾分羞愧。

  驟然發生這樣的事兒,千柔心底,必定十分害怕的。

  他沒有在第一時間趕回來陪伴,反而還疑惑茫然,懷疑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難道素日裡他說要對她好,都是假的嗎?難道彼此的情分,竟不能抵擋過流言嗎?

  她的舉動,的確有異常出格之處,但她這個人,他是萬分了解的。

  誰都可能是妖孽,但他妻子絕不會是。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她的頭腦有多聰慧,她的心有多美好。

  不管眼前這個女子的來歷是怎樣的,不管以前的顧千柔是不是被現在的她占據了身體,他一心一意愛著的,是現在的顧千柔,是現在的這個魂魄。

  如果,她不是現在的模樣,不是現在這樣的性情,他豈能傾心戀慕?必定會厭惡至極的。

  他心中釋然,嘆了一口氣,正要將她抱到床榻上去安歇時,千柔突然睜開了眼睛,看了過來。

  兩人目光相對,見李靖行的神色依舊帶著溫柔和柔情,跟平時沒有半分差別,千柔愣住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入夜了他還沒回來,這是極其少見的。

  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因為今天的流言,對他造成了影響。

  剛得知有人指控她是妖孽的訊息時,千柔先是驚慌,後來卻慢慢鎮定了下來。

  不錯,她是穿越的,是靈魂附體,但她問心無愧。

  無緣無故而來,她一直堅守本心,從沒有做過半點虧心事。

  平生不做虧心事,就算被人指認是妖孽,也能坦然面對。

  唯一憂慮的,是李靖行的態度。

  這個男子,是她今生至愛。

  她只想與他好好相處,不願有東西橫亘在彼此身邊,令彼此不得親近。

  如今只是有流言,如果發現她真是幽魂附體,他會怎麼樣?會像其他人一樣把她當妖孽看嗎?會覺得一顆心錯付了嗎?會離她遠遠的,不肯再回來了嗎?會拋棄她、從此對她退避三舍嗎?

  她一顆心墜入谷底,整個人渾渾噩噩,如夢遊一般迷茫,又有幾分焦躁,不知所措。

  她深愛他,承受不起跟他生分、分離的痛苦。

  如今他歸來,竟然與平日的神色一般無二。

  李靖行將她的驚訝看在眼裡,走上前來摟住她,溫聲道:「柔兒,你是我一生摯愛,我並不在乎那些流言,你也別放在心上。你只要記得,無論你是誰,我都愛你,只愛你,這就夠了。」

  千柔伏在他胸膛,聽著熟悉的心跳聲,眼中有熱淚灑落。

  李靖行連忙拍著她的肩膀,輕聲安撫了一會兒。

  這樣的千柔,純潔、脆弱、無助、輕愁,鐵漢也能化為繞指柔。

  他為之迷醉,為之痛惜,只願一生守著她,護她現世安穩。

  他平息了一下心情,這才道:「你別擔心,好好養胎,外面的風雨,我會跟你一起扛。」

  千柔抬頭看他,所有的擔憂,都化為烏有,一顆心溫軟如被春水滋潤過一般。

  許久,她咬著唇,開口道:「靖行,你是我的枕邊人,我並不是想瞞你,但這樁事兒實在太匪夷所思,我才沒有告訴你。我本打算,將這個秘密守一輩子,但如今瞧著,是不可能的。」

  她嘆了一口氣,開口說起來:「我確實不是顧千柔,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之前我在別的地方,出了點意外,等到醒來,就在顧千柔身上了。那時,她因為落水昏迷不醒,我附在她身上,將她的身體完全占據了。」

  夫妻之間,當坦然相對。

  之前因為自己的經歷太匪夷所思,她不敢吐露半分,怕他害怕,怕他跟自己生分。

  如今,既然李靖行能接受她的一切,她自是不必瞞著。

  成婚九年,這個男人說的話是真是假,她一眼就能看透。

  他拿真心待她,她自是要給予同樣的回報。

  李靖行聽了這番話,倒沒有露出害怕驚懼的模樣,只皺著眉困惑道:「那,原來那個顧千柔呢?」

  千柔搖頭,低聲道:「不知道,恐怕已經……」

  她說下下去了,但李靖行明白她的意思了。

  李靖行沉默了片刻,安慰她道:「你別想太多了。你想一想,你都能來這,那她為什麼不能去你那裡呢?說不定,你們兩個是交換了。再說了,之前你都說了,她病得半死不活,倘若你不來,只怕她也早就死了。」

  千柔聽了沉默了一會兒,露出釋然的笑容,窩在他懷裡道:「你說得很對,是我自己想偏了。」

  見她釋懷了,李靖行放心了,看著她問道:「你原來的家在什麼地方?北方?南方?甚至是海外?為什麼你總能想出匪夷所思的主意?」

  千柔搖頭道:「我跟你不是一個時代,也不是一個世界,你們這裡,同我之前的世界那裡很不一樣。我來自於未來,但大燕朝並不在我熟悉的朝代中……」

  她努力向他描繪她所知的歷史,以及之前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什麼模樣,解釋什麼叫穿越。

  李靖行聽後眼中爆出異樣神采,十分感興趣,問了不少問題。

  兩人一問一答,談了很久,直到千柔露出倦怠的神色,李靖行才回過神來,連忙道:「我今天真是暈頭了,竟一直纏著你說話,忘記你還懷著孩子呢。」說著歉疚一笑,連忙讓丫鬟將水端進來。

  兩人一起梳洗畢,躺在床榻上,李靖行又道:「柔兒,你願意將心底的秘密告訴我,我很高興,但旁人就不必告訴了。我知道你很好,心思純真,但其他人不知道,必定會橫生枝節的。」

  千柔點頭道:「我知道。」

  若是旁人,她當然不會說的。

  她可不願意被人當成妖怪,更不願牽連家人兒女。

  之所以告訴李靖行,是因為李靖行值得她這樣對待。

  李靖行自然明白她是因為信任自己,才跟自己坦白,心裡安然又歡喜。

  如此隱秘的事情,她都肯告訴自己,毫無保留。

  他本就愛她,如今,又得她如此相待,這份深情厚意,自當以全部的真心回報。

  經此一事,兩人的感情,越發濃厚了幾分。

  次日起來,李靖行與她溫存了一會兒,跟她說,要如常去衙門。

  越是這樣的時刻,越是要保持鎮定。

  若無其事,才是最好的應對之法。

  千柔覺得有道理,點頭正要應下來,突然妙音進來,神色有些古怪,開口道:「外面來了個衣衫不整的光頭和尚,說跟我們府里有緣,要在這裡化緣,還要住幾天。」

  千柔、李靖行互看一眼,都十分詫異。

  千柔之前並不信鬼神之說,自從自己穿越了之後,倒是有些信了。

  如今聽得有人上門,愣了一下,下意識就覺得,來的要麼是個世外高人,要麼就是自以為是的降妖人。

  無論是哪一種,她問心無愧。

  故而心思轉了一轉後,她便看向李靖行,如常微笑道:「夫君,我覺得讓他進來無妨,你呢?」

  李靖行皺眉道:「如今可是多事之秋,我怕會多生是非。」

  千柔微笑,安慰道:「沒事兒,我心思坦蕩,根本不怕見人。再說了,有時候明明無事的,自己太緊張了,反而讓人生疑。」

  李靖行一想也有道理,便點頭道:「好,就照你說的辦。」說著,便朝妙音擺手示意。

  妙音自是會意,忙出去安頓不提。

  這裡李靖行拉著千柔,著意安慰了一陣,這才神色如常去了衙門。

  京城,千柔是妖孽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千柔的摯友玉欣、林夢瑤,以及趙麗都得了訊息,卻都是如常應對,並不議論,也沒有派人來靜安縣探望千柔。

  大家都是聰敏之人,明白越是這樣的時刻,越要淡然處之,視流言如無物,這才是最有利最高明之法。

  千柔也依舊如常度日,仿佛大家議論的是旁人一般。

  只是,新來的和尚,卻不是個消停的。

  沒多久,妙音便愁眉苦臉進來了,說因為那和尚的衣衫太破舊,還散發著惡臭,她好心好意拿了件月白色衣衫送去,竟然被那和尚罵了個狗血淋頭。

  這就算了,最讓人不知所措的,是那光頭和尚竟然要喝酒吃肉,還說讓她多備些雞鴨魚肉,多多益善。

  這麼一來,自是將伺候的人都弄蒙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千柔見妙音鼓著嘴巴,臉色很不好看,笑了一下道:「沒事兒,我去瞧一瞧吧。」

  妙音嚇了一跳,忙道:「那不行,夫人千金玉體,如今又懷著孩子,豈能去見那身有惡臭之人?」

  李府的下人,都是些老人了,對千柔是十分信任的,根本不信妖孽之說。

  至於妙音,更是千柔的腦殘粉,時刻都以千柔為先。

  雖然成了親嫁了人,但千柔在她心中的地位,並沒有降低分毫。

  千柔擺手道:「沒事兒,這和尚尋上門來,多半是為了見我,何必避而不見?」

  妙音勸之再三,無奈千柔執意不聽,最後只能讓小丫鬟先行一步,將那和尚請到園子裡,好歹讓氣味小點兒,自己則來伺候千柔。

  等照了面之後,千柔才發現,妙音所言非虛。

  那和尚大刺刺坐在亭子裡,不但穿得破破爛爛,身上的味兒,還讓人作嘔,仿佛是丐幫中人。

  不過,他頭上倒是光滑埕亮的,昭顯出他是個僧人無疑。

  不過他的舉動,一點兒都不規矩,反而還將石桌拍得啪啪響,口中喊道:「肉呢?酒呢?這就是你們府里待客之道嗎?」

  千柔站在亭外,淡淡笑道:「大師稍候,家中下人已經在準備了,馬上就會奉上的。」

  那和尚轉過頭來,眯著眼瞧著千柔,沒有說話,一張臉十分蒼老,又帶著滿面風霜,看不出年紀幾許。

  千柔立定,不動,也不退縮。

  過了一會兒,那和尚道:「你就是佳禾郡主嗎?看上去不過爾爾。」

  千柔淡淡一笑,並不將他的評語放在心上,看著他道:「還未請問大師名號。」

  和尚哈哈一笑道:「很多年沒人問這個話題,老朽早就忘記了。」頓了一下,轉而道:「你離我這麼遠做什麼?怕我吃了你嗎?」

  千柔嘆了一口氣,苦著臉道:「大師自己不明白嗎?你身上這氣味太酸爽了,我有些受不住。」

  老和尚自是沒想到她這麼不給面子,直接嫌棄自己,不由得臉色一變,旋即哼道:「佳禾郡主名聲頗高,我還以為會是個與眾不同之人,沒想到,原來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連一點氣味都受不住,忒沒見識忒庸俗了。」

  千柔神色如常,淡然道:「大師乃方外之人,不將這些放在心上。小女子乃紅塵中人,庸俗一些,倒也無可厚非,沒必要將標準統一。話說回來,既然衣服是身外之物,大師換下來又何妨?穿什麼,於你而言是一樣的,但給世人的感官,卻截然不同。你既然是出家人,慈悲為懷,何不讓旁人好過一些?難道旁人被熏著,大師心裡很開心嗎?」

  她微微一笑,不卑不亢繼續道:「當然,這只是我的一點愚見罷了,大師若是不認同,只管當我頭昏胡說八道吧,不用放在心上。」

  老和尚眯起眼道:「這番話聽上去,倒是還有一點意思,看來,你還真有點特別呢。」

  他目光在千柔身上一流轉,敲著石桌,大刺刺的道:「你若是有膽量的話,跟我單獨說說話,如何?」

  千柔坦然應了,不顧妙音變了臉色,讓她帶著幾個丫鬟退了下去。

  等靜了下來,老和尚嘿嘿一笑,那笑容怎麼看怎麼猥瑣,緩緩道:「郡主似乎很淡定,莫非你猜到我要來,猜到我要說什麼嗎?」

  千柔驚了一下,搖頭道:「怎麼可能?我不比大師,能掐會算,不過是覺得問心無愧,這才能無所畏懼。」

  老和尚哈哈一笑,沉聲道:「無所畏懼?你從異世來,如今被人指控是妖孽,你的處境,將萬分艱難,你竟能無所畏懼?」雙目一張,老眼中射出兩股迫人光芒,直刺千柔眼眸深處,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仿佛要深入她靈魂一般。

  千柔駭然,見鬼一樣看著他。

  她很想移開目光,但老和尚的眸光仿佛帶著魔力一般,自己竟沒有辦法轉開。

  過了好半晌,等那老和尚終於將頭移開時,千柔額頭已經不由自主沁出冷汗來。

  迷迷糊糊中,聽得那老和尚道:「佳禾郡主方才言過其實了吧?」

  千柔苦笑了一下,才道:「大師,你是對的,其實我還是心有畏懼的,但我是怕世人異樣的目光,絕不是因為自己做了虧心事。」

  眼前這和尚佛法無邊,想來早就看穿了她的來歷。

  罷了,瞞是瞞不住的,倒不如據理力爭。

  她定了定神,目中有鋒利的光華流轉,接著道:「一個人是什麼來歷,這重要嗎?有的人倒是土生土長,但心思惡毒陰險,壞事做盡,難道能算好人嗎?我雖不敢妄稱自己是好人,但一直以來,都以大局為先。不錯,我是出了風頭,但我做的事,哪一樁涉及陰私?我可以很坦然的說,我從沒有做過半點虧心事,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老和尚看著她,露出淡淡的笑容:「郡主坦然自若,理直氣壯,倒也算是難得的了。只可惜,你雖然頗有見識,心懷大義,但凡夫俗子卻不會像你這麼想,你攔不住他們,更無法做出改變。」

  他收起笑容,轉而一字字的道:「你要倒大霉。」

  很篤定的語氣,陳述著事實,卻更讓人驚懼。

  千柔臉色一變,目光閃爍不定,交替閃過脆弱、擔憂、懼怕。

  旋即,她突然佛至心靈,看著老和尚眼睛一亮,連忙欠身道:「求大師救我。」

  老和尚擺手道:「別求我,我救不了的。小事、個人運勢能算出來,但個人際遇、天災人禍乃是天機,根本沒法子掐算。我只能知道你即將遭噩運,但根本不知道是什麼人對付你,也算不出他們要使什麼手段。」

  他一笑,聲音中似乎有幸災樂禍之意:「你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坐等霉運上身。」

  千柔盯著他,沉默了半晌道:「那麼,大師能幫我化解劫難嗎?大師尋上門來,應該不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老和尚搖頭道:「當然不是。」

  見千柔目露喜色,他接口道:「素聞你家的菜餚與眾不同,時有新品,我是來化緣吃好東西,好好享受的。」

  千柔愣住了,莫非,這也是同道中人,是個吃貨不成?

  見她呆呆怔怔,老和尚反而笑得更開心了,將桌子拍得啪啪響,旋即道:「你也別愣著了,我人在這裡呢,你將我招待好,說不定我會大發慈悲,助你一臂之力。」

  千柔煩惱又無奈,只得招手讓妙音過來,吩咐她讓人多弄些吃食過來。

  等吩咐完了,千柔給自己做了一番思想建設。

  經歷這一番交談,千柔已經能夠確定,來的這個和尚,應該是友非敵。

  至於自己即將倒霉的事兒,有可能是他信口雌黃,有可能是真的。

  如果是前一種,根本不足為慮。

  如果是後一種,正如老和尚所言,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等著的。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且拭目以待吧,就算擔憂、驚懼,又能如何呢?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這麼一想,她反倒慢慢鎮定下來了。

  老和尚在一旁見她臉色變來變去,最後竟安靜下來,不由得笑起來道:「你的定力,還是挺不錯的。」

  千柔嘆息道:「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聽天由命,不鎮定,又能怎麼樣呢?」

  看那老和尚一眼,轉而道:「算了,不提這些了,你準備穿這樣的衣服享用美食嗎?」

  老和尚翻了個白眼,哼道:「不行嗎?」

  千柔見他翻白眼,覺得好笑,勾著唇道:「行,你老人家願意怎麼幹,都由著你,誰叫你看起來老神在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呢?」

  高人嘛,就是不走尋常路的。

  老和尚一笑,指著千柔道:「這麼好說話,好,現在世外高人命令你也進來,陪我一起吃。」

  千柔苦著臉道:「你老人家饒了我吧,我還是個孕婦呢,聞不得您身上的味兒。」

  老和尚哼了一聲,雖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卻說了一句:「算了,我不跟你較勁了,不就是換衣服嗎?有多難呢?」說著便看向妙音,揚起下巴道:「小丫頭,前面帶路。」

  妙音呆了一下才答應,整個人都傻了。

  怎麼回事呢?明明這老和尚跟千柔只是初見,但給人一種錯覺,仿佛他們相處得很好,是舊相識一般。

  這種事兒,竟然也會發生,也忒奇怪了。

  她也只驚詫了一瞬,旋即想,自家夫人樣樣好,搞定個老和尚,簡直不叫事兒。

  這麼一想,她心中又釋然了。

  一時老和尚隨著妙音去了,再迴轉時,不但衣服換了,連臉都洗了一遍,看起來清爽很多,氣味也只若有若無。

  再過一時,侍女們將吃食端了上來,有滷水牛肉、八寶鴨、魚香肉絲、片烤鴨卷餅、手撕雞、水煮魚片等,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

  老和尚一見之下,樂得眉開眼笑,拍手道:「不錯不錯,雞鴨魚都上全了,做法也新穎,我喜歡。」說著抓起筷子,大快朵頤起來。

  一眾侍女見他一個出家人,竟然大口吃肉,都覺得畫面太美,不敢直視。

  雖然這些菜餚是他讓上的,但大家心裡都過不了這道坎兒。

  倒是千柔很淡然,面不改色看著,還笑著道:「大師慢點吃,不要噎著了。」

  老和尚咽下一塊雞肉,笑著道:「沒事兒,旁的干不好,吃東西我最在行的。」

  目光在一眾侍女身上流轉,旋即道:「你這些丫鬟看不慣我這樣呢,佳禾郡主,你給她們講一講佛道。」

  千柔苦著臉道:「你老人家太瞧得起人了,我乃紅塵中一俗人,哪裡懂你老人家的佛道?還是你親自講吧。」

  老和尚笑眯眯的道:「素聞你見識不凡,今兒個一見,倒不算差勁,別妄自菲薄,我看好你。」說著繼續吃菜,目光卻盯著千柔,露出催促鼓勵之意。

  千柔無法,只得看向妙音幾個,胡亂道:「我曾經聽說過一首詩:『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首詩的寓意,是說世上本來就是空的,世間萬物,無不是一個空字。心是空的,就無所謂抗拒外面的誘惑,任何事物從心而過,不留痕跡。既然一切都是空,吃點葷菜,根本算不得什麼。」

  她說到這裡,倒漸漸來了點精神,意有所指的道:「有些人倒是日日吃齋念佛,實際上,心裡說不定挺齷蹉的。有些雖然表面上放蕩不羈,但心是好的、善的。這後一種人,自是比前一種強了不知多少倍。所以,凡事不應該流於表面,應該透過表相看本質。」

  這番話胡謅出來,一眾丫鬟都暈了,似懂非懂、似悟非悟。

  老和尚卻是一臉驚喜,看著千柔笑著道:「哎呀,你的悟性,比我想像的還要高。這樣,你跟著我出家吧,我收你當個關門弟子。如此,一則能避禍,二則將來若是能得道,必定會修成正果的。」

  千柔嘴抽了一抽,正要答話,妙音已經露出警惕的神色,扯著嗓子道:「夫人,你千萬別聽他忽悠,這人肯定是個大騙子,想白吃白喝還不算,還想將你拐走賣了。你若是上當了,小姐少爺和老爺不知多傷心呢。」

  老和尚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冷哼道:「我活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話。大騙子?這稱呼倒新鮮。」

  千柔也是哭笑不得,先看向妙音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別擔心,我心裡有分寸。」

  安撫了妙音,又看向那老和尚,欠身道:「多謝大師看得起,但我早說了,我是個庸俗的人,根本不可能看破紅塵,大師想找關門弟子,還是另覓賢能吧。」

  老和尚倒也不勉強,只是撇嘴道:「我跟你說,你失去了一個大好機會,將來必定會後悔的。」

  千柔淡笑,並不怎麼放在心上。

  紅塵有悲歡離合,有苦,但也有樂,有她眷念的兒女,深愛的男人。

  今生今世,情願就這樣過下去,沒有一絲遺憾。

  千媚打頭陣,文氏、杜家等推波助瀾,有關千柔是妖孽的流言滿天飛。

  之後,大街小巷突然多了些將士,遇上說話邪乎些的,問幾句,竟直接將那起頭之人帶走了。

  這麼一來,大家都只敢說暗地裡說悄悄話,沒有誰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議論千柔了。

  千媚急得沒法子,偏偏千柔很沉得住氣,她寄予厚望的淨明方丈沒有訊息,趙姨娘蹤影全無。

  種種不如意,讓千媚漸漸急躁起來。

  但很快她就覺得,上天還是站在她這邊的,喜得不行。

  七月初,京城以東,三百里開外的襄州,連下五天五夜的暴雨,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老天爺仿佛發怒了,將雨水往下倒,一刻都不停歇。

  一聲雷鳴般的轟響,江堤破了,江水咆哮衝出,兩江的百姓遭了殃,哀鴻遍野。

  十幾個縣遭受水災,死傷無數。消息傳進京城,朝廷震動。

  大街小巷卻開始流傳出駭人聽聞的流言:佳禾郡主被揭穿了真面目,惱羞成怒,使出報復手段,發洪水令,百姓民不聊生。

  齊逸崢急紅了眼,急召文武百官進宮商議救災事宜。

  熬了一宿沒合眼,聽聞高祈瑞稟報說,已經消解下去的流言再次滿天飛,且這一次更離譜,齊逸崢大怒道:「此乃天災,跟佳禾郡主有什麼關係呢?大燕幅員遼闊,一時這裡乾旱,一時那裡水澇,風調雨順的年景少之又少。」

  高祈瑞苦笑道:「這個道理皇上明白,臣明白,但凡夫俗子們不明白。偏偏時機湊巧,郡主名聲才剛有瑕疵,就起了這樣的風波。這事兒出來了,有心人一蠱惑,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齊逸崢聞言十分煩躁,踱了幾步,咬著牙道:「先盡全力賑災,將傷亡降到最低。過兩天朕下罪己詔,將這次水災的罪過攬到朕自己身上,這總行了吧?」

  高祈瑞吃驚的道:「萬萬不可,罪己詔雖然能破局,但於帝王而言是污點。這樣,先賑災,臣細細思量一下,看有沒有穩妥的法子。」

  齊逸崢嘆氣,點頭道:「只能如此了。」

  兩人商議著,絲毫不知道,已經有危險朝千柔襲去。

  襄州成了一片汪洋大海,靜安縣卻是晴空萬里,並沒有被波及。

  襄州江堤決口的次日,天蒙蒙亮時,縣令住處的門前,卻已經聚集了十幾個漢子婦女。

  他們衣衫陳舊,鬢髮凌亂來到門前,當著門房詫異的目光,在人家還沒出口喝斥驅逐時,直挺挺跪下了。

  領頭的是個中年婦女,一張嘴十分利索:「佳禾郡主,求求你,大發慈悲,饒了我們小老百姓吧。大街上到處都說你是妖孽,你要使壞報復,衝著揭露你的人使去,為什麼要禍害我們平頭百姓?」

  她一行說,一行哭道:「我娘家是襄州的,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兒,只怕沒一個人能活著。」

  她嗓門很大,在這裡又是嚷又是哭又是喊,頓時附近的老百姓就被吸引來了。

  短短一會兒,門前就聚集了上百人,烏壓壓的一大片。

  李靖行在靜安縣的風評還是很好的,無奈這一次對手太狡猾,直接將千柔定義為妖孽。

  之前還好,雖然有流言,但到底只是指控千柔太出色了,令人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庶女能有的表現,沒有旁的佐證。

  如今,雖然也沒有證據,但襄州大水災,卻是給了可趁之機。

  百姓們是最怕妖邪作祟的,故而,有不少人竟然被蠱惑了,暈了頭,也站出來跪在了大門口。

  門房一看不好,佯怒著要拿棍子趕人。

  這下可不得了,那婦人哭得更凶了,往地上一趴道:「大爺就打死我吧!反正我娘家的人都沒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這模樣,門房的棍子如何下得去,反而還出了一腦門子的汗,飛一般往裡面報信去了。

  千柔因為懷孕,加上近來風起雲湧,直覺會有大事發生,心裡很有些擔憂。

  李靖行自從得知襄州出事,心裡也沉甸甸的,生怕毀牽連到千柔頭上,很擔心千柔的處境。

  另外,他如今一心撲在民生上,還要操心災民及本縣的江堤情況,越發忙碌憂慮了。

  故而晚上兩人都沒睡好,直到夜深倦極,才合上眼睛沉入夢鄉。

  至於那老怪和尚,換著新衣衫,吃著雞鴨魚肉,倒是過得挺自在悠閒。

  如今,外面人聲鼎沸,仿佛要鬧翻天,李靖行、千柔一起被驚醒了。

  李靖行連忙起來穿衣,安撫了千柔兩句,自己出來看情況。

  等聽到外面有人來鬧,口口聲聲說大洪水跟千柔有關,要千柔給個交代,李靖行臉色一變,又緊張又驚懼。

  他定一定神,讓門房去通知妙音,這才腳不沾地出去了。

  ——情況未明,他自是會極力應付,但這世上,最能維護千柔的,始終是齊逸崢。

  事到如今,不得不向那個男人求助了。

  他並不覺得丟臉,只要能護千柔無恙,面子什麼的,說實在的,他一點兒都不在乎。

  門外,此刻已經聚集了將近四五百人了。

  當李靖行走出來的時候,委實吃了一驚。

  只是片刻功夫罷了,怎麼就湧來這麼多的百姓?門口已經跪了不少人,而且百姓們還有在不斷湧來的趨勢。

  見李靖行出來了,靜安縣本地的百姓們都叫喊起來,有跟李靖行打招呼的,有惋惜他娶了妖孽的。

  李靖行這時已經歷練出來了,早已不是之前的紈絝浪蕩子。

  何況,他心底明白,這是非常時期,緊張無濟於事,倒是要泰然處之,才能護住他最愛的女人。

  不錯,千柔的確非真正的千柔,但那又如何呢?跟千柔成親這麼久,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雖然她來自於異世,但他知道,她的心,比誰都美好。

  想謀害她,得從他屍體上踏過去才行。

  他目光在眾人身上一流轉,看向跪在最前面的婦人,唇角抹過一抹肅殺的冷笑:「夫人這是做什麼?有冤去衙門訴去,跑到我家門口跪什麼?」

  那婦人睜大雙眼,用一種柔弱無助的表情看著他,哭天搶地道:「去衙門有什麼用?李縣令,你家裡那個是個妖孽呀。」

  旁邊有人接口道:「如今只是襄州受災,若不將妖孽處置了,只怕旁的地方也會遭受報復。」

  這話一出口,人群立刻炸開了鍋,看熱鬧的人都往前面涌,紛紛在門口跪下了。

  人群中,有個靜安縣本土的老叟,越眾而出,朝李靖行道:「大人,你是好官,來了靜安縣之後一直以百姓為本,做了很多好事。你的功勞,大家都看在眼裡。」

  他嘆了一口氣,轉而道:「但你命運不濟,娶了個妖孽為妻,哎,如今還望大人以大局為重,交出顧氏,給大家一個交代。」

  李靖行冷笑道:「我妻子乃是佳禾郡主,封號是太上皇親自賜的,大義之名天下皆知。太上皇在位時,內人以一曲《精忠報國》成名,天下傳唱;新婚不久,京郊遭遇大雪災,內人拿出嫁妝賑濟,還不辭勞苦親赴災區,活人無數;玉欣公主領頭成立善心堂,有內人的功勞;我妹妹安王世子妃上摺子,請求成立女子醫館,內人也從中策划過。我乃世人皆知的紈絝,因為內人勸誡督促,才能有今日的局面。就連她教導出的長女,也有郡主封號。近年來雖然相夫教子,沒有什麼功勞,但仍舊用心經營紅妝樓,收入皆歸於國庫。內人苦心經營,到頭來,竟換來這樣的對待嗎?」

  他冷笑一聲,接著道:「你們在這裡廝鬧,往我娘子身上潑髒水,處心積慮對付一個心懷大義的女子,良心何在?」

  他越說語氣越高昂,青筋爆出,氣勢十足,聲音無人能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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