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2024-07-22 11:54:27
作者: 伊人歸
將軍府里,有將士聽見他們的對話,不禁朝這處望來。
「……那是小郡主?衛家的小郡主嗎?」
「好像是……是衛大將軍的女兒……」
衛大將軍四個字,在軍中餘威猶存。
尤其是在鎮守玉陵城的,這批衛家軍之中。
一聽來的女子是衛玉陵,好些將士涌了出來,睜大眼睛看著她。
「敢問這位,可是衛家的小郡主?」
現在京城之中,已經沒有衛家了,只有長公主府。
這些將士卻習慣了如此說。
衛玉陵聽了軒轅玦趕她走的話,原本幾乎要落下淚來。
見這些衛家軍的將士好奇地看她,便把眼淚咽回了肚子裡。
她不能哭,給自己的父親丟臉。
「是,我是衛玉陵!」
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對著一眾將士絲毫不怯,乾脆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衛玉陵。
取的是守衛玉陵城之意。
她的名字,是十多年前玉陵一戰的見證,也是衛大將軍戰死的豐碑。
只這三個字,便讓那些老部將們,心中翻湧起波濤大浪。
那是永不乾涸的熱血,永不停息的脈搏。
「真的是小郡主啊!」
「末將見過小郡主!」
一時之間,將軍府的府門之外,群情激昂。
就連裡頭正在商議布兵的定國公等人,都聽見了動靜,朝外頭看來。
「外頭是怎麼回事,怎麼吵吵鬧鬧的?」
詹世城朝外頭一問,一個小兵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回將軍,是衛家的小郡主來了!」
衛大將軍的女兒,怪不得引起了衛家軍的騷動。
「真的啊?!」
廳中衛家軍的參將們,聞言也十分歡喜。
定國公無奈地搖了搖頭。
邊關苦寒,衛玉陵此番前來,必定是瞞著長公主來的。
用不了幾日,長公主便會派人來追回,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府門之外,軒轅玦看著被眾將士簇擁的衛玉陵,同樣一臉無奈。
這些將士這般歡喜,看來衛玉陵是送不走了。
只能在城中尋一個安全的地方,先將她安置起來,等長公主府的人來接她。
衛玉陵在人群中,笑得十分自豪。
她從那些將士看她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父親,那偉岸的身軀。
這種感覺,是她在京城裡的時候,從未體會到的。
那些人敬她怕她,是因為敬畏長公主,也是可憐她自小就喪父。
而衛家軍的人簇擁她,單純只是因為,對衛大將軍的敬仰。
這種感覺,真好。
她衝著軒轅玦眨了眨眼睛。
「晉王哥哥,這下你可不能趕我走了吧?」
「小郡主,進去裡面說話吧,外面風大!走,走!」
將士們簇擁著她進了府,見裡頭定國公等人正在議事,便不敢喧譁。
衛玉陵乖巧地上前,對定國公等人行了禮。
她是私自逃出來的,必須得到定國公他們的首肯,才能留在玉陵城。
所以她表現得格外得體,生怕他們會像軒轅玦一樣,非要趕她回京去。
「小郡主此番前來,長公主可知曉?」
定國公明知故問,衛玉陵微微咬住了下唇。
「母親她……不知。是本郡主自己想來看看,看看我父親戰死的地方,是什麼模樣。」
她自然不敢說實話,用衛大將軍做藉口,一眾將士果然動容。
「國公爺,小郡主千金之軀,一路跋涉好不容易到了這裡。您就別趕她回去了吧,也算是告慰衛大將軍在天之靈了。」
「是啊,國公爺。就讓小郡主在這呆幾日吧!樓蘭人是不敢打進來的,玉陵城安全得很!等咱們奪回玉面城凱旋迴京,再護送小郡主一道回去!」
衛家軍的眾將士七嘴八舌,為衛玉陵求情。
而那些久在京城的天雄軍,便沒有這番情結。
他們都知道,這個小郡主在京城飛揚跋扈,這副乖巧模樣是裝出來的。
他們也知道,衛玉陵根本不是為了衛大將軍而來,而是為了晉王。
只是看著衛家軍的參將們,一個個激動的模樣,他們不好意思揭穿。
就讓他們心中保留著,那位衛大將軍的神話吧。
定國公笑了笑,「你們不必如此緊張,老夫也沒有說,一定要把小郡主送回京。」
他這樣發話,一眾將士立時鬆了口氣。
衛玉陵期待地看著定國公,希望他能留下自己。
「這樣吧,小郡主只需答應老夫一個要求,就能留下來。」
「是什麼要求?」
衛玉陵期盼地睜大眼。
「前方交戰的時候,小郡主要老實待在城中,不可犯險。你若能做到,即刻便可命人安排住處。」
她還以為是什麼要求呢,原來就是這樣而已。
衛玉陵鬆了一口氣,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一定會老實在城中待著,絕不給國公爺和將士們添麻煩!」
有了定國公的首肯,衛玉陵光明正大,在玉陵城住了下來。
她死活要住在將軍府,說那是自己的父親從前住過的地方。
衛大將軍的女兒,會泄露軍中機密嗎?
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於是她的住處,就安排在了將軍府後院,一個單獨的小院子裡。
衛家軍中分了一個二十人的小隊,負責晝夜保護她的安全。
又找了兩個可靠的婢女,跟彩兒一起,伺候她的生活起居。
住在玉陵城的第一夜,窗外呼嘯的寒風,和她想像之中一模一樣。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
少女的聲音刻意板正嚴肅,稚氣中透著豪情。
彩兒正彎腰整理床鋪,聽見衛玉陵的聲音,便轉頭過去。
「郡主念得真好,這詩里說的,可不是咱們現在的玉陵城嗎?」
若是打開窗子,說不定庭院裡也有碎石,被風吹得滿院亂滾。
衛玉陵道:「那是自然。這首詩就是母親教我讀的,父親同她說,這詩里的情景玉陵城都有。母親想念父親的時候,就教我念了這首詩。」
她從小背到大,直到如今她已及笄,才真正親身來到玉陵城。
真正看到了,那首詩里的景象。
念著那首詩,就好像看見她的父親,一騎絕塵西出。
光是衛大將軍四個字,就讓樓蘭人聞風喪膽。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她忽然道:「彩兒,我想到外頭試試,這風是否真的銳利如刀。」
彩兒唬了一跳,連忙勸說。
「我的好郡主,你在屋子裡念念詩就罷了,何必自己去吃這個苦?咱們這是在後院裡頭,屋宇重重阻擋,這風聲都如此緊。要是到了外頭,還不被風颳跑了?」
衛玉陵輕哼一聲,「本郡主是學過武的,怎麼可能被風颳跑?你若害怕就在屋裡待著吧,我自己去!」
說著打開了屋門,卻看到門外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身穿銀白狐裘,戰袍已卸,髮絲只用半舊的髮帶鬆鬆地束著。
逆著北疆一輪明月,他面容似蒼茫天際。
清越,微涼。
「晉王哥哥?你什麼時候來的?」
她錯愕地看著眼前的之人,不禁歡喜。
印象中,一直是她在對軒轅玦主動,他從未對她主動過。
沒想到今夜,他竟然會主動來找自己。
衛玉陵忽然覺得,她這一路的辛苦,都值得了。
軒轅玦從門外走進來,順手將門扉合上。
「走到屋外聽見你在念詩,不好打攪,便等了一等。」
其實是聽見她的話,不禁心生憐憫之情。
說著把一個包袱遞給她,「北疆寒冷,這裡住的又都是將士,平日很少生火盆。怕你住不慣,那些將士們四處搜尋炭火給你暖屋子。」
這包袱裡面,正是新炭。
彩兒忙上前接過了那包袱,一面道:「殿下請坐,奴婢這就倒茶來。」
衛玉陵許是太過興奮,陷在軒轅玦主動來找她的喜悅之中,一時發傻了起來。
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還沒讓軒轅玦坐。
「晉王哥哥,你快坐,快坐下來說話!」
要是以往,軒轅玦一定會拒絕她,把炭火給她就走。
但這一回,他只是略一頓,而後坐了下來。
他的確有話,要對衛玉陵說。
「前幾日風沙大的時候,本王去過山上,那風的確像刀子似的。所以你可以不必再試了,那首詩說得是真的。」
衛玉陵一聽這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晉王哥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幼稚,很可笑?吃飽了沒事幹,竟然想嘗試這些?」
軒轅玦淡淡一笑。
「本王知道你對衛大將軍的心情,自然不會嘲笑你。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須好好聽著。」
「你說,你說的每一件事,我都聽!」
衛玉陵嘴快,而後心裡默默補了一句——除了讓我回京。
還好,軒轅玦並沒有提這話。
「你看衛家軍那些將士,他們對你如此擁護,便覺得玉陵城很安全,是嗎?你可知道,那些將士對你多擁護,樓蘭人就對你多痛恨。」
衛玉陵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因為我父親打敗了樓蘭人許多次,還殺了他們的許多貴族將軍!」
在大周戰無不勝的戰神,對於樓蘭人而言,那就是恐怖的殺神。
軒轅玦道:「如今兩軍對壘如此之近,樓蘭人自然攻不進玉陵城。但是他們一旦聽聞,衛大將軍的女兒在這裡,你說,他們會不會拼死也要殺了你,一雪樓蘭的前恥?」
衛玉陵被他這麼一問,當即愣住了。
「怎……怎麼會呢?玉陵城現在有十萬兵馬,樓蘭人如何殺得了我?」
「怎麼不能?難道你忘了,你那個族兄衛冕,他是怎麼死的?」
衛冕,玉面城的守城將軍。
他是被樓蘭人的奸細,裡應外合,在夜裡被割了人頭。
隨後奸細將城門大開,樓蘭人幾乎是不廢一兵一卒,就占領了玉面城。
衛玉陵想到此處,不禁恐懼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她背脊一陣發寒。
「所以你應該知道,定國公為什麼,要你答應待在城中絕不亂跑。你待在將軍府里是最安全的,其餘的地方,哪都不要去,明白了嗎?」
按照軒轅玦的本意,直接派人護送她回京,便可省去多少事端。
可惜,他們還要顧及衛家軍將士的心情,不能貿然送衛玉陵回去。
現在只希望,衛玉陵能夠老老實實,不要闖禍。
也希望長公主的人能儘快趕到,把她帶回去。
長公主親自派人來接,衛家軍的將士就沒話可說了。
衛玉陵點了點頭,像個被大人批評的小孩子一樣,對著軒轅玦話都不敢說了。
「晉王哥哥,我真的不會亂跑,你相信我好不好?」
以她在京城裡的斑斑劣跡來看,相信衛玉陵不會亂跑,還不如相信母豬會上樹。
若非如此,定國公也不會特意知會他,讓他來告誡衛玉陵。
想來只有他說的話,衛玉陵才肯聽。
「來了玉陵城,就要遵守這裡的規矩。你是衛大將軍的女兒,切莫違反軍令!」
「是!」
北疆的第三封家書,傳到晉王府時,府中正忙著預備過年。
年初一就是雲旗和龍婉的周歲禮,這可是件大事,著實馬虎不得。
天斕居中張燈結彩,底下人已經把紅燈掛了起來。
一眾丫鬟們圍爐而坐,手裡或是剪著年年有餘的窗花,或是繡著分賞金銀錁子的荷包。
沈風斕將軒轅玦的書信抖開,又看見了一樣稀奇的事物。
那是一塊精雕的黑色寶石,只有瓜子仁那麼大,雕得一個美人的面容。
栩栩如生,正是沈風斕的模樣。
她細細一看,便覺得不對。
這好像……就是一個瓜子仁。
不過是一個比較大的瓜子,還是西瓜子。
在西瓜子上雕刻她的模樣,虧得軒轅玦想得出來。
沈風斕鼻子一皺,嘴上嫌棄,還是小心地用帕子包了起來。
「你們殿下又使促狹了,在西瓜子上雕了我的模樣。」
丫鬟們一聽也不繡花了,剪子也放到了一旁,爭相要上來看。
沈風斕把帕子遞出去,浣紗小心翼翼地捧著,讓眾人就著她的手來看。
以免把這個小東西弄沒了。
沈風斕則在眾人的嘖嘖稱奇中,抖開了那份信箋。
信中果然有「此地夏日瓜果飄香,多蜜瓜、西瓜並各色葡萄。本地有能工巧匠,善於在西瓜子上微雕」等語。
她不禁微笑起來。
再往下看,面色又是一凝。
浣紗將那小小的微雕,細細地包裹起來。
見沈風斕面色不對,便問道:「娘娘,殿下的家書里說了什麼嗎?」
她把信箋放回了信封里,照舊讓浣紗收了起來。
「沒什麼,小郡主去了玉陵城。」
她說得輕描淡寫,丫鬟們卻炸開了鍋。
「什麼?小郡主去了玉陵城?!」
紅妝瞪大了眼睛,「她一定是去勾引殿下的,娘娘你怎麼不著急啊!男人是最禁不起誘惑的,只有陳墨那種木頭人,才會天仙在眼前也不知道珍惜……」
紅妝追著陳墨跑,陳墨連衣角都沒被她夠到一次。
浣葛噗嗤一下就笑了。
「你瞎比方什麼?晉王殿下才不喜歡小郡主呢,殿下喜歡的只有娘娘一個!」
小衣猶猶豫豫的,最終開了口。
「可是……奴婢聽說,邊關那地方沒有女子,軍營里全是糙老爺們。去那裡待上幾個月,看見母豬都覺得俊。殿下現在看到小郡主,會不會也覺得俊?」
她話音落地,沈風斕都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小郡主再俊,能有我們娘娘俊嗎?」
浣葛沒心眼地說了一句,被沈風斕白了一眼。
「你們一個個的,拿母豬比了小郡主,再拿來比我,真是把你們慣壞了。」
她現在已經,不能直視這個「俊」字了。
浣葛這才發覺,她方才的話把沈風斕罵進去了,連忙轉移話題。
「可是娘娘,小郡主跑去找殿下了,您要不要也去啊!萬一他們日久生情……」
「對啊!娘娘也可以去,娘娘一去,殿下保證不會再看小郡主一眼!」
「對對對,紅妝說的是,我們陪著娘娘一起去!」
幾個丫鬟七嘴八舌地說著,沈風斕只得無奈一笑。
好容易消停了下來,她這才道:「我要是去了,雲旗和龍婉誰來照顧?這晉王府誰來掌事?宮中貴妃又由誰來襄助?」
她這一串問題問出來,眾人都無法回答。
她們想得太簡單了。
「你們啊,就和小郡主一樣,頭腦簡單。我上回教她的那些話,她全都當成了耳旁風,一點也沒聽進去。這樣巴巴地去找殿下,又有什麼用?」
浣紗驚奇道:「娘娘上次教小郡主的那些,都是真的嗎?您為什麼要教她,怎麼讓殿下喜歡她?萬一殿下真的喜歡上她了……」
沈風斕眉梢一挑,從容自若。
「萬一晉王殿下真的喜歡上她了,那我應該很慶幸,儘早看盡了殿下水性楊花的本質。」
噗。
水性楊花四個字,用在晉王殿下一個男人身上,總感覺怪怪的。
不過她們也習慣了,在沈風斕的眼力,似乎從來沒有什麼男尊女卑。
「更何況,小郡主這不也沒聽進去麼……」
沈風斕用手撐了撐臉,面無表情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那日在營帳中旁聽的福王妃,都領會了其中真意,把福王管教得妥妥帖帖的。
反而是衛玉陵這個正主,半點都沒聽進去。
反而變本加厲了。
長公主府這幾日,已經把京城翻了個遍,想必現在也派人去了玉陵城了。
衛玉陵這一番波折,註定是無用功。
浣葛傻兮兮地,接著沈風斕的話,「這個奴婢知道,朽木不可雕也,後面是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就你懂得多。」
浣紗啐了她一口,拉著她回去剪窗花。
在長公主府的人到達前,衛玉陵在北疆,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她喜歡玉陵城,真心喜歡。
這裡的將士們,會用看著自己父親的崇敬眼神,看著自己。
他們是真心地尊敬自己,關心自己。
這種感覺,比在京城裡,那些陽奉陰違的對待,要讓人舒服許多。
沒有長公主的管束,她終日都能在將軍府里,看見軒轅玦。
這種生活,實在是太幸福了。
「晉王哥哥,我簡直想待在這裡,一輩子都不回去了!」
站在高高的城樓之上,她張開雙臂,像只小鳥一樣活潑。
軒轅玦的目光,穿過黃沙平地,看向不遠處的玉面城。
那邊的城牆上頭,同樣駐守著一排排的士兵,時刻嚴陣以待。
不同的是,那些士兵的頭頂高處,飄揚著樓蘭的旗幟。
他淡淡道:「玉陵城多風沙,冬日苦寒,夏日炎熱。等你再待上幾天,就不會喜歡這裡了。」
她一向如此,就是個孩子心性,被長公主寵壞了。
衛玉陵卻很認真地搖頭,輕輕拉著他的衣袖。
「不會的,我是真的很喜歡這裡。如果晉王哥哥也在這裡,我真的願意在這待一輩子。我看得出來,這裡的將士們,待我是真誠的好。」
她說到後頭,語氣中不免泛出一絲苦澀。
原來她也知道,京城之中人人敬她怕她,並非發自真心。
軒轅玦心中一動,忽然覺得她很是可憐。
高高在上的郡主,父親是大周的傳奇大將軍,母親是尊貴的長公主。
她看起來飛揚跋扈,其實心裡,也有不為人知的隱痛。
「這些將士們自然是真心待你好,長公主待你更好,你怎麼就看不見?你這樣偷偷跑出來,她該多傷心。」
「大不了等我們回京的時候,我再給她磕頭請罪嘛。母親那麼疼我,一定會原諒我的……」
衛玉陵撅起了嘴,撒嬌似的帶過了這個話題。
軒轅玦從袖中取出千里目,貼在眼前,觀察著玉面城的情況。
見他看得認真,衛玉陵也想看。
一個隨行的軍士笑了笑,遞上了一管千里目。
衛玉陵笑著接過,也貼在了眼睛上,對著玉面城看了起來。
「晉王哥哥,我們什麼時候才派兵出去,攻下玉面城?」
「就在這幾日了。」
透過千里目管中的琉璃鏡片,他忽然面色一凜——
玉面城的城樓上,竟然也有一個舉著千里目的人,正朝他看來。
那人身著樓蘭的戰袍,一襲烏青之色,並一把發白的鬍鬚。
身姿卻高大挺拔,絲毫不顯老態。
兩個舉著千里目的人,隔空相望,誰也不曾先放下。
良久。
兩人同時放下了千里目,用肉眼遙望,只能看見彼此一個模糊的身影。
衛玉陵是頭一次用千里目,不知道如何操作,看不清遠處的情形。
忽然袖口被人一扯,軒轅玦不由分說,拉著她下了城樓。
「晉王哥哥,晉王哥哥!你這是幹什麼啊?」
「對面有人在窺視我們,你的身份特殊,不可暴露。」
他拉著衛玉陵下城樓,是不希望樓蘭人發現她的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衛玉陵心裡甜絲絲的,只覺得這是軒轅玦關心她,保護她。
果然,她不遠千里來到玉陵城,還是有用的。
晉王哥哥的態度,分明是比從前好了許多……
玉面城城樓上,那個烏青戰袍的老者,面色肅然。
「邸老將軍,您看見什麼了嗎?」
他的身旁,一個年輕的副將詢問道。
被喚作邸老將軍之人,在花白鬍子的襯托下,顯得肌膚黝黑。
那是一張不苟言笑的臉,讓年輕的副將,都不敢輕慢。
「看見了,我看見了……」
他黝黑的面上露出笑意,一口白牙森然。
說罷,轉身朝城樓裡頭走去。
那年輕的副將小步跟上,壓低了聲音。
「叔叔,您看見什麼了?」
邸老將軍神秘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四周。
除了外頭站崗的哨兵外,此地並無他人。
「若是我所料不錯,那個拿著千里目的年輕男子,正是大周聖上的第四子——晉王。」
「是晉王?」
那副將歡喜起來,「早就聽聞,大周此番率軍的副將,就是晉王。晉王和寧王爭儲,若是我們殺了晉王,那寧王不就能順利奪位了嗎?」
邸老將軍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帶著警告之意。
「錚兒,你已經長大了,想問題不能如此簡單。寧王雖然是你姑姑的親生兒子,但他還是大周聖上的兒子。」
「別說晉王的命難奪,如果我們輕易奪下了,寧王順利登基,他會感激我們嗎?」
邸錚不解道:「他為什麼不感激我們?我們是他真正的親人啊,您可是他嫡親的舅父!上次您給他的書信,他不是回得挺好的嗎?」
樓蘭興兵奪城後,邸老將軍命人給寧王送了一封信。
將寧才人是邸家血脈的事情,告訴了他。
也將邸家在樓蘭的勢力和地位,告訴了他。
樓蘭王后是邸家的女兒,也是寧才人的親姐姐,邸家在樓蘭身為外戚,權勢滔天。
他們此番奪城,目的在於將邸王后的親生女兒,蘭公主嫁到大周。
準確地說,是要嫁給寧王。
寧王身上流著邸家的血,再和蘭公主聯姻,那對於樓蘭而言便是自己人。
到那時候,樓蘭便會全力支持寧王奪嫡。
假如大周的皇帝,身上流著一半的樓蘭血液。
那到時候,他們想要大周的什麼,都能拿到。
邸老將軍將此意告訴了寧王,而寧王的回函也十分客氣,像是默認了他們的提議。
「愚蠢!如果我們殺了晉王,那寧王順利成章就會成為大周皇帝。他到時候拒絕娶蘭公主,我們如何是好?」
邸錚紅了眼眶,激動道:「為什麼一定要把蘭公主嫁給他,叔叔您明明知道,孩兒是喜歡蘭公主的!」
「糊塗!」
邸老將軍嫌惡地看他一眼。
「寧王自幼長在大周,對樓蘭,對咱們邸家有什麼感情?蘭公主不嫁過去,如何把他的心拴住?」
自古以來,聯姻都是維持政治關係,最可靠的手段。
邸錚想著蘭公主,進攻玉面城之前,他還見了蘭公主一面。
她穿著潔白的裙子,頭戴綠色的圓帽,在耳朵兩邊垂下長長的銀鈴。
那銀鈴底下,是她烏黑的辮子,細細地結在腦後。
她一跑動起來,風吹著她圓帽上的銀鈴,格外好聽。
那是樓蘭,最美的公主啊……
邸錚不禁想得痴了,想到她要嫁到大周,嫁給寧王從此再也見不到面了。
他的心裡,就是一陣酸楚……
邸老將軍看了邸錚一眼,心中不忍。
邸家在他們這一代,一共有四個孩子。
大哥早逝,只留下邸錚這個兒子,一直由身為二哥的邸老將軍撫養。
下面是兩個妹妹,三妹嫁給了樓蘭國王,成為威風八面的樓蘭王后。
四妹卻因為戰亂,流落到了大周,生死未卜……
直到前兩年,邸家派到大周的密探,才輾轉得知,當年流散的四妹被大周皇帝收用了。
還帶回了京城,成為了大周后宮的嬪妃,被封為寧才人。
邸老將軍和邸王后不禁狂喜,兄妹二人抱頭痛哭。
沒想到再派人到大周京城打探時,才知道寧才人,已經死了十幾二十年了。
好在,她還留下了一個兒子——大周皇三子,寧王。
得知寧王極有可能,成為大周儲君,便有了搶占玉面城這一出。
「眼前不是你兒女情長的時候,玉陵城那邊,很快就會派兵來攻。我們必須守住,至少也要守上一個月,才能以戰勝國的身份,和大周皇帝談條件。」
這個條件,自然就是把蘭公主嫁給寧王。
邸錚低著頭,咬著牙。
他再怎麼難過,也不敢違逆自己的親叔叔。
只得強忍著傷心,抬起頭來,朝邸老將軍拱手。
「是,侄兒必當全力以赴!」
三日後,大周軍隊果然攻城。
離玉陵城最近的,是玉面城的南門。
這一道城門不僅距離最近,同時因為它是對著玉陵城的,沒有對著樓蘭的北門堅固。
所以大周的軍隊攻擊南門,乃是意料之中。
邸錚指揮士兵頑抗,他們是守城的一方,只要不惜兵力死守便是。
守過一個月,他們再主動棄城,以示友好之意。
這就是他的任務。
遠處,定國公帶著手下將士,站在城樓上觀察戰局。
從千里目中可以看見,樓蘭士兵英勇頑抗,個個都像是不怕死一樣。
他們拼了命似的,朝著城下的大周士兵射箭。
哪怕自己的身上被射中了,也要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把石塊投擲下去。
定國公放下了千里目,朝著眾人一笑。
「原以為此番入侵,樓蘭人必是有所依憑。沒想到比起二十年前,他們一點長進也沒有。」
還是那些弓箭,還是那些石塊。
軒轅玦道:「天雄軍的弓箭手,配的是連發的弩箭。他們射出五發的時間,樓蘭士兵只能射出一發。」
在武器之上,樓蘭就已經輸了一大截。
「不錯,他們現在唯一能倚仗的,就是這些士兵的血肉之軀。」
血肉,比什麼高端的武器都厲害。
不怕死的人,很難打得過。
好在,他們也沒指望,能夠從南城門正面克敵。
「不好啦,少將軍!」
玉面城的城樓上,一個灰頭土臉的士兵,連滾帶爬地跑上城樓。
「大周士兵繞道北門,在北門快速強攻,我們的人快頂不住了!」
「什麼?!」
邸錚驚惶,連忙調兵遣將。
「快!速速帶援兵增援北門,決不能被攻破!」
他發狠地看著城下,那些大周的士兵,正在不斷用圓木推擊城門。
厚重的城門和巨大的圓木,碰撞之間,發出沉悶的響聲。
兩方的箭矢互射,大周的弩箭速度極快,好在樓蘭士兵們占據的地形高。
只是他們的箭矢,多半都射在大周的甲盾軍,高高舉起的盾牌之下。
而城樓上的樓蘭士兵,幾乎是毫無遮擋,被射中的原地倒下,後頭又有一撥新的士兵上來接替……
眼前一片血肉模糊,士兵們的鮮血,把玉面城的城牆染得鮮紅。
也把邸錚的眼染紅了。
他跟隨邸老將軍,作戰多年。
對於戰爭的敏銳嗅覺,讓他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大周的士兵,並沒有在盡全力。
與其說他們是在攻城,不如說,他們是在保全性命。
那不是貪生怕死的保全,更像是一道軍令,一道命他們勿須太過拼命的軍令。
他不禁眺望遠處的玉陵城。
大周的將軍,到底有什麼陰謀詭計……
「走!我們去北城門看看!」
北城門靠近樓蘭,大周的士兵在此處攻城,是冒著腹背受敵的危險的。
可邸錚還沒趕到北城門,大周的士兵就已經撤退了。
留給他的,是一地樓蘭士兵的鮮血。
那刺目的猩紅,仿佛是在警告他,耍弄他。
他想要再趕回北城門的時候,只見邸老將軍的一個親隨趕來,請他回城。
「南城門還在戰,我還得去……」
那親信聲音沉穩,「老將軍說了,他們今日是不會攻城的。請少將軍先回城,老將軍有話同你說。」
邸錚朝南城門那處望了一眼,憤恨地一甩胳膊。
「走!」
襲擊玉面城北城門的士兵,總共只有一千人。
他們很快地撤回了玉陵城,那個領兵的參將趕上城樓來,對著定國公復命。
「按照國公爺所說,我們快速地打了樓蘭人,讓他們措手不及。可惜國公爺只限了一個時辰,不然我們或許真的能把北城門攻下!」
定國公不禁哈哈大笑。
「你以為只有我們不想真打嗎?他樓蘭人也不想真打,要不然北門那個位置,樓蘭邊境的城池,隨時可以派兵出來增援!」
若是如此,這一千人的隊伍,隨時會全軍覆沒。
那參將疑惑道:「國公爺怎麼知道,他們不想打?」
出戰之前,定國公的軍令,便是讓眾將士做好防護。
保全軍力為上,攻城只是順便。
將士們雖然疑惑,卻不得不按照軍令而行。
這一仗打下來,他們才發現,樓蘭人只想守城。
而非藉助玉面城,來攻下玉陵城。
這就奇了。
不打玉陵城,像玉面城這樣的小城池,他們占著有什麼用呢?
一個參將大笑道:「樓蘭人可真愚蠢,為了占一個小小的玉面城,犧牲了那麼多的士兵性命!樓蘭國人口稀疏,這一仗打下來,怕是死了他們兩成人了!」
兩成人是誇張了,人口稀疏倒是真的。
軒轅玦笑而不語。
只有他和定國公,還有詹世城與陳執軾,知道其中原因。
正因為知道,所以他們沒有盡全力,只是像耍猴一樣出了這一戰。
要讓樓蘭人知道,他們早就明了深意,知道了他們的計謀。
只是不揭穿罷了。
城內將軍府中,衛玉陵急得團團轉。
她恨不得隨著軒轅玦,到城樓上觀戰,也不想一個人悶在府里。
府中士兵林立,保護她的安全,不讓她出將軍府。
她再怎麼想,也出不去。
彩兒跟在她身旁,苦口婆心地相勸。
「小郡主,你忘了你自己答應定國公什麼了嗎?你要是現在貿然跑出去,定國公一定會把你送回京城的!」
衛玉陵在院子裡打轉,見一棵小樹落光了樹葉,沒好氣地踢了上去。
「可是我聽說,今日這一戰很輕鬆,不會有什麼危險。再說了,晉王哥哥都可以去,我也想跟在他身邊。」
「那晉王殿下要是親自上陣,您還要跟著他去不成?」
彩兒的疑問,惹來衛玉陵的嗔怪。
「呸呸呸,胡說什麼呢!晉王哥哥金尊玉貴,怎麼能親自上陣?不許胡說!」
彩兒縮了縮脖子,忽然聽見外頭腳步聲響起。
「好像有人回來了,不知道是不是晉王殿下?」
衛玉陵一聽這話,當即歡喜起來,提起裙角就跑了出去。
不僅是軒轅玦,就連定國公和一眾參將,也都回來。
「晉王哥哥,你們怎麼這麼快回來了?」
他們沒有去玉面城,那肯定是沒攻下……
衛玉陵想到此處,不禁沮喪了起來。
可看定國公並底下眾將,似乎心情都很好的樣子,不像打了敗仗。
她又疑惑起來。
「小郡主,我們雖然沒攻下玉陵城,但是沒有什麼傷亡。反倒是樓蘭人那邊,至少也死傷了上千人!」
一個參將大大咧咧地說著,衛玉陵又歡喜了起來。
沒有打敗仗就好,若是打了敗仗,她的晉王哥哥定是要不高興的。
「今日大家也都辛苦了,都回去休息吧。若是不出所料,很快樓蘭人就會來求和的。」
定國公此言一出,更加鼓舞了士氣。
越是常年征戰的軍旅之人,就越是不喜歡打仗。
樓蘭求和,那是再好不過。
眾人都散了,衛玉陵纏著軒轅玦問東問西,定國公自行回了房。
「父親,你休息了嗎?」
陳執軾敲響了他的房門,聽得定國公的聲音,便推門進去。
見他神色猶豫,定國公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圖。
「有話坐下說罷。」
他自行脫下了戰袍,坐在小几旁,喝一杯熱茶。
陳執軾猶豫片刻,終於開口。
「父親沒有把樓蘭人的真正目的,告訴眾將士,這我能理解。可是,父親為什麼不告訴晉王,玉面城領兵的將軍,正是寧才人的哥哥,寧王的舅舅?」
那是前日探子傳回的信報,陳執軾當時就在房中,得知了此事。
而定國公並沒有,將此事告訴旁人的意思。
一杯茶飲了過半,身子漸漸融暖了起來,定國公笑了笑。
「何必節外生枝?若是晉王知道,邸家對寧王爭儲有所幫助,起了別的心思,如何是好?」
「父親的意思,難道說晉王知道以後,會設法要了邸老將軍性命?」
定國公搖了搖頭,感嘆道:「不,我不知道。為父只知道,皇權太過誘人。哪怕晉王殿下看起來並不是如此,最好也不要去誘惑他……」
免得假戲真做,假仗打成了真仗。
「樓蘭人不過就是想和親,搞出這等複雜的事來。他們固然可笑,我們萬萬不能激化矛盾,置將士們的性命於不顧啊!」
這些將士們,正等著凱旋而歸,回家團聚。
若是有人為了一己之私,讓將士們死傷,他會於心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