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長門
2024-07-19 10:41:38
作者: 斑之
小冬子正趴在榻上撩起衣服叫他師傅楊得意上藥,他咧著嘴一個勁叫他師傅輕點。楊得意嘴上說著喊什麼喊什麼,能活下來就是燒高香了。但是手上卻是小心翼翼地在擦藥,生怕碰疼了他。
藥撒在傷口上,不僅沒有減輕小冬子的痛楚,反而火燒火燎地有傷口撒鹽的感覺。他疼的滿頭大汗,但卻沒有再喊疼了。
師傅說的對,這次能死裡逃生就是福大命大了。
能在宮中騎馬的這個殊榮滿朝大臣還真沒有幾個人有,就更不要說小冬子這個小黃門了。奴婢就是奴婢,不管再找什麼事急從權的理由,也不能在宮中騎馬。
規矩定下來就是要遵守的,要不然今天你小冬子犯錯了沒有被罰,明天再有人犯錯了拿這個去罰人就該叫人不服了。
還是娘娘再三求情,才免了死罪。但是這打在身上的十五大板,可就實在了,沒有偷工減料。
但作為奴婢,就是不犯錯主子不高興了說打就打的不也多的是嗎?
聽說從前栗娘娘就常在先帝去了別的夫人宮裡,甚至是去薄皇后宮裡,她都下狠手打身邊伺候的人來出氣。
難怪從前人家總說蛇蠍美人,還說紅顏禍水。
只有娘娘,只有娘娘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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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心就跟菩薩一樣,剛來的時候看他小叫人幫著他幹活,還叫他天天吃肉。沒看住雪獅子本來就是他的錯,娘娘還為他求情,挨打了之後又叫海棠姐姐去要最好的傷藥賞下來,又叫了兩個黃門來伺候他。
就是師傅都說,宮中最不缺的就是奴婢,打死了他多的是人來為伺候娘娘打破頭。他是好運氣,碰到把奴婢當人的娘娘。
師傅說這個話的時候,自己都悄悄紅了眼眶。
小冬子躺在榻上想,等他好了,他要拿出十二分的心思來對娘娘,來報答娘娘對他的大恩大德。
椒房殿內殿中,阿嬌聽送藥回來的海棠說小冬子傷著的只是皮肉,也就放下心來。
等海棠退下去後,她忍不住說:「那才多大的孩子啊?受得住十五大板嗎?」
從前看電視劇,動不動就看打人幾十大板,打完第二天就活蹦亂跳。那都是騙人的啊,一個成年人被打了二十大板,身體要差點的又沒有藥很可能就會傷口感染潰爛發起高燒來,最後就這樣一命嗚呼了。
這真不是嚇唬人,阿嬌曾在外祖母宮中見過行刑的板子。那可真是一寸厚一掌寬的木板子,行刑的都是宮中專門負責刑罰的彪形大漢,他們盡力的一板阿嬌覺得自己一板下去就會哭天抹地了。
「放心吧,你求了情的,他們會有分寸的。再說了,海棠不是去送了藥嗎?」劉徹靠著窗讀著一卷書,不以為然地說。
「那我要是不求情呢?就真的打死他嗎?」阿嬌上前遮住他的書。
「嗯,那就打死了,叫椒房殿上下學學規矩也不錯。」他索性抬起頭,認真地說:「你是皇后,你不缺奴婢用。」
阿嬌雖然當特權階級也有一二十年了,對於服侍和跪拜已經算是習慣了。但你叫她真的去打死一個天天伺候她的孩子,她的人性就不允許。
「那你怎麼不照規矩打死他?」劉徹這副視人命如草芥的樣子,一下子就激怒了阿嬌,她往常總是笑盈盈的桃花眼含著怒火瞪向劉徹。
什麼話啊?就是小貓小狗,命也不至於這麼賤吧。
「你求情了,既然你求情了。」他的語氣認真,一字一頓地說。「那就留下來,這小子還懂幾分臨機應變,也有幾分膽識。」
他看阿嬌一副小奶貓要撓人的樣子,不由失笑了。放下書摟過她耐心地解釋道:「這小子還是有幾分聰明的,以後你再掌控不住。朕叫打一下,你再賞藥,這奴就算馴的差不多了。」
馴奴?這是馴狗嗎?
是,你打了一巴掌,我再給個甜棗,他以後一定對我忠心耿耿了。就算道理都懂,但是我還是做不到這樣把人當物品當貓狗看。
更何況,這還是個小孩子。
阿嬌心下黯然,說不出話來。
劉徹把她團住,再跟她細說:「我知道你善良,心性見不得這些。但是,你要是不打他,才是害他。」
她垂下眼帘,把頭擱在他肩上,沒有說話。
她知道,劉徹是對的,她不應該指責他。
這是在宮裡,這是在漢代,自有它的運行規則。
或許,錯的其實是她。
她拿後世的準則來要求兩千多年前的他。
她還害怕,害怕自己也會慢慢失去前世那些為人的準則,失去自己的底線。慢慢被同化,慢慢變成自己不喜歡的樣子。
也可能,更怕得是以後連自己都變成劉徹馴服的對象吧。
你會嗎?
你的帝王權術,有一天也會這樣駕輕就熟地用在我的身上嗎?
阿嬌閉上眼,這個問題一直在心裡翻騰,但是她沒有問,永遠不會問。
他的答案已經不重要了,如果你真的要這樣對我,那不要讓我知道,多騙我一會。
她緩緩睜開桃花眼,眸中星光點點。
你既是我的軟肋,又是我的鎧甲。
我變得很有原則,又很沒有原則。
這就是張愛玲說的愛上一個人低到塵埃里的感覺嗎?
她合上眼,抱緊他的脖子。
風輕輕柔柔地吹進來,吹動雲一樣似夢似幻的輕紗幔帳,繼而拂響珠簾。透明的陽光照在阿嬌臉上,她被世人反覆讚頌的傾城容貌更叫人覺得驚心。
阿嬌漸漸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但是醒來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只覺得難過極了,只覺得想哭。
她已經很久不曾做夢了,自從昱兒不肯再入她的夢後,她怎麼去想他,也沒有再做夢。
是昱兒入她的夢了?
她拼命地去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夢中夢到了什麼。
她呆呆地坐在榻上,又想了一會才想到她剛剛是跟劉徹在一塊兒,他去哪了?去宣室殿了嗎?
她忽然很想見他,見到他不安的心才能安靜下來。
她一邊下榻一邊喚海棠,咦,她忽然覺出了不對來。她頭頂的帳子沒有繡hellokity啊,她殿中也沒有那扇屏風啊……
她的珠簾呢?
她這才注意到甚至她的床榻都不是,這不是她的椒房殿啊!
她顧不上穿襪子,赤腳下來跑去支開窗戶,沒有竹林,沒有雪獅子。這裡,不是椒房殿。雖然殿內絕大部分的陳設跟椒房殿中差不多,但這裡不是椒房殿。
她不是在椒房殿睡著的嗎?
海棠進來吧她的鞋給她拿過來,溫聲說:「娘娘,地上涼,您坐下,奴婢給您把鞋穿上。」
她就近找了個凳子,坐下後奇怪地問:「海棠,這是哪?陛下呢?」
海棠給她穿鞋的手明顯一抖,她定穩了心神接著若無其事地穿。但是,對於阿嬌提的問題根本就沒有回答。
這很反常,阿嬌心中警鈴大作,心生不安。
她俯身止住海棠,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厲。「海棠,你說話啊!」
海棠揚起臉,臉上已經滿是淚痕了。她看著阿嬌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娘娘,這是長門宮啊。」
娘娘自從被廢長門宮後,總是會問她陛下在哪?
她已經不忍心再回答娘娘了,陛下!陛下怎麼這麼狠心!
她看著娘娘一天天消瘦,一天天食不知味,一天天在殿門前盼著等著。
陛下應該也是愧疚的,要不然為什麼廢后了還要給娘娘皇后的待遇?
但是這又有什麼用呢?
什麼用都沒有,娘娘需要的不是這些啊。
海棠看著她從小服侍長大的娘娘,看著曾經容貌美到叫栗姬娘娘都笑言不如的娘娘,此刻卻憔悴至此。她心痛如絞,再說不出別的話來了。
長門宮?
這不是陳後被廢後住的宮殿嗎?
再說了這不是館陶的私人園林嗎?是為了情夫董偃而獻給劉徹的啊。
阿嬌經過最初的慌張,已經鎮定下來了。自己這是又像那兩次夢魘一樣被魘著了嗎?
可是,為什麼會這麼真實?
夢魘都這麼真實嗎?
她站起來,四處走走看看。
如果是夢,這也太真了吧。
她竟然能真實地觸摸到身邊的東西,她一邊轉一邊問海棠:「我是怎麼被廢的?」
「惑於巫祝。」海棠小心翼翼地說,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天性純良的娘娘絕不會做這樣的事。這就是為什么娘娘還不肯相信她真的已經被廢了的原因,她總說徹兒查清楚了就會來接她回去。
叫她意外的是,這次娘娘很平靜。她又問了些館陶的事,海棠看娘娘精神好起來了,不像從前那樣除了問陛下萬事不管的樣子。
心下也高興起來,海棠自娘娘被廢後就很盼望娘娘能從低沉抑鬱中走出來。
她們說話的這當口,隔著宮牆隱隱傳來了似是只有年終行祭祀大禮時的禮樂。阿嬌不禁問:「這是什麼事啊?」
海棠有了些亮色的眸子暗了又暗,才迎著阿嬌好奇的眼神回答道:「娘娘,今天是陛下封衛夫人為後的封后大典啊。」
海棠說到後來,聲音幾乎低的聽不見了。
封后?
衛夫人?
她如遭雷擊,明明能肯定這是夢靨,明明能肯定醒來後就會發現在做夢。但是,她還是止不住心頭亂跳,她好像是傷心又好像是驚慌。
又似乎這所有的一切情緒都跟她無關,身體裡裡面還住著另外一個人。此刻,這種蝕骨噬心、撕心裂肺的痛楚就似乎全是另外一個她在痛。
而她抽離出來,冷冷地看著泣不成聲的海棠和說不出話來的自己。神情高傲,寫滿不屑。
海棠看娘娘臉白如紙,就連眼神都直了。她也顧不上哭了,慌起來,一面搖娘娘一邊大聲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