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青玉紅玉設劫難

  忽抬頭往雲端里一看，看見是日值功曹，他就縱雲趕上，罵了幾聲毛鬼，道：「你怎麼有話不來直說，卻那般變化了，演樣老孫？」

  慌得那功曹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勿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只看你騰那乖巧，運動神機，仔細保你師父；假若怠慢了些兒，西天路莫想去得。」

  孫悟空聞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雲頭，徑來山上。

  只見唐三藏與豬八戒、沙僧，簇擁前進，他卻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實告誦老和尚，老和尚他不濟事，必就哭了；假若不與他實說，夢著頭，帶著他走，常言道乍入蘆圩，不知深淺。倘或被妖魔撈去，卻不又要老孫費心？且等我照顧八戒一照顧，先著他出頭與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過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沒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孫再去救他不遲，卻好顯我本事出名。」

  正自家計較，以心問心道：「只恐八戒躲懶便不肯出頭，老和尚如今怕我與老沙，卻是回護於他，等老孫羈勒他羈勒。」

  好大聖，你看他弄個虛頭，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淚來，迎著唐三藏，往前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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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豬八戒看見，連忙叫：「老沙，歇下擔子，拿出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

  沙僧道：「二哥，分怎的？」

  豬八戒道：「分了罷！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老豬往高老莊上看看老婆。把白馬賣了，買口棺木，與老和尚送老，大家散夥，還往西天去幹嘛？」

  唐三藏在馬上聽見，道：「這個夯貨！正走路，怎麼又胡說了？」

  豬八戒道：「我可沒胡說！你不看見孫行者那裡哭將來了？他是個鑽天入地、斧砍火燒、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如今戴了個愁帽，淚汪汪的哭來，必是那山險峻，妖怪兇狠。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兒，怎麼去得？」

  唐三藏道：「你且休胡談，待我問他一聲，看是怎麼說話。」問道：「悟空，有甚話當面計較，你怎麼自家煩惱？這般樣個哭包臉，是虎唬我也！」

  孫悟空道：「師父啊，剛才那個報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說妖精兇狠，此處難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進，改日再去罷。」

  唐三藏聞言，恐惶悚懼，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呀，我們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說退悔之言？」

  其他人都可以退，唯有他退不得呀，那猴子自能回花果山當他的美猴王，豬八戒也能回高老莊當他的上門女婿，沙和尚也可以回流沙河當妖王，唯有他唐三藏，先不說這回程路，千難萬險，生死無依，便是能活著走回大唐，也免不了被唐王治個欺君大罪，禍連九族！

  孫悟空一見唐三藏那副貪生怕死的模樣，心中冷笑，只道：「我沒有不盡心，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勢孤單。縱然是塊鐵，下爐能打得幾根釘？」

  唐三藏道：「悟空啊，你也說得是，果然一個人也難。兵書雲，寡不可敵眾。我這裡還有豬八戒與沙僧，都是徒弟，憑你調度使用，或為護將幫手，協力同心，掃清山徑，領我過山，卻不都還能得正果？」

  那孫悟空這一場扭捏，只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他搵了淚道：「老和尚啊，若要過得此山，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才有三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兒也莫想過去。」

  豬八戒道：「猴哥你若不去，就散夥罷，不要拉上我。」

  唐三藏道：「八戒，且問你猴哥，看他教你做甚麼。」

  豬八戒聞言真箇對孫悟空說道：「哥哥，你教我做甚事？」

  孫悟空笑道：「第一件是看住老和尚，第二件是去巡山。」

  豬八戒道：「看老和尚是坐，巡山去是走。終不然教我坐一會又走，走一會又坐，兩處怎麼顧盼得來？」

  孫悟空笑道：「不是教你兩件齊干，只是領了一件便罷。」

  豬八戒又笑道：「這等也好計較。但不知看師父是怎樣，巡山是怎樣，你先與我講講，等我依個相應些兒的去干罷。」

  孫悟空道：「看師傅啊：師傅去出恭，你伺候；師傅要走路，你扶持；師傅要吃齋，你化齋。若他餓了些兒，你該打；黃了些兒臉皮，你該打；瘦了些兒形骸，你該打。」

  豬八戒慌了道：「這個難！難！難！伺候扶持，通不打緊，就是不離身馱著，也還容易；假若教我去鄉下化齋，他這西方路上，不識我是取經的和尚，只道是那山里走出來的一個半壯不壯的健豬，伙上許多人，叉鈀掃帚，把老豬圍倒，拿家去宰了，醃著過年，這個卻不就遭瘟了？」

  孫悟空道：「那你巡山去罷。」

  豬八戒道：「巡山便怎麼樣兒？」

  孫悟空笑道：「就入此山，打聽有多少妖怪，是甚麼山，是甚麼洞，我們好過去。」

  豬八戒道：「這個可以，老豬去巡山罷。」

  豬八戒說罷就撒起衣裙，挺著釘鈀，雄糾糾，逕入深山；氣昂昂，奔上大路。

  孫悟空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

  唐三藏罵道：「你這個潑猴！兄弟們全無愛憐之意，常懷嫉妒之心。你做出這樣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麼巡山，卻又在這裡笑他！」

  孫悟空冷然道：「不是笑他，我這笑中有味。你看豬八戒這一去，決不巡山，也不敢見妖怪，不知往那裡去躲閃半會，捏一個謊來，哄我們也。」

  唐三藏道：「你怎麼就曉得他？」

  孫悟空道：「我估出他是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聽他一聽，一則幫副他手段降妖，二來看他可有個誠心拜佛。」

  唐三藏道：「好好好，你卻莫去捉弄他。」

  孫悟空應了一聲，徑直趕上山坡，搖身一變，變作個蟭蟟蟲兒。

  嚶的一翅飛將去，趕上豬八戒，釘在他耳朵後面鬃根底下。那豬八戒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釘鈀撇下，吊轉頭來，望著唐僧，指手畫腳的罵道：「你罷軟的老和尚，挨千刀的弼馬溫，面弱的沙和尚！你們都在那裡自在，捉弄我老豬來蹌路！大家取經，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來巡甚麼山！哈哈哈！曉得有妖怪，躲著些兒走。還不彀一半，卻教我去尋他，這等晦氣哩！我往那裡睡覺去，睡一覺回去，含含糊糊的答應他，只說是巡了山，就了其帳也。」

  那豬八戒一時間僥倖，搴著鈀又走，只見山凹里一彎紅草坡，他一頭鑽得進去，使釘鈀撲個地鋪，轂轆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聲「快活！就是那弼馬溫，也不得象我這般自在！」

  孫悟空在他耳根後，句句兒聽著，忍不住，飛將起來，又捉弄他一捉弄。又搖身一變，變作個啄木蟲兒，只有二三兩重，紅銅嘴，黑鐵腳，刷剌的一翅飛下來。

  那豬八戒倒頭，正睡著了，被他照嘴唇上扢揸的一下，那豬八戒慌得爬將起來，口裡亂嚷道：「有妖怪！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槍去了！嘴上好不疼呀！」

  伸手摸摸，泱出血來了，他道：「蹭蹬啊！我又沒甚喜事，怎麼嘴上掛了紅耶？」

  他看著這血手，口裡絮絮叨叨的兩邊亂看，卻不見動靜，道：「無甚妖怪，怎麼戳我一槍麼？」

  忽抬頭往上看時，原來是個啄木蟲，在半空中飛哩。

  豬八戒咬牙罵道：「這個死鳥！弼馬溫欺負我罷了，你也來欺負我！我曉得了，他一定不認我是個人，只把我嘴當一段黑朽枯爛的樹，內中生了蟲，尋蟲兒吃的，將我啄了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懷裡睡罷。」

  那豬八戒轂轆的依然睡倒，孫悟空又飛來，著耳根後又啄了一下。呆子慌得爬起來道：「這個死鳥，卻打攪得我狠！想必這裡是他的窠巢，生蛋布雛，怕我占了，故此這般打攪。罷！罷！罷！不睡他這了！」

  搴著鈀，徑出紅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壞了孫行者，笑倒個美猴王，孫悟空道：「這夯貨大睜著兩個眼，連自家人也認不得！」

  孫悟空，搖身又一變，還變做個蟭蟟蟲，釘在他耳朵後面，不離他身上。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見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塊青石頭。呆子放下鈀，對石頭唱個大喏。

  孫悟空暗笑道：「這呆子！石頭又不是人，又不會說話，又不會還禮的，唱他喏怎的，可不是個瞎帳？」

  原來豬八戒把石頭當著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著他演習哩。

  他道：「我這回去，見了老和尚，若問有妖怪，就說有妖怪。他問甚麼山，我若說是泥捏的，土做的，錫打的，銅鑄的，面蒸的，紙糊的，筆畫的，他們見說我呆哩，若講這話，一發說呆了，我只說是石頭山。他問甚麼洞，也只說是石頭洞。他問甚麼門，卻說是釘釘的鐵葉門。他問裡邊有多遠，只說入內有三層。十分再搜尋，問門上釘子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此間編造停當，哄那弼馬溫去！」

  那豬八戒捏合了，拖著鈀，徑回本路，怎知孫悟空在耳朵後，一一聽得明白。

  孫悟空見他往回走，即騰兩翅預先回去，現原身見了老和尚。

  唐三藏道：「悟空，你來了，悟能怎不見回？」

  孫悟空笑道：「他在那裡編謊哩，就快回來也。」

  唐三藏不滿道：「他兩個耳朵蓋著眼，愚拙之人也，他會編甚麼謊？又是你捏合甚麼鬼話賴他哩。」

  孫悟空笑道：「老和尚，你只是這等護短，這是有對問的話。」

  把他那鑽在草里睡覺，被啄木蟲叮醒，朝石頭唱喏，編造甚麼石頭山、石頭洞、鐵葉門、有妖精的話，預先說了。

  說畢，不多時，豬八戒卻是走將回來，又怕忘了那謊，低著頭口裡溫習。被孫悟空喝了一聲道：「呆子！念甚麼哩？」

  豬八戒掀起耳朵來看看道：「我到了地頭了！」

  那豬八戒上前跪倒，唐三藏攙起道：「徒弟，辛苦啊。」

  豬八戒道：「正是。走路的人，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

  唐三藏道：「這山上可有妖怪麼？」

  豬八戒道：「有妖怪！有妖怪！一堆妖怪哩！」

  唐三藏道：「怎麼打發你來？」

  豬八戒說：「他叫我做豬祖宗，豬外公，安排些粉湯素食，教我吃了一頓，說道，擺旗鼓送我們過山哩。」

  孫悟空道：「想是在草里睡著了，說得是夢話？」

  豬八戒聞言，就嚇得矮了三寸道：「爺爺呀！我睡他怎麼曉得？」

  孫悟空上前，一把揪住道：「你且過來，等我問你。」

  豬八戒又慌了，戰戰兢兢的道：「問便罷了，揪扯怎的？」

  孫悟空道：「這是甚麼山？」

  豬八戒道：「是石頭山。」

  「甚麼洞？」

  豬八戒道：「是石頭洞。」

  「甚麼門？」

  豬八戒又道：「是釘釘鐵葉門。」

  「裡邊有多遠？」

  豬八戒道：「入內是三層。」

  孫悟空道：「你不消說了，後半截我記得真。恐老和尚不信，我替你說了罷。」

  豬八戒道：「嘴臉！你又不曾去，你曉得那些兒，要替我說？」

  孫悟空笑道：「門上釘子有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可是麼？」

  那豬八戒聞言，知道謊言扯破，即慌忙跪倒。

  孫悟空冷道：「朝著石頭唱喏，當做我三人，對他一問一答，可是麼？又說，等我編得謊兒停當，哄那弼馬溫去！可是麼？」

  那豬八戒連忙只是磕頭道：「猴哥，我去巡山，你莫成跟我去聽的？」

  孫悟空罵道：「我打死你個饢糠的夯貨！這般要緊的所在，教你去巡山，你卻去睡覺！不是啄木蟲叮你醒來，你還在那裡睡哩。及叮醒，又編這樣大謊，可不誤了大事？你快伸過孤拐來，打五棍記心！」

  豬八戒慌了道：「你那個哭喪棒重，擦一擦兒皮塌，挽一挽兒筋傷，若打五下，就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