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豬八戒上花果山

  二人這一場在黑夜裡好一頓廝殺，頓時只見夜空中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慢，往來不歇滿堂紅。他兩個在雲端里，戰彀八九回合，小白龍的手軟筋麻，黃袍怪的身強力壯。

  小白龍抵敵不住，飛起刀去，砍那黃袍怪，那黃袍怪本就是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道行甚高，自有接刀之法，一隻手接了寶刀，一隻手拋下滿堂紅便打，小白龍措手不及，被他把後腿上著了一下，急慌慌按落雲頭，多虧了御水河救了性命。

  小白龍一頭鑽下水去，那黃袍怪趕來尋他不見，執了寶刀，拿了滿堂紅，回上銀安殿，照舊吃酒睡覺不題。

  卻說那小白龍潛於水底，半個時辰聽不見聲息，方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跳將起去，踏著烏雲，徑轉館驛，還變作依舊馬匹，伏於槽下，可憐小白龍渾身是水，腿有傷痕，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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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言唐三藏逢災，小白龍敗戰，卻說那豬八戒，從離了沙僧，一頭藏在草科里，拱了一個豬渾塘，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時候才醒，醒來時，又不知是甚麼去處，摸摸眼，定了神思，側耳才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

  他見那星移斗轉，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誠然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罷！罷！罷！我且進城去見了老和尚，奏准當今，再選些驍勇人馬，助老豬明日來救沙僧罷。」

  那豬八戒急縱雲頭，徑回城裡，半霎時，到了館驛，此時人靜月明，兩廊下尋不見老和尚，只見白馬睡在那廂，渾身水濕，後腿有盤子大小一點青痕。豬八戒失驚道：「雙晦氣了！你這馬兒又不曾走路，怎麼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老和尚，把馬打壞了。」

  那白馬認得是豬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聲「師兄！」這呆子嚇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那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

  豬八戒戰兢兢的道：「兄弟，你怎麼今日說起話來了？你但說話，必有大不祥之事。」

  小白龍道：「你知師父有難麼！」

  豬八戒道：「我不知。」

  小白龍道：「你是不知！你與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請功求賞，不想妖魔本領大，你們手段不濟，打他不過。好道著一個回來，說個信息是，卻更不聞音。那妖精變做一個俊俏文人，撞入朝中，與皇帝認了親眷，把師父變作一個斑斕猛虎，被眾臣捉住，鎖在朝房鐵籠裡面。我聽得這般苦惱，心如刀割。你兩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時傷了性命。只得化龍身去救，不期到朝里，又尋不見師父。及到銀安殿外，遇見妖精，我又變做個宮娥模樣，哄那怪物。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爾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閃過，雙手舉個滿堂紅，把我戰敗。我又飛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滿堂紅，把我後腿上著了一下，故此鑽在御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滿堂紅打的。」

  豬八戒聞言道：「真箇有這樣事？」

  小白龍道：「莫不成我還能哄你了！」

  豬八戒道：「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你可還走得動麼？」

  小白龍道：「我走得動又怎麼樣？」

  豬八戒道：「你走得動，便下海回去罷，把行李分分，等老豬也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

  小白龍聞說，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裡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啊！你千萬休生懶惰！」

  豬八戒道：「不懶惰便怎麼？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不過他，不趁此散夥，還等甚麼？」

  小白龍沉吟半晌，又滴淚道：「師兄啊，莫說散夥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只要去請個人來即可。」

  豬八戒道：「教我請誰麼？」

  小白龍道：「你趁早兒駕雲回上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來，他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仇。」

  豬八戒道：「兄弟，另請一個兒便罷了，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師父念《緊箍咒》，我也只當耍樂子，不想那老和尚當真的念起來，就把他趕逐回去，他不知怎麼樣的惱我，他也決不肯來。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的活得成麼？」

  小白龍道：「他決不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了他，且莫說師父有難，只說師父想你哩，把他哄將來，到此處見這樣個情節，他必然不忿，斷乎要與那妖精比拼，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師父。」

  豬八戒道：「也罷也罷，你倒這等盡心，我若不去，顯得我不盡心了。我這一去，如果那猴子肯來，我就與他一路來了；他若不來，你卻也不要望我，我也不來了。」

  小白龍道：「你去你去，管請他來也。」

  豬八戒收拾了釘鈀，整束了直裰，跳將起去，踏著雲，逕往東來。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豬八戒正遇順風，撐起兩個耳朵，好便似風篷一般，早過了東洋大海，按落雲頭。不覺的太陽星上，他卻入山尋路。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

  豬八戒仔細看時，原來是孫悟空在山凹里，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稱「萬歲！大聖爺爺！」

  豬八戒道：「他倒是好受用！怪不得他不肯做和尚，只要回家呢！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這多的小猴服侍！若是老豬有這一座山場，也不做甚麼和尚了。如今既到這裡，卻怎麼好？必定要見他一見是。」

  這豬八戒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見他，卻往草崖邊，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當中擠著，也跟那些猴子磕頭。

  他不知孫大聖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人，是那裡來的？拿上來！」

  話音剛落，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豬八戒推將上來，按倒在地。

  孫悟空故作不知道：「你是那裡來的夷人？」

  豬八戒低著頭道：「不敢，承問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

  孫悟空笑道：「我這花果山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樣，你這嘴臉生得跟他們不一樣，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別處來的妖魔。既是別處來的，若要投我部下，先來遞個腳色手本，報了名字，我好留你在這隨班點扎。若不留你，你敢在這裡亂拜！」

  豬八戒低著頭，拱著嘴道：「不羞，現在拿出這副嘴臉來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認不得，說是甚麼夷人！」

  孫悟空聞言大笑道：「抬起頭來我看。」

  那豬八戒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麼！你認不得我，好歹也認得嘴呀！」

  孫悟空忍不住笑道：「豬八戒。」

  他聽見一聲叫，就一轂轆跳將起來道：「正是！正是！我是豬八戒！」

  他心中又思量道：「認得就好說話了。」

  孫悟空笑道：「你不跟那老和尚西去取經去，卻來這裡怎的？想是你衝撞了那老和尚，老和尚也貶你回來了？有甚貶書，拿來我看。」

  豬八戒道：「我不曾衝撞他，他也沒甚麼貶書，也不曾趕我。」

  孫悟空問道：「既無貶書，又不曾趕你，你來我這裡做什麼？」

  豬八戒道：「老和尚想你，著我來請你的。」

  孫悟空笑道：「他也不請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對天發誓，親筆寫了貶書，怎麼又會想我，又肯著你遠來請我？我斷然也是不信的。」

  豬八戒就地扯個謊，忙道：「委實想你！委是想你！」

  孫悟空道：「他怎的想我來？」

  豬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叫聲徒弟，我不曾聽見，沙僧又推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說我們不濟，說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叫聲應，問一答十。因這般想你，專專教我來請你的，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孤他仰望之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之意。」

  孫悟空聞言，跳下崖來，用手攙住豬八戒道：「賢弟，累你遠來，且留我這兒耍耍吧。」

  豬八戒道：「哥啊，這個所在路遠，恐師父盼望去遲，我不耍了吧。」

  孫悟空笑道：「你也是到此一場，看看我的山景何如。」

  那豬八戒有求於他自然不敢苦辭，只得隨他走走。

  二人攜手相攙，一概眾小妖隨後，上那花果山極巔之處。

  自是孫悟空回家，這幾日，收拾得復舊如新，但見那青如削翠，高似摩雲，周圍有虎踞龍蟠，四面多猿啼鶴唳。朝出雲封山頂，暮觀日掛林間。流水潺潺鳴玉珮，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後有花木穠華。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彩嶺頭峰。日影動千條紫艷，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

  豬八戒觀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啊，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

  孫悟空笑道：「賢弟，可過得日子麼？」

  豬八戒笑道：「你看師兄說的話，寶山乃洞天福地之處，怎麼說度日之言也？」

  二人談笑多時，下了山，只見路旁有幾個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黃森森的枇杷，紅艷艷的楊梅，跪在路旁叫道：「大聖爺爺，請進早膳。」

  孫悟空笑道：「我豬弟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罷也罷，莫嫌菲薄，將就吃個兒當點心罷。」

  豬八戒道：「我雖食腸大，卻也隨鄉入鄉是，拿來拿來，我也吃幾個兒嘗新。」

  二人吃了果子，漸漸日高，那呆子恐怕誤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師父在那裡盼望我和你呢。望你和我早早兒去罷。」

  孫悟空笑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裡去耍耍。」

  豬八戒堅辭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師父久等，不勞進洞罷。」

  孫悟空擺擺手笑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就此處奉別。」

  豬八戒道：「哥哥，你不跟我回去了？」

  孫悟空道：「我往哪裡去？我這裡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兒，做甚麼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罷。回去之後上復唐僧，既趕退了，再莫想我。」

  豬八戒聞言，不敢苦逼，只恐逼發他性子，一時打上兩棍，無奈，只得喏喏告辭，找路而去。

  孫悟空見他去了，即差兩個溜撒的小猴，跟著八豬戒，聽他說些甚麼。

  這豬八戒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頭指著猴子的方向，口裡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便罷！」

  走幾步，又罵幾聲。

  那兩個小猴，急跑回來報導：「大聖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罵幾聲。」

  孫悟空大怒，叫：「將他給我綁來！」

  那眾猴滿地飛來趕上，把個豬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將回去。

  卻說那豬八戒被一窩猴子捉住了，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裡勞勞叨叨的，自家念誦道：「罷了！罷了！這一去有個打殺的情了！」

  不一時，到洞口，孫悟空坐在石崖之上，罵道：「你這饢糠的劣貨！你去便罷了，怎麼罵我？」

  豬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啊，我不曾罵你，若罵你，就嚼了舌頭根。我只說哥哥不去，我自去報師父便了，怎敢罵你？」

  孫悟空冷道：「你怎麼瞞得過我？我這左耳往上一扯，曉得三十三天人說話；我這右耳往下一扯，曉得十代閻王與判官算帳。你今走路把我罵，我豈不聽見？」

  豬八戒道：「哥啊，你定然是賊頭鼠腦的，一定又變作個甚麼東西兒，跟著我聽的。」

  孫悟空一聽更是冷聲叫道：「小的們，選大棍來！先打二十個見面孤拐，再打二十個背花，然後等我使鐵棒與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