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無禮
2024-07-17 16:04:03
作者: 吃瓜子的犀牛
此時另一端的徐州。
琅琊郡,開陽城內,年初剛剛到任的郡守禰衡正在與一個人對談。
但見那人二十多歲年紀,面容清朗,頷下蓄鬚,上下衣裝收拾得乾乾淨淨,雖是與禰衡在私室內說話,仍舊挺直腰杆,坐得端端正正。渾身上下,只在腰帶上掛了個玉佩,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半個裝飾。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徐州有名的少年俊彥步騭。
在建安元年之前,王政曾下令徐州各地舉薦士子,步騭隨之入仕,在下邳城內任職主記,其後步練師成了堂堂的州牧夫人,原本已然式微的淮陰步氏立刻水漲船高,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莫過於此。
步氏既然重現榮光,步騭這個年輕一輩里的領頭人物立時便被各方看好,不久之後便被還沒赴任揚州的張昭委以重任,先是安排去了即丘擔任縣令,不過半年之後,又轉為東曹掾,兼任徐州治中從事,負責巡撫徐州各地,整頓吏治,重塑士風。
便在今年四月,步騭巡視到了琅琊,竟是與禰衡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所以在公務之餘,但有閒暇禰衡便會把步騭請來,兩人私下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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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議些內政,有時說些人物;有時候飲酒對酌,有時候談詩論畫,姑且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倒也是頗能互得其樂,適逢今日天氣晴朗,他兩人便又聚集在一起,在禰衡府中的一處樓閣之上飲酒敘話。
雖時值夏日,但琅琊處在徐州北面,倒是沒有揚州的那種濕熱,加之樓閣高聳,涼風習習之下,也算頗為清爽。
此時的步騭正斜斜倚靠在軟塌之上,時而輕輕搖動手上的摺扇,時而端起茶碗,抿上一口涼茶,模樣很是閒然,樓閣很高,高到打開窗戶便可以望見開陽城外四野,他望著遠山如黛,輕輕吟道:「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這首七言詩乃是東漢名士張衡所作的《四愁詩》,共有四章,禰衡所吟的正是第一章,雖然名叫四愁,但文辭婉麗,感情真切,寄意甚是幽遠,頗顯風流,更對後世影響極大。
比如宋朝時有名的五言絕句「山之高」,其中那句千古流傳的「我有所思在遠道」,便是由此化用。
不過一旁的禰衡卻是聽著面露訝然,不由問道:「「子山(步騭的字),你如此年輕便為治中從事,且這段時間表現出色,若無意外,年中返回下邳述職之後,當會再次晉升,可謂前途不可限量,當此時也,正該意氣風發,為何突然吟誦此詩?」
「先生,我的為人你還不知道嗎?」
聽到這話,步騭自嘲地笑了笑道:「榮華富貴,人皆向之,不過卻非我心中真正所要的。」
「哦?」禰衡問道:「那你想要的是什麼呢?」
「輔佐明主,造福百姓,主君若有一失,騭必諫之;苟對百姓有一利,騭必諫之。此騭之所願也。」
聽到這話,禰衡不由若有所思:「如此說來,你是想成為諫君那樣的人物呢?」
步騭點了點頭:「正是。」
諫君,便是東漢有名的諫臣申屠剛,此人一生行事也的確無虧他的這個名字,的確是夠硬夠剛。
那麼申屠剛到底有多剛呢?
其仕漢平帝時,彼時王莽已然權傾朝野,申屠剛卻敢直諫上書,說了一句流傳千古的名言,便是「功冠天下者不安,威震人主者不全。」
後面仕光武帝時,劉秀想要出外巡視,順便遊玩一回,但申屠剛卻是極力勸諫,劉秀自然不聽,開什麼玩笑,老子是開國君主,想幹什麼都是乾綱獨斷,自家臣子都沒出聲,論得到你一個降臣(申屠剛本是隗囂的手下)來廢話?
結果便在手下已經備好車攆,劉秀準備出發之前,這時申屠剛跑來了,做了一件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他竟然二話不說,直接跑到劉秀的御駕車攆之前,用自己的頭頂住了車輪...
這真是拿命在硬剛啊,眼見這車駕要是開出,史書上必要弄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劉秀無奈之下,只得捏著鼻子下令取消行程。
聽到步騭這般毫不猶豫的回答,禰衡默然片刻,神情複雜地看了步騭一眼,他仿佛在對面少年的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半晌方才沉聲說道:「申屠剛雖因直言剛諫而能名垂千古,但是其身前結局並不算好,他本是尚書令,卻因數次犯上而被貶為平陰令,隨後不久更是告別的仕途,甚至這還是因為光武帝已算是難得的明君了,若是換成旁人,嘿...」
這話不假,劉秀其實無論是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是被後世嚴重低估的一位君王,單說心性這塊,後世的唐太宗都快被人吹上天了,說什麼自古以來,未見如此寬宏之君,可結果呢?竟在魏徵死後做出過「推碑磨文」的舉動...
相比之下,申屠剛「犯上」的程度其實遠比魏延過分,卻也只是被不勝其煩,求個清淨的光武帝逐出京城,再無其他懲罰。
而在禰衡看來,步騭本就頗有才幹,加上又有步練師這層關係在,進入到王政的政治中樞不過是個時間問題,但若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恐怕就並非是件好事了。
畢竟即便是忠誠鎖定的情況下,在禰衡看來,王政本就不是一個寬宏之人,大度之君,尤其是這數年來的威福自用,乾綱獨斷之下,更是越來越容不得別人置喙,違逆了。
這也是禰衡都在開始改變,不再那麼桀驁不遜,言行無忌的主要原因,而連他這等最早投效的從龍之臣尚且都要如此,若是步騭這等全無情分的新臣日後「剛而犯上」的話...
恐怕王政就未必容的下了!
所以此刻禰衡就已經是在暗示步騭了,而步騭何等聰明,自也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默然片刻,緩緩說道:「先生,要是改變心中志向才能得到富貴,那這種富貴也如浮雲一般,早晚都要失去,既然如此,又何必改變呢?」
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這是孔子的名言。
步騭與禰衡頗為投契,不好直言反駁,而且禰衡所言客觀來說確實也有道理,所以便借用前賢之語,委婉地表達自己心中的決心與志向。
禰衡聞言大是搖頭:「子山,你如此執拗,令我十分擔憂,若是來日南下,怕也未必是福啊!」
正要再做勸說,卻在此時,樓下府中管事來報:「老爺,從事高晉求見。」
「高晉?」
禰衡與步騭面面相窺,俱都有些驚訝。
高晉與步騭乃是同一批入仕王政的士子,這幾年也算仕途得意,不久之前更因出使鄴城有功,同樣升遷為從事,這段時間同樣在境內巡視,不過地點卻是其他地方。
「他不是三日前才從開陽出發去的北海,計算路程,如今連平壽都沒進吧?怎地又半道折回了?」思忖片刻,禰衡擺了擺手:「請他入內說話。」
不久之後,便聽「蹬蹬」地腳步聲中,一臉急色的高晉已是快步走上樓台。
入得閣內,稍作作揖行禮,不等禰衡開口,便是劈頭一句:「太守,卑職剛入得北海境內,便聽到了一些風聲,怕是平壽要生事端!」
......
王政的南征荊州,幾乎同時牽動了大漢天下的各方諸侯。
這一邊曹操欲要借西涼之刀馬超,那一邊的益州成都,也迎來了一位貴客,正是揚州佐吏魯肅。
不過魯肅雖然第一時間就遞上了名刺,卻在入城第三日方才得到了劉璋的召見。
而在入府之後,魯肅卻先被引入了一個側室,室內有數人據席而坐,皆儒生衣冠,或老或少,眼見魯肅入內,堂中一個中年文士也不起身,只是整了整衣,淡淡地問道:「閣下從何處而來?」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魯肅對那文士稍作打量,見其既不起身行禮,又是一臉倨傲,已料到對方來者不善,一般心中暗忖對策,一邊拱手回道:「在下來自揚州壽春。」
「壽春距我成都,何止千里,魯君不辭辛勞,千山萬水,所為何事?」
「自然是奉有我主書信,欲請劉益州觀看。」
「哦?」
那文士聽到這話,直接將手一伸,大刺刺地道:「且先拿來容我一觀。」
魯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反先問道:「未請教尊駕名諱?」
「汝南許靖。」
「原來尊駕便是以月旦評聞名當世的許公啊。」
縱橫捭闔,亦和沙場爭鋒一般,講究一個知己知彼,魯肅出發之前,便已下了很大的力氣去了解劉璋的性格以及成都群臣的事跡,許靖是劉璋手下較有名氣的一個人,所以魯肅知道這文士乃是許靖之後,立刻便是心中一動,當即拱手作揖:「許公大名,肅久仰多時,今日一見,當真快慰平生。」
月旦評,由汝南郡許劭兄弟所作,而許靖正是許劭的從兄。
眼見魯肅這番言辭極是懇切,許靖心中大是得意,面色也變得和緩起來,正要開口謙遜幾句,卻見魯肅似是想起什麼般地,突然冒出一句:「不對啊,許公怎會在成都呢?」
什麼叫我「怎會」在成都...
許靖聞言一怔,訝然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許公不應該在許都麼?」魯肅卻顯得比他還要詫異,「難道許公這樣的國士主動投效,曹操竟也不願接納嗎?」
「你...」
聽到這話,許靖臉上的笑容登時凝固住了。
興平二年,孫策東渡長江攻擊會稽王朗,許靖為了躲避戰亂逃去了交州,隨後不久,曹操逢迎天子,遷都許縣,許靖得知之後,便讓自己的好友袁徽去給荀彧寫信。
袁徽信中把許靖快誇成了一朵花,說他是「英才偉士,智謀策略足以參與國家大事」,又說什麼「自其流落交州以來,與眾人生活在一起,每當遇到憂患危急之事,總是先人後己,與親族內外的人同飢共寒,實是仁義寬厚。」反正千言萬語,不外乎是說許靖乃是才德兼備之士,如此賢才,實在不應遺野。
可也不知為何,作為當世一等一的聰明人,荀彧這次竟然沒有聽出袁徽的弦外之音,竟然始終沒有將這等大事告知曹操和天子...
如此過了數月,許靖等的不耐煩了,一邊暗罵袁徽這隊友識人不明,荀彧這尚書令愚蠢如豬,一邊只得親自上場,自家主動去給曹操寫信。
信中基本就是兩個重點,第一個是說曹操是當世英雄,有他輔佐天子,必可匡扶漢室,讓天下很快恢復安寧。
第二麼,就是許靖借著這個機會也全面展現了一下自家的才能,讓曹操清楚的明白,他是何等治國安邦的大才。
當然,具體是如何展示的,外人便無法得知了,反正結果就是,許靖給曹操數度寫信,卻始終還是沒有等來朝廷的徵兆,隨後劉璋這邊卻派來了使者,許靖由此入蜀,被劉璋任命為巴郡太守。
眼見這等丟臉事情被魯肅一語道破,許靖望向對方的雙眼直欲噴火,顯然憤怒到了極點,但嘴角抽搐了半天,卻終究沒有蹦出一個字來...
為何?因為對方說的的確是事實啊!
不過他這邊不吭聲了,魯肅卻不肯輕易放過,搖頭慨嘆般地道:「如今看來,肅方才恍然大悟,曹操之所以不願接納許公,自是因為許公雖然德才兼備,卻是不知禮也!」
「豎儒!」
許靖再也按捺不住,當即拂袖而起,不顧風儀指著魯肅叱道,「安敢如此辱我,莫非以為揚州的官,我益州便打不得麼?」
「肅只是實話實說。」
魯肅面容平靜地道:「我主的書信是寫給劉益州的,許公縱然名氣再大,終究不過是益州之臣,而非益州之主。」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凝視著許靖的目光立時變得銳利:
「如此身份,竟敢主動索信,當真是不分尊卑,無禮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