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琴瑟不離(7)

2024-07-13 17:08:12 作者: 吉祥夜

  他們之間,隔了厚重冬衣,隔了彼此皮肉,可是,她能感覺,他的心此刻在一抽一抽地收縮著痛,無論他裝著多麼輕鬆,她都能感受出來。

  這和姜漁晚是怎樣的人品,以及做了何事沒有關係,僅僅只因為那一句,他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母子連心,這是改變不了的,哪怕姜漁晚如今罪惡滔天,哪怕他立場再如何公正,痛,那也是免不了的,就如古代那些個大義滅親的故事一樣,親,固然是滅了,可是暗地裡的痛,卻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痛其不爭也好,痛其辱顏也好,又或者,僅僅只是單純的痛,那痛楚,都如切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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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將她抱離了地,往內走去,「好吧,要哭咱躲進房間裡哭去,別在這丟臉了,不然別人還以為我對你家暴了呢,尤其隔壁的吳潮啊……來,我檢查一下,衣服換了沒有?」

  進入房間以後,他把她放下來,檢查她的袖子,然後吻她的額頭,贊了句,「不錯,總算聽話一回了。」

  她心中有些羞愧的,甚至自責,這樣的時刻,真不該他還需來哄她……

  到底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她擦去眼淚,小聲說,「對不起,二哥……我只是想起我自己媽媽了……」

  他笑了笑,紅腫的手指,在她臉上擦了擦。

  她淚痕未乾,衝著他一笑,「二哥,你對我太好了,也太慣著我了,我真是……越來越像小孩,越來越愛哭,你別笑話我。」

  「我偏要笑!」他捏她的臉。回來這半年,悉心調養,她這臉上總算有些肉了,也可以捏上手了……

  「那你笑吧……」若他能笑,就算成為笑話她也願意。

  他忍不住再次把她抱入懷裡,「妹妹,你原本就比我小,是作為妹妹來到我身邊的,可我這個生理上早熟,心理上晚熟的人,卻一直仰仗你的照顧,我真是用了十四年的時間,才讓我的心理年齡和實際年齡相符,現在,就該我是大人,你是小孩了,我當了那麼久的小孩被你管著,風水輪流轉,也該換一換了……」

  蔣媽媽這時候來到門口了,端著一碗烤得熱熱的蘿蔔,「小荷,你要的蘿蔔……」

  站在門口,看見的,是姑爺把小荷抱在膝上的情景。

  她笑了笑,識趣地放下東西走了。

  姑爺和小荷,一向感情極好,姑爺平日裡又喜歡黏糊,有時候當著她的面,也要和小荷貼貼臉,親親額頭什麼的,他倆倒是甜甜蜜蜜,可她這老人家還是覺得害羞不是?

  今天姜漁晚來這一遭,讓她心中原本有些堵,可看著一幕,心情忽然又轉好了,不管以後再發生什麼事,只要姑爺和小荷一直這樣甜甜蜜蜜下去,她就什麼也不用擔心了……

  「這是什麼?蘿蔔?要用來吃嗎?」蕭伊庭看著這碗考得軟軟的蘿蔔,好奇地問。

  「不是!放我下來!冷了效果就不好了!」她急著從他膝上跳下來,端著蘿蔔來到他面前。

  在他跟前蹲下,一手抬起他的手,一手拿了蘿蔔,滾燙的,便在他手上長凍瘡的地方滾。

  「你燙不燙啊?趕緊放下!」他縮了縮手。

  「別亂動!」她抓緊了,不准他退縮,繼續用蘿蔔在他手上滾,「這法子治凍瘡我小時候見我外婆用過,我外婆北方人,來江南後冬天也長凍瘡,這法子和凍瘡膏不知道哪個好,都用了吧!」

  他不以為意,「有這必要嗎?大驚小怪的!我一個大男人,長點凍瘡就緊張成這樣!」

  「就緊張!」她固執地抬起眼來,眼中還紅紅的,剛才哭過的痕跡,「我緊張不行嗎?」

  這樣的眼神,讓他心裡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忙道,「行!當然行!」何止行,剛才撞他的東西,就叫做幸福吧……

  他沉浸在這樣的幸福里,不再出聲,只是,無端地,耳邊卻響起姜漁晚的話:兒子……寶寶……不管怎麼樣,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跟我斷絕關係也好……我總是希望你好的……好好保重吧……我以後……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不再打擾了……

  早已說過的,再無干擾……

  手上熱熱的,是她用蘿蔔在他手背上滾動的感覺,他的思緒卻漸漸飄遠,飄回北京,回到他最後一次回北京的時候,那一次的談話,他終生難忘……

  回北京的一件事就是跟父親稟明,他已經找到清禾了。

  父親當時欣喜若狂,立即就要隨他來江南看望妹妹,可是,他阻止了父親的想法。

  當時的他和清禾,還是一個未知數,父親來了,這其中牽扯的事就多了,無論最後他和清禾怎樣,他都希望,江南那個單純的地方,只發生他和清禾單純的故事。

  當然,他並沒有用這個理由來說服父親,而換了另一個藉口,只說了清禾現在的病情,只說她不想見任何人,只怕去看她的人多了,反而刺激她的精神。

  父親心疼妹妹,居然聽信了他的話,大約也是想著,有他在妹妹身邊,所以萬事無憂吧,在父親心裡,自己已經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孩了。

  而後,便是和母親的最後攤牌。

  沒有選在家裡,而是在外公家,當著保姆和母親的面一起,他把他所查到的一切,一一說了出來。

  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母親和保姆都震驚極了,母親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哭了,然後解釋,這一切都是為了他,並且強調她也是心疼清禾的,並沒有放棄清禾,一直在認真給她治病。

  他只記得當時自己的感覺,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麻木。

  不是冷血的麻木,而是心痛到麻木……

  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女人……

  他跪在了她的面前,是的,他仍然跪了……

  「媽,不管怎麼樣,我永遠都會叫您媽,我曾在和妹妹的婚禮上發過誓,養育之恩不可忘,結髮之情不可棄,您生我養我之恩,我會銘記在心……」

  彼時,母親似乎鬆了一口氣,要扶他起來,可是,他沒有站起,反而,拿出了隨身攜帶的匕首。

  母親嚇壞了,要來搶他的,他卻一刀扎進了自己的肩膀,就和妹妹受傷的位置一樣……

  他記得他將匕首從身體裡抽出來的畫面,血隨著刀身的拔出亦噴薄而出,幾乎盡數噴在母親臉上,當時,母親嚇得面如土色,渾身發抖,抓著他的手,驚恐地唯恐他再扎自己……

  他沒有感覺到痛,卻仿佛聽見肩頭的血,淙淙流淌的聲音,可分明的,血並沒有流得那麼歡暢……

  握著匕首,他用他自己都陌生的聲音對母親說,「有一句很老的話,我在電視劇里聽過許多遍,卻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用上它……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每次有人用這句話的時候,是不是就是要跟父母斷絕關係了?我記得,您小時候給我講哪吒鬧海的故事,哪吒也是剃了自己骨肉還於父母。我不喜歡哪吒,就是因為這個,我以為,連父母之情都能斷得了的人,一定是絕情寡義冷心冷肺的人,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只是沒到傷心時……」

  母親當時哭了,哭著撲在他血糊糊的肩膀上,可又怕弄疼了他,馬上退開,看著他半壁身體的血,要叫救護車。

  他不準保姆去叫,叫阿姨也聽著,「可是媽媽,我不是哪吒,到現在為止,我已經傷心透了,我也做不出割骨還母的事,我只是想問您一句,媽,現在你疼不疼?」

  母親哭得淚如雨下,拼命點頭,「疼!媽媽疼!兒子,媽媽錯了!你要扎,就扎在媽媽身上,不要扎自己身上啊,兒子!」

  他苦笑,「媽媽,這才一刀啊,扎在我身上,您就知道疼了,可妹妹呢?妹妹經歷了什麼?如果妹妹的媽媽還活著,那不是要活活疼死了過去?您現在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嗎?當我知道您對妹妹做的一切,我這裡是怎麼疼的?」

  「知道!兒子!知道!我們現在醫院好嗎?趕緊處理傷口要緊!」母親想要扶他起來。

  他只是筆直地跪著,只是苦笑,「不,您不知道,因為,我這痛是雙重的!因為,讓妹妹倍受痛苦的人之中,有我媽媽補了最痛的一刀!媽,不要說您幫著妹妹治病這樣的話了,你這種治法,只會是雪上加霜,精神摧殘,可是,也幸好您還記得給妹妹治病,沒有放棄她,讓我這一刀扎在自己肩膀還有底氣扎得下去,也讓我現在還能跪在您面前,對您說一聲再見。」

  「兒子,你要幹什麼?」聽見再見的她,驚恐極了。

  「我要和您說再見了,媽媽,應該說,是永遠不回來了。您欠妹妹的,我替您去還,您做錯的事,我替您去贖罪,希望,您看在我這一刀紮下去,流出來的血源於您身上,從此放過妹妹,放過我們,伊庭感激不盡了……」他扔了匕首,對她深深鞠躬。

  母親是愣住了,也嚇住了,「伊庭,你這是和媽媽斷絕關係了?」

  他沒承認,也沒否認,只道,「隨便您怎麼想吧,媽媽,不管我走多遠,也改變不了您是我媽媽這個事實,只是,您這個兒子,再也不會出現在您面前了……還有,我沒有跟爸爸說,您自己好自為之吧……」

  他的確沒有告訴父親,但是,卻去了公安局,該向顧隊坦白的,要向顧隊坦白,因為妹妹也算是和案子相關的人物,她的生死下落顧隊也曾參與過……

  之後,他便了結了北京的一切,在這十幾天裡,徹底和北京做了了斷,一走江南。

  他怔怔地想著,入了神,葉清禾叫他,他也沒反應。

  「二哥?二哥!」葉清禾推了推他。

  他恍然回神,他的手上,已經抹了厚厚的凍瘡膏了。

  他看著她的腳,笑,「今晚你要怎麼哄我才能撫慰我受騙的心靈?」

  她凝視著他,心中十分難受,這個讓他驚喜的時機,真的太不湊巧……

  「二哥……」她有些哽,她不知道要不要點破他心中的傷,可是,他不是說過的嗎?想哭的時候哭,想笑的時候笑,生活簡簡單單就好,那他呢?現在是想哭還是想笑?「其實……」

  「嗯!其實哄我很簡單!你明白的!」他嘻嘻笑著,露出不正經的樣子。

  「二哥……」她捧起他的臉,「你不要這樣,我知道你……」

  「知道我想要什麼?」他總是這樣的,把她要表達的意思扭曲。

  「二哥,我這段時間常常做夢……」她摟住他的脖子,臉貼著他的,他的臉頰,好涼,「我夢見我們有孩子了,你說的一一,我感覺她很快就會來了,很漂亮的小姑娘,像你……」

  他聽了,卻笑著摸摸她的頭髮,「不害臊啊!」

  「……二哥!我都三十歲了!三十歲的女人想當媽媽還不害臊嗎?二哥,我跟你說正經的,你別鬧好不好?」她總覺得,他在迴避問題,迴避好些問題。

  「我也跟你說正經的,妹妹。」他倒是願意和她談這個問題的,「孩子的事,你別考慮,我不想要孩子。」

  「額……」分明就是胡說!不想要孩子是誰在她剛從美國回來的時候說那些話!「二哥,我懂你的意思,我沒說現在馬上要,再過些時候,等我可以的時候……」

  「說了不要!這個問題以後免談!」他站起來,牽著她的手,「走,我們跟乾媽說說,去外面吃飯,今天一定要慶祝一下,雖然我被騙得很可憐,但是,非慶祝不可!」

  「我們能先好好說說話嗎?」她醞釀好的,全被他破壞了,原本是打算從他們自己孩子作為話題的開始,談談姜漁晚的事的。

  「當然可以,老婆,我什麼時候敢不聽你的話?」他笑笑,坐下來。

  「二哥,不管你怎麼想,我當媽媽的渴望非常強烈,要不要生孩子不是你一個人可以決定的。」她很固執地站在他身前,瘦小的身體,倔強的脾氣,還跟十四年前一樣。

  他失笑,不跟她爭執,只刮刮她的臉,「你還說你三十歲了,在我眼裡,怎麼還跟十六歲時一樣呢?」說完,目光落在她胸前,眼中閃過戲謔。

  她一怔,覺得跟這個人談話真是很費力!他總有本事把正經的話題變得不正經!他這句一樣到底有幾個意思?

  「二哥!」她捂住他的嘴,「從現在開始,你只能聽我說,不准再插話!」

  他仍是在笑,不過很配合地點頭同意了。

  「二哥,我知道你的好,知道你無論什麼時候總是在為我著想,可是,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了,你說過我是最了解你的人啊,所以,你認為我現在完全不知道你心裡是什麼感受嗎?那我還敢自稱了解你?二哥,你也是了解我的,你難道不知道,你的心情,你生活的完美對我來說,比我自己還重要?」除了日記里,她還真沒說過這些話,可是,她卻清楚,他是懂的,「二哥,我是怎樣都可以的,這麼些年,我也從來沒覺得委屈過,因為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啊,只要有你在身邊,怎樣都可以……所以,你……」

  「好了,我知道你說什麼了。」他取下她的手來,「這件事我本來也不打算瞞著你,你應該知道的,你不提,我也會找時間和你說。你知不知道我媽今天來找我是什麼事?」

  「額……」聽他這語氣,好像她猜測有誤……

  他嘆了聲,「你當然不知道……她來,是為了我大舅舅的事……當然,也是跟你有關的事。」

  大舅舅和她有關的事,她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件,那就是幫著姜漁晚把她藏起來而已……

  「不僅僅是你想的那件事,這期間我還有好些事情沒有告訴你,之所以不跟你說,是不希望你參與進去,現在,既然已經都解決,也該跟你說了。那天小魚叫我送她回去,其實並非簡單地送她,小魚的爺爺在半道上等著我,跟我說了一件事。」他眉頭輕蹙,這些事情,都和他的至親有關,若說完全沒感情,那是假的,只是,不願意她看見自己無法隱藏的表情,按住她的後腦勺,讓她貼著自己的胸口,將那些隱藏在內心裡的陰鬱,釋放出來。

  「小魚爺爺說,十四年前,他在墓園做事,給人打碑,也兼壘墳抬棺,爸爸媽媽的墓就是他們做的,這點小魚已經跟你說過了,你也知道。小魚爺爺曾經做了那麼多的活,為什麼單單對爸爸媽媽的名字記得這麼清楚?這是因為,爸爸媽媽下葬之後發生了一件事。

  那時候,墓才剛壘了土上去,還來不及修外圍,那天晚上,也是下大雨,小魚爺爺做活實誠,惦記著新壘的墳,是否會被半夜的大雨給沖流失了泥土,就上山來看看,誰知道,卻看見有幾個人拿著鏟子在撬土。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有人來盜墓,他還犯嘀咕,這又不是古墓,難道還有什麼值錢的玩意兒?對方人多,他不敢出聲,就躲起來看。那些人帶著手電,偶爾還會有閃電,借著這光,他看見了,是幾個男人在挖,因為是晚上,還是無法準確地辨別年齡,他正不知道該怎麼辦,又有人上來了,對著那些人凶。

  他舒了一口氣,看樣子是來阻止他們盜墓的,他可以不用自己出面了。這時候還不便出去,他繼續躲在一邊,隱約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可因為下著大雨,聽得不太完整,只聽見之前盜墓的其中一個人叫後來來的這人爸爸,那位父親則在罵他,大約是罵做事要有分寸,有能擺平的也有不能擺平的,擺不平的就不要為了幾個財去冒險,後來又提到車禍,這位父親就格外生氣了,吼聲也大了,說,好不容易才把車禍給他擺平,現在就不要給他捅婁子,否則,誰也救不了他之類的……再後來,這群人就走了,沒有再繼續盜墓……」

  蕭伊庭說到這裡,語氣帶了幾分寒涼,「所以,你現在明白了些什麼?」

  葉清禾倒是聽明白了,只是,她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而她,也真的希望結束了……

  她沒有抬頭去看他,因為,她明白,他不希望自己看見此刻的他……

  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時候,無論多麼親密的關係,都需要有一個空間,來釋放屬於他自己最內心的情感,無論那種情感是怎樣的,都不願意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最愛,或者說,尤其自己的最愛,看見……

  「我……」蕭伊庭深深地吸氣,「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每一次我都要站在準繩的中間,親情和公正拔河似的把我往各自那一邊拉,我知道自己能做出正確的選擇來,可是,那掙扎的過程,並不好受……」

  她貼著他,沒有說話。他總是能做出正確的選擇,所以,不需要她多言,她只是,尋到了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外公和你的案子,我媽對你所做的一切,現今,又出現一個人……」他苦笑,「我沒有辦法,只能繼續選擇,你還記得掛在杜老家裡那副魚戲蓮葉圖嗎?那是咱媽媽的作品,原本是掛在你老家房子的牆壁上的,對嗎?」

  她無聲地點點頭,手指不經意地在他手背上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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