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空(1)

2024-07-13 17:06:50 作者: 吉祥夜

  宋子衡的眼裡浮起了淚光,「換成是你,你是否又要披上內疚的枷鎖呢?因為害死了我的親生父親啊……可是他不會,因為他懂我,他明白我不會這麼想,真正義氣相投的人,是不會對彼此有負疚感的,因為,他心如你心,易地而處,你會救他嗎?你喜歡他因為你而內疚一輩子嗎?蕭伊庭,你真不如他豁達!」

  豁達?

  蕭伊庭聽著這兩個字,覺得它們永遠與自己無緣了,有些事情他永遠豁達不起來,永遠也無法釋懷,比如,妹妹……

  「蕭伊庭,我理解你現在的處境,其實我們倆現在也算得上同是天涯淪落人,喝一杯吧!然後去過各自的生活!」宋子衡端起杯來,「我會去荷蘭,那是我和他的歸屬地,在那裡開一個牧場,養牛,種玉米,看星星!如果二老願意,我會把他們也接過去,這是他說過的,我會幫他一一實現。他是我最愛的人,我會按照他喜歡的樣子去生活,把他的父母當成我的父母,讓他的靈魂在這世上繼續延續下去,所以,這個人的靈魂是附在我身上的,他從此,與你無關了,你也好好地生活吧!」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同是天涯淪落人……

  這句倒是說到了他心坎上……

  一場與十二年前有關的變故,讓他們兩人都失去太多太多……

  他的外公、外婆,他的至愛,他的兄弟;宋子衡的父親以及他的深愛……

  就連這其中錯綜複雜恩怨交錯的關係和糾葛,也是紛繁得理不清楚……

  兩個人坐在一處喝酒,仿似把所有的經歷又重新來一遍,狠狠蹂躪自己心臟的程度,如同用匕首將不曾結痂的傷口再重重地劃開,那些穿喉而過的液體,火辣辣地,最後都淋在血糊糊的心上,痛到極致……

  痛,竟然也是有癮的。

  明明是痛的,卻仍然願意,就這樣將一杯杯辛辣的液體淋下,淋在裸露的傷口上,藉助它刺激的力量,撕去所有白天的偽裝,痛痛快快痛一次,哭一次,想一次,恨一次……

  直到最痛的那處傷,痛到麻木,不復知覺……

  不知道飲了多少杯,卻始終不醉,辛辣的酒入口,到了最後,也變得毫無味道,如飲水一般,一杯接著一杯。

  宋子衡會時不時說話,回憶他和范仲的過去,他們之間不長的相處,由他斷斷續續道來,卻如共同經歷了無數個季節更替一般,而蕭伊庭,在他的影響下,也會說起這個人,起初說得毫無章法,時空也錯亂得亂七八糟,後來說起的,便全是那些天真的回憶,那些美好,他記得如此清晰,即便是在酒後也沒有忘記……

  「那天下著雨,他傻兮兮地拉著我到樹林裡,在一棵樹底下結拜,他說,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想起范仲最後在宋子衡背上說的那句話:不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

  那時候,聽過便聽過了,不曾去細想,他的誓言已有所不同……

  「蠢豬!」宋子衡罵他,「他說的是不求同年同月死!我都聽得清清楚楚!他那麼好的一個人,他怎麼會希望自己要保護的人跟自己一起死?你可真夠混蛋的!」

  他怔然……

  或者,是他小學的時候就聽錯了?

  「所以,你到現在還沒參透他的心!我坐在這裡是不是跟你浪費時間?」宋子衡對他幾乎嗤之以鼻。

  宋子衡雖然如此說著,卻沒有離開的意思,繼續給他倒酒,繼續和他對飲,話也越來越多,說他的母親,他的家庭,說宋成徽,說他親手結束宋成徽命運矛盾的心情……

  宋子衡,也是很需要一個傾訴對象的吧,他還那麼年輕,卻有著跟別人不一樣的人生,不一樣的愛情,心理的承載能力有限……

  蕭伊庭給他當了一次聽眾的同時,自己也說了比平時多許多的話,只是,他只是說范仲,宋子衡從他這裡也只喜歡聽范仲,然而說到最後,他終究是迷糊了,范仲和妹妹,不斷交替,宋子衡也沒指出來,或者,根本就沒有認真聽他講話,他們倆今天坐在這裡,原就不指望對方能給予自己什麼,就像兩隻命運相似的風中留鳥,依偎著取取暖而已……

  這一場酒,喝了個通宵,一直到酒吧燈滅,自然光滲透進來,兩人才恍然發覺,已是天亮……

  宋子衡舉起杯來,對他說,「來,最後一杯,幹掉!」

  蕭伊庭並不含糊,和他碰完杯之後,一口喝乾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喝酒,以後我不會再喝了,因為他不喜歡。」宋子衡看著他,微微一笑,「他最喜歡的,是我笑起來的樣子,他說,乾淨透明得像個孩子,所以,我會永遠這樣笑給他看。你呢?」

  他?

  蕭伊庭一聲苦笑,酒沒味,心裡卻泛著苦水,大約逝去的愛人都希望自己留在世上的另一半能笑著過完以後的人生,可是,這有多難啊……

  他點點頭,「我已經在學習笑了……」他每天都在微笑的,不是嗎?

  「好吧,再見!你買單!」宋子衡站起來,身體微微晃了晃,顯然有些暈,他撐住桌子,嘆道,「不能開車回去了,他最討厭我酒後飆車,這是他唯一不肯縱容我的……」

  蕭伊庭看著他搖搖晃晃的出去,招手叫侍應來買單,侍應報給他一個價格,他略驚訝,「這麼少?」

  他看著桌上,他們喝掉的一堆,怎麼也不止這個價……

  侍應說,「就最開始幾瓶是真酒,後來,老闆讓給你們換白開……」

  呵!這世間還是好人多啊……

  「老闆和范先生認識,也知道他的事,擔心小宋……」侍應補充道。

  原來如此……

  他就說了,怎么喝到後來,全無感覺,看來,他其實還是醉了的,至少生理上是醉了,否則,怎麼會嘗不出白開水來?至於,心理上的醉和不醉,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他買了單,驟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也感到有些眩暈。

  支撐著走出酒吧,沒開車,叫了輛出租,直接回律所去了。

  宋子衡從此放下酒杯,即將遠赴荷蘭開始新的人生了,而他的人生,也還要繼續,不會去荷蘭,也不會去他地,只在這舊故里,守著那些老故事,一天一天的,和回憶一起,走到結局……

  時間尚早,律所應該還沒人,剛到門口,卻發現走廊上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擦著牆壁,每一塊瓷磚,都用心地擦拭著,擦得很認真。

  他有些醉眼模糊,定了定神細看,這身影有些熟悉……

  「誰?」他問。

  那人回過頭來,原來,是小魚……

  自手術那天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小魚,山上播給鄧子聽的那一通電話,是醫生在術後的小魚強烈要求下撥打的,事實上他接到電話的時候,是在趕赴W山的路上,然後錄音錄了下來,那山上,是果真沒有信號的……

  而後,他就再也沒有關注過小魚,也沒有去問過小魚爺爺的情況,就連宋成徽的死活,以及這個案子最後到底會怎樣,他都不再過問。

  失去了妹妹,天下與他何干?

  小魚怯生生地看著他,一雙手拿著抹布局促不安地,一會兒放到身前,一會兒藏至身後,眼睛裡水亮水亮,輕輕地叫了一聲,「蕭哥哥……」

  蕭伊庭遠遠地凝視,大腦處於短暫的放空狀態。

  小魚——鄧子——小魚爺爺——清禾——范仲——鄧子……

  隨著這幾個人物的影像在腦中逐一出現,那些破碎的,揪心的畫面也一幅一幅連貫起來,如電影般一一回放。

  他痛……

  很痛……

  他面對著小魚的時候,該懷著怎樣一種感情?

  他從來沒想過……

  而此時面對著,他仍然很迷惘,因為,此時此刻,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試著去想像。恨嗎?似乎沒有那個氣力……

  討厭嗎?心中茫茫一片……

  他再想,如果是妹妹,她會怎麼看?眼前清清楚楚地,便浮現出妹妹微微笑著,看著自己的模樣,眼眸如嵌入碎鑽,璀璨明亮……

  那是她僅有的一次,說愛他。在她離開三年,孤苦飄零之後,帶著她特有的恬靜清暖的笑,回到他身邊。

  後來,他才知道,她這一個離開和回歸,在她心裡,經歷了怎樣一次涅……

  他靜靜地看了小魚許久,心中妹妹的笑容卻越來越熙暖,暖暖地包裹著他流著血的傷,暖暖地,讓他殘存的力氣越來越虛軟。

  他低了頭,開門,進所。

  無愛。無恨。無怨。

  如今的他,帶著這樣一種永遠與之附體的痛前行,他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想念一個人,再沒有其它餘力來對任何無關的人產生任何無關的感情……

  走廊上,是他離開以後的餘味,濃濃的,全是酒氣。

  小魚看著他的背影,眼淚譁然而下,獨自輕輕啜泣了一會兒,繼續蹲下來擦牆壁,仔仔細細地,將原本就很乾淨的瓷磚擦得亮蹭蹭的。

  擦完以後,她也不進去,只站在門口等,等律所里漸漸來人了,她才進去,在律所里開始擦桌子,擦椅子。

  律所里的人對此情形似乎已經司空見慣了,看著她,只是嘆息。

  這個女孩太懂事,來得早了,就在走廊上擦牆壁,擦完了,如果律所里來得最早的人不在,她也不會進去,只等人漸漸都來齊了,才進去給他們打掃。蕭伊庭的辦公室,原本是新來的助理整理,她也不逾越,只在新助理進去的時候,跟在後面,跪在地上擦地板……

  這種情況持續好些天了,他們漸漸知道這個女孩的來歷,也漸漸地,隨了她,儘管這個女孩看起來很瘦,十分虛弱。

  蕭伊庭一進辦公室,便讓自己陷進椅子裡,閉上眼。

  頭暈、目眩,愈加明顯,還有些頭疼,不,應該說,全身都疼,最疼的地方,是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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